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今歲今宵盡。臘月的最後一日是除夕,唐阚便是要等着春日天還暖再入河西和隴右道。想那寒冬天裏派唐灼奇襲瓜州城,也只圖了個僥幸心理,若能拿下便是日後戰事據點,若拿不下也能問了唐灼之罪。左右算計,只是未算出弟弟唐慶複竟膽大到劫持凝雪公主,更藏于青樓之中。對唐灼身份一事唐慶複必不知其實為女子,但定已從白氏處知曉了唐灼并非唐阚親生。瓜州一事,唐慶複必定是抱着陷唐灼于死地的想法,豈料唐灼命硬膽大,生生逃了出來。唐府為了了除夕第二日的元日備宴,白氏依舊深居簡出,為了讨白氏心,唐阚也将府內大小事宜交給了唐慶複處置。更是将突将營交回了唐灼手上,唐慶複的作為已然讓唐阚覺得背脊涼透。

除夕驅傩,成都城內幾乎萬人空巷,荔兒早就已坐不住了,連着伺候凝雪公主都手忙起來。凝雪見她玩性大增,便笑着問一旁的唐卻,“家家都出來看驅傩大戲,成都城的驅傩有何新鮮處?”唐卻道,“城裏選出千名童男染面為黑赤白三色,做舞鳴樂,沿途驅那疫神。還有的大家大戶搭建了觀臺在高處,到了晚上煙花四起,處處不夜。全城就在宴樂裏守歲到天明,旦日裏才歸家拜年。”

凝雪似是不解,“也就是圖個鬧子?”

荔兒忙上前給凝雪順了衣襟道,“公主有所不知,何止是個鬧子?這民間的好吃食、好玩兒的不知要勝過宮裏多少呢?”

凝雪假意嗔怒道,“怪不得你從昨日起就坐不住了。連着早上端茶遞水都要潑了我一身。”荔兒早就習慣與公主這般私下随意,嘿然笑着道,“誰叫咱那驸馬爺早就命人搭好了看臺,定要讓公主出來透個氣。”原來唐灼早就選了處佳臺,視野開脫,周旁均是成都高門巨戶。為免了衆人旁觀猜議,唐灼早就吩咐下去不得透露府上名號,更是加緊了對四周的巡視盤查。

但驅傩盛事唐灼卻無心觀看,這一日為着成都安治,唐灼早在數日前就受了唐阚之命,親率衆将環伺全城。自凝雪出事後,唐阚明顯也更為謹慎。日日都要親問全城治安要事,唐灼也須得每日入府禀報,倒是唐慶複面上當做無事,見了唐灼還敢親熱招呼,唐灼心下冷笑,除夕這日午後方出了唐府,突将營內暫時無事,唐灼便親自去了觀臺查視,見臺後未隔離熱茶的炭爐,生怕炭煙熏了凝雪,又令人再另搭一處小臺以備置果品茶水。

方要離開回突将營時,唐灼聽到隔壁建臺似有吵鬧,他命了唐策去問,才知兩家大姓為了争一處高地而吵了起來。唐灼親自在一旁忘了,見兩家管家模樣的人物都高坐臺上不挪分毫,臺下小厮互不相讓對罵聲震天。中間一小處高臺許是都想占了去做那臺階。唐灼凝目瞧着也未出聲,見一軒昂公子下了馬,見兩家吵得不可開交,遂止了道,“兩府俱是大族,為一小處方階鬧個不休豈不丢盡府上顏面?

一家管家見了這公子趕忙下了觀臺,拜道,“這等粗使地方公子怎地來了?這觀臺尚未完全建好,公子等傩儀開始了再來不遲。”唐灼見了便知此人乃成都大家郗氏的人,見他氣度倜傥,眉目俊爽,只神态裏隐隐不可一世之感,唐灼便想做了壁上觀。

這公子也不理會,只指着小高臺對着方才也在吵鬧的那家道,“請轉告府上秦老太爺,郗某手底下的小子們不懂事,多有叨擾。這處方臺府上便用去吧。”對方自是連連作揖道謝。

郗府的管家驚得啞口,又苦于這是自家公子開的口,忙低聲問道為何?這郗公子扔了缰繩道,“江山大計方是寸土不嫌少。這傩儀觀臺不過幾個時辰的事情,你争這口氣算什麽?秦府老太爺雖已告了老謝了職,在朝在郡,鄉望資歷都老咱們郗府,別傳出去被人道我郗靖不懂調教下人。”此人擡頭環視,見不遠處一個臉色長疤、瘦削精神的武将在靜靜看着他,便大方作揖,問道,“兄臺不必操心了,此處争鬧已免。”

