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進退

睡夢中的黑蛋，眉頭也微微蹙着。我輕輕用指尖給他壓平了，不一會兒還皺。都睡着了還不聽話，犟驢一頭。

平日裏兩道長眉入鬓，襯着一雙明亮的眼睛，很是潇灑英氣。如今阖眸，便盡是眉目溫柔。長睫毛像兩道輕薄的羽翼。

宮裏處處都是男女之防，能這樣近距離看黑蛋的時候并不多。這次他急火攻心暈了過去，反倒因禍得福成全了我。

太醫說他連日勞心勞力，加上暑氣侵體，又觸發急怒，所以才會暈倒。沒有大礙，只是需要休息。

太子妃答允我來貼身照顧。

說來也是我種下的因：黑蛋自打去年，身邊就沒了貼身伺候的宮女，現在貿然讓別的宮女來伺候，不熟悉黑蛋的習慣，還不如我來。又調了太子妃身邊一個叫妙瓊的宮女來幫手，說進宮前是郎中的女兒，略懂醫術護理之道。

黑蛋還在睡，暫時用不到人，我讓妙瓊先去休息，自己守在床邊給他掌扇擦汗，趁機貪婪地欣賞朱瞻基同學黑皮無法遮掩的優秀五官。

他這一覺，便睡到天黑。怕床邊燈把他照醒了，便去門口招小火者進來，去他書案上點了一盞燈。我也去書案邊坐着，信手拿了本唐宋八大家的文集來讀，一邊随時留意着黑蛋的動靜。

期間太子妃來看過一回，見黑蛋睡得安穩，略坐了坐便走了。

我正讀到曾鞏的《越州趙公救災記》，忽然覺得一道溫煦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擡眼看時，暗影裏，黑蛋的眼中流轉着琥珀色的燭光，亮晶晶的。

“總算醒了。你可有哪裏不舒服？渴不渴？餓不餓？”

黑蛋搖搖頭。

我喊妙瓊去告訴太子妃一聲，又叫禦藥局的小宦官把藥煎上，然後倒了半碗甜梨湯，扶着他起來，一勺一勺喂給他。

喝完給他擦擦嘴角，黑蛋握住我手道：“吓壞了吧？”

“你說呢。”我嗔他道：“以後你可把性子放慢些罷，太醫說你這病就是急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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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蛋滿不在乎道：“太醫還說什麽了？”

我便把太醫繞來繞去的術語一套一套背給他聽，最後道：“太醫要你好好将養兩天，這兩天戒憂戒慮，清心靜卧。”

“兩天？”黑蛋道：“太醫院這群人，生怕擔責，凡事怎麽四平八穩怎麽來，我不過是少睡了幾個時辰，如今補了覺，還用躺兩天麽？兩天……耽誤多少事。”說着又問周新的案子可有進展，皇帝有新旨意下來沒有。

我問他：“若我說什麽你不愛聽的，你要不要聽？”

黑蛋不正經地笑，纨绔公子哥兒似的擡起手，指尖輕輕摸我嘴唇：“你說什麽我不愛聽？我愛着呢。”

我帕子甩了他一臉：“說正經的。”

黑蛋才收斂了笑，說道：“我在朝堂上尚且能聽師傅和大臣們勸谏，難聽的多了去了，良藥苦口，你又是一心為我，我哪裏會不愛聽？”

我便道：“案子既然已經捅到了禦前，如今權妃案有海公公，皇後娘娘的案子有楊榮大人順着周新的線索查，朝野知道周新被抓，也自然有耿直的禦史為他上書鳴冤。走到這地步，我們便以退為進罷。再怎麽說，當東宮這個家的，是太子殿下。輪不到我們沖在前頭是一，二則，若被有心之人挑撥，令太子殿下與你生分，反而不好。今早的事你母妃不也提點你了麽。咱們這次風頭太盛，就暫且收一收。這兩天剛好養病，你也別急着去過問這些事了。”

我沒明說“有心之人”是誰，但黑蛋也知道郭側妃極不安分。他沉吟片刻道：“你說得在理。”又問：“太醫要我靜卧兩天，這兩天你能過來多陪陪我麽？”

