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四點多的太陽很柔和,海城路廣場中央的噴泉邊圍了不少來留影的人。田遙就坐在不遠處的燈柱下,手裏握着手機,望着眼前來來去去的人群,還有噴泉上方的微型彩虹。她身邊放了一只黑色雙肩包,背包癟癟的,看着跟她人一樣消瘦。

田遙不知坐了多久,跟前走來一個眉眼彎彎的姑娘,拔下一邊耳塞,問她旁邊有人坐嗎。田遙搖搖頭,将背包放到自己的腿上抱着。那姑娘在她旁邊的長凳坐下,塞上耳塞,手指在手機上飛快點動,像在跟人聊天。

又過了一會,有個年輕男孩上前,那姑娘開心地勾着他的臂彎走了。

田遙看了一眼他們遠去的背影,腦袋裏閃過一幀模糊的畫面,轉而又消失不見。

手機依然毫無動靜。

周圍的溫度似乎跟着太陽,一點一點降下去。

田遙翻開手機,揿下了陳景皓的號碼。她将手機緊緊按在耳邊——

嘟,一聲、兩聲、三聲……

電話被挂斷了。

田遙緩緩放下手機,盯着鞋尖前方的地磚,那一個一個灰黑色的小格子,看得她眼睛都花了。

她初是以為陳景皓出事了,整個人靜下來後想想,怕是她自己出事了還差不多。

可即便這樣,田遙還是拎起背包,攔了一輛摩的往酒吧趕去。

酒吧門前偶有人經過,路邊停了一溜的車。田遙很快找到了那輛白色的豐田SUV,裏邊卻空無一人。她還想繞到小巷看看後門開沒開,手機卻響了。

翻開手機,陳景皓的名字赫然閃現。這回,她沒有盼了許久終于如願以償的感覺,有的僅是一種,如芒在背的凄涼。

田遙接起電話,她将手機貼在耳邊,卻沒有出聲。

“你,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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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遙愣了一下,慢慢地仰起頭。

酒吧只有三層樓高,而此時樓頂上,陳景皓微微探出身,低頭看着她。太陽的光線斜過來,那雙幽黑的眼睛微微眯着,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多了幾分淩厲。

田遙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應道:“是。”

後門只是虛掩,田遙推開走了進去。穿過空蕩蕩的一樓,她轉到了樓梯間。爬到頂樓的小門前,她停頓了一下,才緩緩推開門走出去。

陳景皓就倚在欄杆上,他沒有抽煙,但腳邊早已橫七豎八丢了好些煙頭。

田遙一直低垂着眼,她越走越慢,最後停在陳景皓三步之外。

田遙想着,故事從這裏開始,也要從這裏結束了。

等了很久,樓頂的風都靜了,陳景皓才打破沉默,說:“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他的背部自然彎曲,姿勢松垮得甚至有點無力,田遙卻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肩膀緊繃。

“沒有。”田遙搖頭,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沒有?”陳景皓嗤笑了一聲,離開欄杆,站直在田遙面前。

田遙斜了一眼地上的影子,陳景皓還是高高大大的一個,影子比她長出了一大截。

“……好。”陳景皓頓了一下,“你跟楊凱……你跟楊凱怎麽回事?你說說……”

田遙咬了咬下唇,垂在身側的兩手握成拳,“你都知道了。”

田遙回答得幹幹脆脆,陳景皓心頭一窒,眼神跟着暗下來。

對,他都知道了。

陳景皓現在總算明白,她為什麽會那麽趕時間。

從那句突如其來的“我好想你”開始,一切都充滿告別的意味。

陳景皓說:“你那麽趕着跟我出去玩,不就是為了讓我晚些知道,是不是。”

田遙低下頭,看着地上那些散亂的煙頭,有點出神。

“……或者,你根本沒有打算告訴我?”

