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田遙決定去工地找周坤。她挑了一個傍晚,剛好在工地快下工的時候。她想着,要是周坤肯說,一分鐘也就足夠,要是他不肯,一整天也不夠用。

下工時間,工人零零散散走回那排鐵皮房子,有人手裏捏着兩個泡沫飯盒,有人手裏夾着煙。田遙站在鐵皮屋前,像塊石頭,靜靜立在那裏。

工地上鮮有女人,有也是粗糙的中年主婦,路過的男人不由多看了她幾眼,田遙渾然未覺,只專注過濾過往的面孔。

等到鐵皮屋只有人出,沒有人進,田遙也沒有看到周坤那顆光溜溜的腦袋。

有只藍色塑料水桶在視覺範圍內停了一下,田遙望過去,只見一個皮膚相對不那麽黝黑的男人在盯着她。他臉上還殘存着少年人的稚氣,田遙看着,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楊凱。

田遙向他走過去。

“請問,能幫我找一下周坤麽?”

少年将手裏的毛巾搭到肩膀上,說:“你要找我們頭兒啊——現在是找不到的,頭兒在外面逍遙呢,你要找他晚上再來吧。”

田遙說:“那他晚上什麽時候在?”

少年:“不定啊,早的話八~九點,晚的話,通宵也說不定。你找他有事?”

田遙:“嗯。”

少年撓撓臉頰,皺了下眉頭,說:“要不,我幫你轉告一下?”

田遙看了一眼少年身後的鐵皮房子,走得近了,鐵皮那股原生的冰冷感更強了一些。

田遙搖搖頭,“不用了,我明晚再來吧。”

“那行。”少年提了提水桶,說:“等坤哥回來我跟他說一聲。”

第二晚,田遙特意請了假。她下了公車,沿着麗水路一路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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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水路的街邊樹上都懸了條形彩燈,七彩交映。巷子口七零八落站着些濃妝豔抹的女人,田遙經過,濃重的香水味險些熏暈了她。

走了不久經過一個棋牌社,紅底白字的懸挂牌匾寫着紅鷹棋牌社。從蒙灰的玻璃門看進去,綠底黑邊的牌桌邊坐滿了人,田遙只随意掠了一眼,便繼續往前走。

有兩個男人拉開門走出來,等田遙走遠了,其中一人才收回目光,指了指田遙的背影,對身邊那個長得像屠夫的男人說。

“全哥,你看那妞,不就是上次酒吧那個嗎。”

上次田遙拿燒開的湯水潑他,金偉全的小腿被燙傷都留了疤。

金偉全舔了舔牙,傷疤處又似灼燒起來。

田遙在工地又碰見昨天那個少年。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條藍黑色牛仔長褲,倚在一個柱子上跟人聊天。他瞥見了田遙,跟另外幾人說了幾句話,像猴子一樣撓了撓臉頰,走了過來。

“啊——你是昨天來找坤哥的那個。”

“嗯……”田遙點頭,“請問,他今晚在麽?”

現在剛好晚上八點。

“真不巧啊。”少年說,“坤哥剛出去不久呢。”

田遙:“……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少年想了想,說:“過一會吧,剛才他好像說就出去買點東西,應該一會就回來。”

“是麽。”田遙垂下眼,輕聲說:“那我等他一會。”

她語氣淡淡,不氣不惱,好似等待對于她來時候,根本算不上什麽事。

少年抿了抿嘴唇,面露不忍,“要不,你給他打個電話催催?”

“……”她哪裏來的電話,即便有,她也不會打,因為周坤知道是她,定然會拒接。“不用了,等他忙完,我不急。”

“那随你。”

少年扔下一句,便回到那根柱子邊。

八點多陸續有小販推着三輪車過來,賣炒粉炒面,水果襪子手機,等等。賣手機那攤,喇叭一遍又一遍重複着:“……只要六百九十九,只要六百九十九……”

田遙站在邊上,有個只穿了一條褲衩,披了一件格子襯衫的中年大叔經過,他多看了她兩眼,抹了抹嘴唇,不知在想什麽。

那個少年時不時瞄瞄田遙,她只是靜靜站着,像個被老師罰站的學生,卻看不出一絲煩躁。他講了一會話,便轉身上了鐵皮房的二樓。

盡頭的房間裏,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邊打牌,邊上還站了幾個旁觀的,其中一個手捧着炒面,邊吃邊看。

“坤哥。”少年來到捧着炒面的男人身邊,湊近他耳邊壓低聲說:“我已經按照你吩咐的說了,果然跟你說的一樣,那個女人還在下面等着。”

“還等着是嗎。”周坤大口唆了一把面,吧唧嚼着,說:“還等着就好,那就讓她等着。”咽下面,他嘿嘿一笑,也不知是笑田遙,還是笑他前面人的手牌不好。

少年人往牌桌上觀摩了一會,發現心思還是不能從那個女人身上移開。

“坤哥。”少年又低聲叫了一句,“那個女人是誰啊?嫂子嗎,怎麽老是來找你啊。”

周坤看了他一眼,“問什麽問。”

少年不由脖子梗了梗,尴尬地笑笑,“不管怎麽說,坤哥魅力果真大。”

周坤吃完面,坐下打了幾盤。十點多,他撓着肚皮,拎着水桶下樓洗澡時,路邊那些攤子已經冷清了不少,而田遙,也不見了蹤影。

周坤停下,看向田遙之前站的那裏,鼻子裏嗤了一聲。

“就這點出息。”

第三晚,田遙沒有再去工地。她不敢連續兩天請假,即便她只消失了一晚,還是足以引起某些人的好奇。

田遙在後門外抽煙時,張馳走出來,像跟蹤她似的。

張馳說:“前天下午,你去麗水路了?”