唐灼也回了禮,面上依舊是慣常的冷性子,轉身帶了衆人便離開。郗靖看着這背影想了片刻,問道,“方才那位将軍可是唐府的大公子?”管家的這才敢擡了頭,“公子,正是這位活閻王。據說十五領兵作戰,好殺能突,今年還做了禦賜的驸馬爺。”

郗靖面上朗朗一笑,“這位驸馬爺好英氣。怎能稱活閻王?”

管家道,“那面上紅疤看得人都怕,何況這将軍是死人堆裏殺出來的。”郗靖搖頭,“爾等犬目,此人一身震爍殺氣,目色清厲,真不是一般的人物。”

九重自有燈如海,倚樓畫閣生光彩。傩儀進行到戌時時分,成都城內燈花連天,鳴笙擂鼓,鞭炮聲此起彼伏。凝雪在觀臺上憶起長安時每到除夕夜,她便随着盛元帝與母後穿過宮道,祭天完畢後在興慶宮宴請群臣。今日觀臺之上,成都長安相去遠矣,與父皇更是陰陽兩隔。凝雪望着街上熙攘人群,生出了心頭悲切。今夜依舊冷徹,唐卻忙端上了熱茶。荔兒早知凝雪此刻心在長安,便機巧着道,“白日裏驸馬曾來過,怕熱茶的爐子熏着了公主才命人在後面另搭了順風爐臺。”凝雪這才微微一笑,心裏感激唐灼心細體貼。才繼續觀着臺下傩儀。

她白衣做底,紅氅披身猶如花立雪上,望着遠處煙花目色平遠。毫不察覺隔壁高臺已有人注視着她良久,正是郗靖,凝雪一行上了高臺,他便被這搖蘭身影吸引,這女子步步如生蓮花,舉止氣度不似尋常人。此時竟對着遠處怔怔眺望,顯是心中有事。只見着這背影,郗靖已然生了憐惜之意。只苦于見不得此女子正面,郗靖心下一急,竟朗朗念道,“傩儀載酒,高臺爐碗,算一般意趣。佳懷渺渺,知音半生寥落,此情此景憑誰言”

凝雪聞了轉身看了一旁,見一俊朗書生正微笑對她致意。初見凝雪面色華潤貴氣天成,郗靖心下一驚,只道這方是見了夢裏仙子。再看凝雪已挽了扇形高髻,是已婚女子才有的發飾,心頭又是一涼。忙作揖退回,坐了少會,滿腦卻還是那女子,郗靖忍不住想去打聽這女子來歷,見這家人已經開始撤了案臺,忙追身下臺,因白日讓了臺階處與秦府,郗靖踩在自家臨時搭建的木階上嘎吱作響,驚動了不少人,見這女子已然彎身入了四人轎,郗靖忙上前揮手道,“姑娘慢走,姑娘慢走。”他心內着急,怕再也見不着這女子,一時大意也顧不得禮節,凝雪聽了眉頭微微一蹙,入了轎才對一旁的荔兒道,“外面何人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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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兒回道,“公主不必理會,輕狂一書生,失了禮數。”郗靖聽到“公主”,便知了這女子竟是白日那閻羅面将軍的妻子,當今聖上嫡妹凝雪公主。心頭又惜又憐,好一個凝雪公主,竟嫁作了那般武将為妻。這一夜連着守歲,郗靖都是悵悵少言,好不失望。

除夕夜須得守歲,唐灼這一夜依舊未回。只有凝雪獨自在房內讀書守歲,她本清靜性子,不喜拜謝賞賜之禮,一應交付了荔兒唐梅處理,只安靜守着爐火書卷,待着唐灼回來。

第二日旦日,妻子都需為丈夫提早備了新袍,凝雪已經縫制好了一身新白長袍,只她心思靈動,也未按照男子樣式,只合着唐灼的瘦長身形細心縫制,文袍儒冠,氣質雅潤。心中想着唐灼穿上不知是何觀景,凝雪微微一笑,心頭忽地一震,她這般念着想着阿灼,真當是那“夫妻一體”了。凝雪面色微微紅了起來,聽得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正是唐灼回來了。

唐灼見凝雪還在等着自己一同守歲,微微咳了聲才道,“外頭守這俗禮,你不必也随着,便管早早睡下。”見凝雪神色稍有慌亂,還道自己語氣硬了,又軟了聲問,“今日觀了傩儀,可還熱鬧?”