是。田遙心說。

我根本沒打算告訴你,我非常的不想讓你知道。我想着,回來之後,我一個人悄悄走了就是了。

那樣,我也不用面對現在這樣的你。

“為什麽偏偏要是你啊……”

陳景皓聲音低沉,更像是喃喃自語。

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麽偏偏是我。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

田遙指尖冰冰涼涼,雙手握出了一片涼汗。

她低下頭,“楊凱的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陳景皓轉過身,緊緊攥着欄杆上邊的鐵護欄,直到指關節泛白。

“你走吧,我現在,真的,沒法面對你。”

“是。”田遙低低應了一句,像以往很多次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只是這次,她知道再也沒有人會在背後默默注視她。

田遙下到一樓,方曉君不知幾時進來,坐到了吧臺邊。

“咦?”方曉君奇怪地看向她,“你不是跟我哥去西山了嗎?”

田遙停了一下,喉嚨幹燥得不想說話,她搖搖頭,慘白着一張臉從後門出去。

“……”方曉君望着她黑色的雙肩包,百思不得其解。

沒多久,陳景皓也來到一樓。他像是沒有看見方曉君,頭也不擡地從她面前大步經過,臉色比起田遙的好不到哪裏去。

“一個兩個都發神經了……”方曉君咂舌自語。

日頭還沒散盡,陳景皓開車來到周坤的工地門前。才幾天的功夫,這裏已經搭起了一排兩層的鐵皮房子。剛下工的工人大多灰頭土臉,三五結對走回屋裏,鮮少見到女人的影子,有一兩個也是人老珠黃的中年婦女。

周坤接到陳景皓的電話,興致勃勃地從鐵皮房子裏跑下來。

“啥事?”周坤站到駕駛座旁邊,“還勞你大駕跑來這裏找我?”

“還能啥事,回來了來找你吃個飯不行?”

“行行行。”周坤連聲應道,“不過啊,這回得我來請。”

陳景皓朝旁邊晃了下腦袋,“上車。”

周坤坐到車上,陳景皓問了他要去哪裏後,一路只管開車,話都不說一句。周坤試着挑開話題,陳景皓應了幾句,後面便又沒了聲音,像琢磨着什麽事。周坤索性也閉上嘴。

周坤挑的飯店依然在麗水路上,他們進去坐定,點了菜,陳景皓又叫了一打啤酒。

周坤猶豫地看着他,“你今晚可是開車來的啊。”

陳景皓惜字如金,“代駕。”

“……”周坤脖子一梗,低頭拆開碗筷的塑料紙,“看上去興致不高啊。怎了?跟嫂子吵架了?”

陳景皓沒有立馬回答,他看了那光頭一眼,不由皺了皺眉。從見到周坤起,他的耳邊一直充斥着男人的咆哮聲和女人的求饒聲——

【你要是不說——好!你要是不說,媽的,老子就找人輪了你!】

【我說,我說——我去跟他說,我去跟他說——】

“沒有。”陳景皓說,他低頭摸出煙盒,咬出一根想點上,服務員走了過來。

服務員說:“先生,我們這裏不能吸煙。”

陳景皓愣了愣,把煙取下,直接掐折了,跟周坤拆出來的塑料紙丢一起。

“……什麽事啊,把你給氣成這樣。”周坤看着他,幾乎是目瞪口呆。

周坤拉過他的碗筷,替他拆了塑料紙又用茶水涮過,提起茶壺給他倒了半杯茶。

“來來來,先喝口茶潤潤喉。”周坤放下茶壺,坐回椅上,“今晚兄弟我陪你喝個夠。”

周坤那個“兄弟”像把刀插在他身上,陳景皓像費了大半身的力氣,才說出口。

“周坤,你還記得撞了凱子那人叫什麽名嗎?”

“記得啊,怎麽不記得。媽的,化成灰我都記得。”周坤兩手按在腿上,“當年凱子開着他爸那輛破摩托車去追她,人都跑到她前面了,媽的,你小賤人還踩油門。凱子做錯了什麽啊?!不就是當衆親了她一下嗎,用得着氣成那樣嗎!媽的,那小賤人當年說把油門當剎車,我看啊,他媽的就是故意的!出了事就跑,被抓回來還死不承——”

“我只問你她叫什麽名字!”陳景皓忽然爆喝一聲,周圍幾桌人齊刷刷看過來。

“……田遙。”

“哪個遙?”

