10 火災

說實話,林柏軒沒想到自己從帝都趕到江南,看到的會是這麽一副景象。

在他的記憶裏,傅予城一直都是個孤僻少言的人。尤其是那場車禍之後,他因為劇烈刺激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不能接受任何人的靠近,精神狀态也變得很不穩定,即使是經過心理治療恢複了正常交際能力,但tsd并發的輕度情感缺失症還是給他的性格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比如對什麽都不感興趣,好像什麽都無所謂,不會關心也不會同情,即使是身為朋友的他,偶爾也會覺得他的性格薄涼得難以靠近。

他告訴他他要去南方找人的時候,他以為這只是自家好友心情不好想要出去散心的借口。畢竟他在穿開裆褲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認識了他,從小到大他身邊只有那麽寥寥幾個朋友,但裏面沒有一個人在南方。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自家好友除了第一個月的時候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從帝都寄點零食過去之外就再也沒有消息。他一直等到開學也沒等到他回來,于是就帶着傅家的人照着快遞單上的地址找到了這裏。

他以為他會像以前他找到他的時候那樣,安靜孤僻,一語不發,整個人透出的疏離和冷漠像是游離在世界之外。

他猜測了很多種可能,唯獨怎麽都沒想到,那雙一貫毫無波瀾的眼睛裏能像現在這樣泛出動容的光。

車子駛出了城鎮,在江南煙雨中伫立百年的古鎮被隐沒在粲然生輝的晚霞裏,他回過頭把自己的臉埋進臂彎的陰影裏,泛紅的眼底逐漸盈滿了滾燙的淚。

離別不過幾分鐘,他就已經開始想念他在江南記住的一切。

他想念江南盛夏白灼炙熱的天,想念夜晚漫天浩繁的星野、籬笆外朝開暮落的木槿和那人身上幽微甘冽的花香。

推開那扇小窗,他在窗臺上放一支木槿,那人素衣淺衫從他窗前走過,眼裏的一點星光比帝都深夜最璀璨的燈光還耀眼。

沒人知道他現在多想掉頭回去,就像那首歌裏唱着的那樣,他想跌跌撞撞回到那人身邊。

但他太清楚沈念是個怎樣的人。

他愛的人有着這世上最溫柔的靈魂,卻也絕情得殘忍。

他知道這十餘天的溫柔陪伴,不過是對方為了給他一段美好的回憶。

沈念很清楚他總有一天會回到帝都,回到他曾經生活的地方,南北相距那麽遙遠,他這一走或許餘生都不會再相見。

他知道沈念這樣是為了他好,他權衡了所有辦法,找出了其中最不會傷害到他的那一種。但越是這樣想他的心就越痛。

回到家的時候,照例迎接他的還是那棟冷冰冰的空房子。

管家給他準備了晚餐,無論哪一樣都是足以媲美米其林三星酒店的精致可口,可他卻偏偏想念沈念做的家常小菜。

林柏軒陪他吃完晚飯後就回了家,在江南待了幾個月回到北方,帝都偏冷的氣溫讓他有些不适應。他一個人在家無所事事,洗完澡就躺在床上發呆。

昏昏欲睡的時候他聽見窗外有一聲輕響,起身拉窗簾的時候他看到牆上的電子鐘,熟悉的日期破開視線直刺大腦,他在一瞬間渾身驚顫,等到回過神時背脊已經淌滿了冷汗。

和沈念在一起呆了幾個月,他陷在那份美好裏太過沉迷,差點就忘記這一天。

他長達兩年黑暗人生的開始。

呼吸開始急促,心髒也開始加速。

冷靜。他用力掐緊手指,指甲陷進肉裏泛起一陣陣刺痛。

他和上輩子不一樣,他現在知道這場火災會在什麽時候發生,他有信心能躲開。

但是躲開之後呢。

他猛地擡頭環顧四周,心裏的一點驚悸愈演愈烈。

他的房間裏沒有任何可能會引起火災的物品,家裏的線路每周都會有專人來檢查,這場火災無論怎麽想都并非意外。

他現在确實能夠躲開這場火災,但是之後呢?如果這件事有幕後黑手,他一次不得手就一定會有第二次,那人既然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做背後就一定有所憑仗。

而他躲開這場火災只會告訴對方他有所防備,以後想抓出這個人的把柄只會更難。

想到這,他連忙拿起床頭的手機撥通林柏軒的電話,在他為數不多認識的人,他是少數幾個能讓他完全信任的人。

接到電話的時候林柏軒還以為對方是來對他問罪,畢竟事先沒打招呼沒經過同意就帶着人找上門确實是過分了些。自家發小追起責來他也就只能低頭認錯。

可他怎麽都沒想到,電話接通後對方說的一番話卻讓他在瞬間神經緊繃。

“予城,你說什麽?!”他猛地壓低了聲音。

“柏軒,你趕緊帶着你舅舅來我家。”他說話時聲音有些顫抖,但語氣卻堅定沉穩的可怕。

“就說是我覺得身體不舒服要你哥來幫我檢查一下。等會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讓任何人靠近我把我送去醫院。”

“好,我這就過去。”林柏軒知道對方不會拿這種事随便開玩笑,在電話裏答應後立刻打電話給身為醫生的舅舅打電話。

挂斷電話,傅予城看着牆壁上不斷跳動着數字的電子鐘慢慢屏住了呼吸。

上輩子他因為這場火災瞎了眼睛所以沒有辦法靜下來想這場火災究竟是怎麽發生的。爺爺一開始氣急敗壞要抓出這件事的幕後黑手,可追查了一段時間後卻就這麽一聲不吭地不了了之。