凝雪這才笑着走來給唐灼倒了杯茶水,“熱鬧倒是不亞長安。只我一慣的喜靜怕動,戌時未過完便回了。晚上可食了飯?”

唐灼心下一暖,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在營裏吃了,稍稍飲了幾盞便回了。”又從懷裏拿出件包裹精致的物什來,“這是道建大和尚前些日子在大雲寺授講的經書,你向來見慣珠玉俗物,這經書想你必喜歡。”唐灼咬着唇輕輕笑了,臉上難得現了嬌俏顏色,凝雪自是歡喜,打開佛經看了又看,才道,“十月初十的講壇經文,你竟然這麽快就得來了。”

唐灼不經意道,“也是向城內大和尚讨來,機緣巧合罷了。”這本講經豈是機緣巧合,更是唐灼威逼利誘,幾乎生生從大和尚那處奪來的。逼得和尚們連夜抄經,才勉為其難贈了她一本,唐灼也不貪便宜,又向廟裏捐了千兩香火錢,此事才勉強作罷。

凝雪放下經書,拉着唐灼的手走到榻前,拿起袍子道,“阿灼,我不擅女紅,大致比劃着為你縫了這袍子,你且試試可合身。”唐灼心頭更喜,接過袍子左顧右盼,一時也不好換了新衣裳,凝雪輕聲笑了道,“傻阿灼,你我還生分什麽?就在此換下吧。”

唐灼咬了咬牙,片刻就爽利地脫下外着的衣裳,只剩了身中衣,正要穿上新袍子,凝雪忽然皺眉以手附于唐灼胸前道,“阿灼,這裏每日難受吧?”

唐灼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低頭看着凝雪的手,凝雪方才一時意起,見唐灼面色微微尴尬,忙拿開手,只聽唐灼輕聲道,“自小如此,已然習慣了。”再換了袍子,凝雪看了又看,臉上禁不住的贊賞之色,“阿灼,你着儒袍分外濯靈清爽,真是好看十分。”唐灼微微側過臉,心頭卻更喜上三分,凝雪又湊近,摸了摸唐灼面色疤痕,眼裏透着憐惜,“阿灼就算有了此疤,也遮不住這好看。只怕那會兒該是多疼。”唐灼眼裏一熱,忽然抱住了凝雪,在她耳邊輕輕道,“凝雪,只有你不嫌棄我。”凝雪心頭一驚,猶疑了片刻,終也附手于唐灼背上,“傻阿灼。”

唐灼聽她軟語綿綿,心頭情愫早就藤蔓難解,加緊擁了凝雪,顫抖着輕吻在凝雪額頭,凝雪身子一僵,推開了唐灼道,“明日旦日還得去府上,你我早點歇下吧。”

唐灼不知所措地看着凝雪,更不知剛才自己竟怎地如此沖動,她慌道,“營裏還有些事,我先回去看看,你先歇下。”凝雪心頭也是亂極慌極,更惱了唐灼這次次一逃了之的性子,只咬着唇看着唐灼背影,眼裏早就氲了水汽。

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傩儀”,“驅傩”,(nuo,二聲)均指古代除夕驅除疫鬼迎神的意思。

百度資料:驅傩在宋代有大傩儀、小傩儀之分。盛行于宮中的主要為大傩儀。據宋代人解釋,大傩,意在“逐盡陰氣為陽導也,今人臘歲前一日擊鼓驅疫,謂之逐除是也”。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除夕這天,“禁中呈大傩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晶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将軍;用鎮殿将軍二人,亦介胄裝門神;教坊南河炭醜惡魁肥,裝判官;又裝鐘馗、小妹、土地、竈神之類,共千餘人。自禁中驅祟,出南薰門外轉龍彎,謂之埋祟而罷。”而對比其他史料記載,南宋時期的臨安驅傩儀式也大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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