我說：“太子妃讓我這兩日守着你。今晚我就在碧紗櫥那頭兒睡。”

黑蛋一聽，喜出望外，笑道：“那我索性裝病，多‘靜養’幾天。”

畢竟年輕，黑蛋睡飽了之後便有了精神。等藥的時候，便拉我上床并肩坐着，問我剛才在看什麽書。兩個人有說有笑聊着，忽然外頭報說太子妃來了，我連忙翻身下床整好衣服，和黑蛋接受太子妃的檢閱。

太子妃噓寒問暖一番，看着黑蛋喝完藥之後走了，黑蛋身子往裏一挪，拍拍空出的位置示意我坐。我便又坐回去。

夏天本就衣裳薄，兩個人挨得又近。房間裏中藥味兒散盡之後，黑蛋聞見香，拾起我腰帶上系着的荷包，嗅了嗅：“真香，你用的什麽避暑香珠，我也要一個。”說着就動手去解。

正是我去年做來裝楊花的那個，只是入夏之後加了香木珠子進去。被他看見楊花，定要戳穿我心事，想想怪害羞的，便連忙去搶。黑蛋見我去搶，越發好奇裏面有什麽，偏不還我。我搶不過他，被他拆開來看見了。

“楊花易碎，難為你想到用這麽小巧的紗羅袋子裝它，和香珠放一起都沒碾壞。”

“畢竟是你頭一回送我東西不是。”

黑蛋小心地把那紗袋放回荷包裏，笑道：“早知道你這麽珍重，當初再怎麽都該折一枝好些的正經花兒給你。”

“早知道來了被人拿這個吓唬，我就不來了呢。”我笑道：“你當初就不怕把人給吓跑了麽？”

黑蛋道：“若見了這個就被吓跑，在宮裏怎麽過日子？”說着将荷包系回我腰間。

挨挨蹭蹭間，不由得兩人都産生了一些少男少女該有的想法。房間裏只剩我們兩個，我聽得見我們倆的每一下心跳和呼吸。

黑蛋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結動了動，慢慢轉過身子，雙手也扶上了我肩頭。

“今兒換我‘謝’你辛苦照顧我。”他說。

我配合地閉上眼睛。

說時遲那時快，聽見門口妙瓊道：“太孫殿下，三殿下和五殿下來探望您了。”

我哭笑不得地睜開眼，只見眼前黑蛋放大的俊臉，氣得冒煙。

黑蛋一個眼神示意，我立刻站起身理好衣服，黑蛋則拉好被子閉眼裝睡。

一瞬間小白蛋朱瞻墡，後面跟着中號白蛋朱瞻墉，就一前一後大搖大擺進來了。

“這小白蛋，不講禮數，怎麽走在哥哥前頭。回頭跟太子妃打小報告，好好教訓他。”我腹诽着福了福身。

“大哥哥睡了？”小白蛋問。

我比個“噓”的手勢，點點頭。

中號白蛋一臉書生氣：“吾早有言，為時不早，長兄病體，必已歇息，不宜叨擾。”

小白蛋道：“我早隔着窗紗縫兒都看見了。”

我內心瘋狂心虛，面上猶作鎮定。瞟一眼床上的黑蛋，黑蛋的眼睫毛一直在抖。

“我看見大哥哥剛剛要親她。”小白蛋道：“既然大哥哥現在睡了不知道，那我也要親她。”

黑蛋現場表演了一招鯉魚打挺，随即一記老虎下山，轉而一掌老鷹撲食，拉着小白蛋的領子将小白蛋擒在手心：“朱瞻墡你敢試試那就看今後誰幫你寫功課。”

中號白蛋細眉細目，繼續文言不絕：“長兄，男女授受不親。五弟，偷窺非君子所為。代寫功課，形同舞弊，更為君子所不齒……”

黑蛋：“你，下月給你弄只上好的錦雞；你，明天散學過來，陪你鬥草。”

中號白蛋和小白蛋對着他作了一揖。

我：……這仨都是些什麽孩子。

講真，将來洞房花燭夜，還要找人專門看好這兩個白蛋，不然再搞一出緊要關頭突然襲擊，把黑蛋吓出某方面的毛病，下半生倒黴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