要知道傅家的宅子裏到處都裝着監控攝像頭,只要調出監控錄像,誰去過他的房間做過什麽都一清二楚。可上輩子,這段錄像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誰都找不到記錄。整個傅家從上到下都像是被統一了口風一樣,每個人都告訴他這場火災只是意外。

只有沈念除外。

只有他在離開的那天晚上,靠在他的耳邊輕聲告訴他,這座房子裏,有人想對他不利。

他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恐怕是在傅家待的這幾年裏察覺到了什麽,又害怕他知道之後會惹怒那個人再招來一次災禍,所以才會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寸步不離地守着他,一直到他離開的時候才告訴他要注意周圍想要害他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那場讓他命喪黃泉的車禍,似乎也有蹊跷。

他來不及繼續想下去,因為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他走到床邊關掉燈,再把被子卷成有人在睡覺的模樣,然後推開窗踩着空調外機的護欄翻到了隔壁房間的陽臺。

他住的那間屋子裏傳來一聲細細的咔噠聲,有人進了他的房間鎖住了窗。

他借着月色看到那人身上穿着家裏傭人的衣服,等到那人離開後,房間裏很快就燃起了火光,煙霧報警器的聲音響得刺耳,幹燥的空氣裏彌漫着煙霧刺鼻的味道。

他扭頭時看到落地窗的窗縫裏竄出的火舌,滾滾濃煙随着火舌的舔舐擠出房間。

他心裏猛顫,雖然早就對這場火災的發生有所預料,但此時親眼目睹這場幾乎毀了他整個青春的災難發生,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

家裏的仆人聽到煙霧警報器的聲音後立刻趕了過來,幾個人沖進房間一邊滅火一邊喊他的名字。

他借着濃霧遮擋踩着護欄翻回房間,落鎖的落地窗裏外都能打開,他一推開窗撲面而來一陣灼熱,煙霧的刺鼻氣味熏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腦子裏痛得像是有刀在割。

“啊!我的眼睛!”他捂着眼睛假裝疼痛難忍地從房間裏跌跌撞撞地沖出去,周圍的仆人見狀立刻慌張地圍上來。

這時候林柏軒恰好趕到,他遣退周圍的仆人把他扶進旁邊的房間,身為醫生的徐子衿從口袋裏拿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根棉簽。

“要僞裝出被火灼傷眼睛的痕跡,你的臉上必須得有毛發被灼燒過的痕跡。”他按住他的手溫聲示意,“閉上眼睛不要動,我是靠手吃飯的醫生,絕對不會弄傷你的。”

聞言,他乖乖閉上眼睛,眼前有一片赤紅燎過,空氣中蔓延開毛發被燒焦的味道。

“好了。”徐子衿熄了手裏的棉簽,又從随身攜帶的醫藥箱裏拿出一卷繃帶和一瓶燙傷藥僞裝成燒傷後的傷口包紮的模樣。

“原因我在來的路上聽柏軒講過了,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這麽篤定這場火災是人為故意,但是我相信你,我會告訴你爺爺和你爸媽你的眼睛被火灼傷,也會立刻給你辦理入院手續把你的病歷轉到我的手裏。你想要的那樣東西我恰好有認識的朋友能幫忙解決,三天內就能給你送過來。再這之前,只能委屈你先纏着繃帶了。”

他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安靜地坐在房間裏。

有關他眼睛被燒傷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爺爺和出差在外的父母急匆匆地趕回來,別墅裏很快就多了很多傭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他誰都不願意靠近,雖然早就有所準備,但再次感受到目不能視的痛苦,他還是覺得,不舒服。

脾氣上來的時候他像瘋了一樣地砸着屋子裏的東西,一半是因為這場火災,一半是因為沈念。他的病情開始加重了,長達數年的心理治療好不容易好轉的狀态在短短幾天裏急速惡化。

徐子衿很快就讓林柏軒把他要的東西送到了傅家,他拆掉繃帶戴上隐形眼鏡,這種特制的隐形眼鏡能在不損傷他視力的情況下,把他的眼睛僞裝成失明的模樣。在旁人看來,他的瞳孔即使遇到強光也不會收縮。

林柏軒很快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家好友大發雷霆的失态模樣是裝出來的,但當他從對方嘴裏聽到沈念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就知道事情的發展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沈念這個名字他并不陌生,他在回帝都後調查過那時候在自家好友身邊的那個人,那個人就叫沈念,是個家世清白父母雙亡的高三學生。

從他查到的資料來看,這個人應該只是偶然相識。

他原本沒有把這個人放在心上,可事到如今看到自家好友的反應,他才反應過來,一切都是他想的太簡單了。

大概是出生在上流名門必須付出的代價,像他們這樣的人生來就缺少父母的關懷。所以他們之中的一些人選擇揮霍成性,試着用大把大把的金錢換取片刻的快樂和陪伴。

但能用錢維系和衡量的東西,總是脆弱又廉價。

貪念和欲望換不到真情實感,別有用心的關懷更僞裝不成一往情深的真愛。

他一直以為自家好友生性薄涼不會輕易愛上誰,

但短短的三個月,這個叫沈念的人,卻成了對他傅予城而言,意義非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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