“遙遠的遙。”周坤拍了一把大腿,“啊——這小賤人現在就在你那打工呢,不知道你認得嗎,當年上法院的時候你不在——”

最後的僥幸破滅。

陳景皓忽然自嘲自笑了。

他覺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田遙都承認了,他還來問周坤,豈不是自讨苦吃。

也不對,陳景皓想。

她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唔……”陳景皓無意識晃了晃茶杯,茶水潑出來也渾不在意,“不認識……人那麽多,我哪可能認識……我又不是曉君……”

周坤想了想,點頭,“也是。”

那小賤人雖然長得他媽的好看一些,但現在落魄成這樣——何況皓子還有添添,怎麽可能跟這樣的女人扯上關系——當初還以為她跟皓子有什麽,現在想想,頂多是那個小賤人自作多情了。

周坤瞎合計了一番,又說:“那你打算怎麽處理?讓那小賤人繼續留在那裏?”他點點桌面,“不能吧——多糟心!你能看得下去我都不能忍,看到她我就想起凱子,年紀輕輕就——”

服務員端菜上桌,周坤适時打住。

陳景皓讓服務員開了瓶蓋,二話不說就倒滿了兩杯。周坤看着他這架勢,筷子伸到半路都僵住了。

“皓子,你這是——”

“哪那麽多廢話,喝啊。”

“……”

陳景皓果真沒廢話,一杯接一杯地往肚裏灌。

方曉君接到周坤電話趕到飯店時,陳景皓已經趴在桌子上。

“我哥這是咋的了?”方曉君看了周坤一眼,周坤臉頰紅得跟他的光頭一樣反光。她去推了推陳景皓的肩膀,“喂——醒醒——”

“別晃了。”周坤說,“我剛試過,沒用,喝倒了——”

方曉君說:“喝了多少?”

周坤指了指桌上七八個啤酒瓶,“剛才服務員還收走了一批,十來瓶應該有吧。”

方曉君眉頭皺得都可以夾蒼蠅了,“你就不攔着點啊?”

周坤擺擺手,“能攔我早攔了——皓子的酒量根本不止這點,都是心裏有事,喝悶酒呢,一整晚話都沒幾句。”

“能有啥事?”方曉君說完,馬上想到另外一個人,“他都跟你說了什麽?”

“也沒說了什麽啊。”周坤隔着衣服撓了撓滾圓的肚皮,“一上來就問當年撞死凱子那人叫什麽名字,然後就喝成這樣了——”

方曉君心頭咯噔一下,她沒見過楊凱,但聽陳景皓提過。楊凱出事的時候她剛認識陳景皓不久,又趕上陳紅梅抱病,陳景皓那段時間經常在外面,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慢慢接管酒吧的日常事務。

方曉君說:“那——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田遙啊。”周坤說,“你們酒吧的,你該認識吧。”

豈止認識啊。方曉君心嘆。

“啊——”周坤想起什麽似的,“皓子跟這女人沒什麽吧?”

“能有什麽!”方曉君臉色一變,沉郁了幾分,“來,搭把手——幫我把他扶車上。”

“行。”周坤站起來,喃喃了幾聲,“沒什麽就好。”

方曉君:“……”

方曉君坐在陳景皓的車上,她目送周坤離開,沒有急着開車。她先給戴雲輝打了一個電話——

“喂,阿呆啊,你在酒吧嗎?”

“嗯,你手上的活放一下,過來一下麗水路這邊,你皓哥他——”

副駕座的窗戶徐徐被降下,嗒的一聲清響,煙頭亮起星紅的一點。

“啊,沒事了。”方曉君對着手機說,“嗯,我沒事,我哥也沒事,你繼續忙哈。”

方曉君收起手機,轉頭對身邊的人說:“送你回哪裏,老家那邊還是盛輝國際?”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要先說一下,這個文不是100%的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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