田遙訝然,但很快恢複如常。

她說:“你怎麽知道。”

“嘿。”張馳笑了一聲,昏夜中那聲音顯得詭異無比,“我住那邊。”

田遙:“……”

“你跑麗水路那邊幹什麽呢?”張馳想到巷子口那些站街女人,暧昧一笑,“新工作?”

田遙顯然猜不到他的話外音,她只是不想讓人知道她去工地找人,低喝道:“你亂說什麽。”

“嘿——”這一聲笑,聽起來更加幽秘,“是不是啊?”

田遙沒理會他,像之前很多次那樣,直接走掉。

隔了一天,田遙依舊沿着麗水路走去工地。這回,好巧不巧,周坤剛好在上次那根柱子那裏。

田遙徑直走過去,叫了一聲:“周坤。”

周坤倒是沒有視而不見,他走上兩步,皺眉。

“你又來幹嘛?”

田遙來了兩次,周圍有些人也認出了她。見到周坤與她搭話,他們的眼光或多或少都往兩人身上溜。

周坤見狀,擡了擡下巴,“進來說。”

周坤的宿舍就在二樓盡頭,裏面靠牆并排放了兩張雙層架床,床對面一張簡易吃飯桌,整個屋子因為床少,比路過的那幾間看着寬闊些。但氣味大多相同,都是男人的汗臭味和裝修塗料的味道。

周坤将門關上,屋裏散亂着幾張紅色塑料凳,周坤進去,順腳踢了幾張凳子到一邊,大咧咧往其中一張一坐,一點也沒有讓田遙落座的意思。

“找我幹嘛?”

田遙只好站着,咬咬唇,吸了一口氣,“你能不能告訴我,楊凱的墓,在哪裏?”

周坤臉色凝重,戒備地問:“想幹嘛?”

“……”田遙兩手垂在身側,指尖時不時碰到褲袋裏那根帶鋼牙的手電。

周坤拄着膝蓋站起來,踱了幾步來到田遙跟前,面露兇光。

“你想去看他——”周坤粗眉倒豎,汗味和炒面的味道襲到田遙身上,“哼,就憑你?也配?!”

來之前,田遙早已做好碰壁的心理建設,擡眼定定看着周坤。

“要我怎麽做你才肯告訴我,你直接說吧。”

周坤眯縫起眼睛,盯着田遙,試圖從她臉上找出像上次那種驚恐。

然而他失敗了。沒有,一點也沒有。田遙目光毫無波瀾,表情平淡,她就像一個路人,偶然從他身邊經過,看了一眼,發覺沒有吸引自己東西,然後扭頭便走。

比起當初的驚慌,這份不露怯的沉靜,反倒激怒了周坤。

“喲,是嗎?”周坤扯了扯嘴角,“那好——”他撓了撓肚皮,退開一些,揚起下巴睨着田遙。

“你跪下磕三個頭,我就告訴你。”

田遙站着沒動,靜了那麽一會。

周坤冷笑,“怎麽了,不願意了?有求于人,就要拿出點誠意來,懂不懂?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書讀得沒你多,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話畢,他大搖大擺,又一屁股坐回凳子上。

田遙聲調平穩,“三個就夠了麽?”

周坤像是聽不懂一樣,擡頭看着她。田遙逆着燈光,嘴巴緊抿成一道冰冷的線。

“周坤,我磕三個頭,你就肯告訴我了是麽?”

周坤被這股不卑不亢的頑勁攪得莫名不耐煩,他煩躁地揮揮手。

“你倒是磕啊,磕了再說!”

話音剛落,地板咚的一聲悶響,接着又是三下咚咚聲,間隔有致,富有節奏。鐵皮地面微微顫動,騰起薄薄的灰塵。

周坤:“……”

他擱在大腿上的兩只手有些僵了。

田遙站起來,站得端端正正,連膝蓋和腦門上的灰塵也沒有拂去。

“周坤,這三個頭,不是我求你,而是磕給楊凱的。畢竟,都是我們田家欠他的。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楊凱埋在哪裏了麽?”

“媽的!”

周坤氣得幾乎一躍而起,後坐力把凳子沖倒在地上。田遙靜靜看着,眼皮也沒眨。在外人看來,周坤才更像求而不得的那個人。

他走到餐桌邊,扯過一張白中泛黃的紙,紙張浸過水一樣皺巴巴的,顯然平常是用來墊飯盒。他抓過一只鈍頭的鉛筆,在上面刷刷地寫了兩個字,然後把紙揉成一團,扔在田遙腳邊。

“拿好給我滾!以後都別讓我再看見你!”

田遙彎腰撿起,沒有馬上拆開看,直接揣進褲兜裏,離開了鐵皮房子。

她走得很快,沒多久就把一盞路燈甩到身後。

夜深人靜,月黑風高,秋風吹過,卷起了一片沙塵,路邊樹枝沙沙作響。

田遙側頭避了一下,沒有躲得開,眼睛進了沙子。她停下低頭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時,看見腳邊多了一個人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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