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午飯時候,陳景皓嘗到了什麽叫如坐針氈。
老徐大姐很熱情,坐桌對面,不時說:“哎,小陳,你咋光顧着吃自己的呢,也給你媳婦夾點菜啊,瞧她瘦得——”
林美池在旁笑着附和,“就是。”
“……”陳景皓側頭瞥了田遙一眼,田遙眼神沒什麽波瀾,端着飯碗,裏頭只剩半碗飯,她也在看着他。
像看好戲似的在看着他。
陳景皓被她盯得頭皮發麻,夾了一塊白切雞的雞腿,擱到她碗裏。
“謝謝。”田遙小聲來了一句,低下頭,悶悶地啃雞腿。
陳景皓看到了,她嘴角上揚,笑得有點邪氣。
陳景皓學乖了,接下去,盛飯、盛湯,他都替田遙包攬,恨不得還動手喂她似的。
田遙迫于壓力,足足吃了一碗湯、兩碗飯、不計其數的菜,導致下了飯桌,她險些直不起腰。
田遙一手扶着腰,一手揉着腹部,像極了孕婦。
陳景皓湊她耳邊,忍不住打趣她,說:“幾個月了?”
田遙側開頭,蹙眉看着他。
陳景皓見好就收,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田遙巴不得似的,點點頭。
老徐家在鎮郊,走出去一段路就是一片收割完的水稻田。黑褐色的土地上摻雜着蔫黃發黑的水稻梗,有些田地被改來冬種,分割成一塊塊菜地,大多栽着蘿蔔苗和大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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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不下雨,田埂上的泥土幹且實。
陳景皓和田遙漫無目的地走,他們始終牽着手,路寬的時候并肩而行,路窄的時候,陳景皓就走在前面,反手拉着她。
冬日的空氣清冽而寒涼,風的勁頭剛剛好。
陳景皓和田遙走到小河邊,邊上有一間破舊的泥屋恰好擋住風,河邊架着一塊石板,看上去光滑幹淨,應該是平日裏給人涮洗東西用的。
田遙随手指了指石板,說:“要不坐一下吧。”
陳景皓:“你累了?”
田遙搖搖頭,自顧自在石板上坐下,石板有些冰冷,幸好天不是太凍人。陳景皓坐到她旁邊,伸手環住她。
風把河水吹出漣漪。田遙輕眯着眼,望着遠處山腳的房子發呆。
小河和馬路有好一段距離,車聲和人聲幾不可聞。
靜了好久,田遙才緩緩開口,甚至也沒有看向陳景皓,目光停留在遠方,卻失去焦點。
“陳景皓,我們什麽時候回瀾陽?”
陳景皓手臂一頓。
他将田遙摟緊了一些,田遙彎着腰,他下巴剛好可以墊到她的發頂。
陳景皓說:“怎麽了,在這裏不開心麽……”
“沒有。”田遙飛快否認,“我只是——”
陳景皓靜靜等待她的下文。
田遙轉過頭,陳景皓下巴離開她。
“我想回去了。”田遙說,“老師讓我畫的東西,我還沒有開始呢,怕來不及——”
陳景皓看着她,英眉微蹙,說:“很趕時間麽?現在可是春節呢。”
田遙抿了抿唇,點點頭。
陳景皓別開眼,看向毫無生意的連綿山脈。
“對不起……”田遙的聲音,沒比呼吸聲大多少。
話畢,她能感覺到,圈住她的力量松懈了幾分。
“你想什麽時候回去?”陳景皓說。
田遙沒料到他轉變得如此快,聲音更低,“……明天。明天行麽?”
“……行。”陳景皓應道,聽上去好似咬牙切齒,“明天我送你回去。”
田遙:“……那你呢?”
“我?”陳景皓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沉郁,他擡起手,粗砺的指腹輕撫着田遙的臉頰,“你不用管我。”
田遙:“……”
那天下午,田遙忘了他們怎麽回到老徐家,也不記得下午做了些什麽。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陳景皓跟老徐講了要回瀾陽的事,老徐一臉的訝然。
不過,老徐并未多說什麽,他給陳景皓準備了一些年貨帶回去,又唠叨了幾句,便就此打住。
晚上,陳景皓洗完澡回來,田遙已經側身躺下,一副熟睡的模樣。
陳景皓什麽也沒說,手臂攬到她的身前,在她的脖頸上印上溫熱的一吻。
田遙睜開眼,看着黑暗中模糊的一點,一動不動。
老徐家離瀾陽縣城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
第二日吃過早飯,陳景皓便開車把田遙送回去。
兩人一路無話。
陳景皓專心開車。田遙斜躺在座椅上,眯眼小憩,偶爾掀開眼皮,看着外面不斷後退的路邊樹發呆。
車裏氣氛冷到極點。只因兩人都不願看向對方,那份尴尬才被忽略了。
進了瀾陽縣城,陳景皓終于開口。也許是因為就不開口,他的聲音有點暗啞。
“去到哪裏?”
田遙恍然從座椅上坐直,把靠背調前一些,往前張望好一會,終于認出了這裏是哪裏。
“直走——”田遙往前邊指了指,“然後在第二個路口右拐,就差不多到了。”
陳景皓想了想,說:“在車站那邊啊。”
田遙:“……嗯。”
陳景皓按着她指的路,一直開到田遙喊停。
“到了。”田遙說。
陳景皓停了車,往外看。
路邊是常見的鋪面樓,各棟的牆面貼了粉紅、乳白或淺黃的瓷磚。瀾陽縣城近幾年起的房子都是統一的白牆灰瓦風格,眼前這一排顏色不一的樓,看得出已有一定年齡。
陳景皓下了車,田遙已經自己把行李取了下來。
說是行李,其實只用了一個黑色雙肩包裝着,還癟癟的,裝不滿。
以前沒留心,陳景皓這才發覺,田遙似乎很喜歡黑色,身上的配件總少不了大片濃郁的黑色。
也難怪,陳景皓下一刻便這麽想。
田遙整個人給他感覺就像一片黑色,純粹、濃烈、神秘。
又沉郁。
陳景皓擡了擡下巴,說:“你住哪裏?”
田遙随手往一個賣瀾陽特産的商店一指,“那裏。”
陳景皓循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棟樓有五層高,牆面貼了乳白色瓷磚。陳景皓一層一層往上看,當看到唯一沒有上防盜網的五樓時,幾乎是下一秒,陳景皓便敢肯定田遙一定是住在那裏。
田遙把背包甩到肩上,看着陳景皓,說:“我先上去了。”
陳景皓沉默了一會,說:“……好。”
他沒有挽留她,她也沒有問他等下要去哪裏。
她的腳步聲被車流聲沖散,他的視線被牆壁阻隔。
陳景皓回到車裏,抽了一根煙,開車往響水路奔去。
陳景皓在空落落的客棧呆了一天,老徐一家三口也回來了,林卉在那邊沒有同齡人,呆不住,總吵着要回來。
方曉君來過電話,問陳景皓幾時回寧川,一票人等着他發開工紅包呢。陳景皓一手拿着手機,一手在櫃臺上的臺歷上翻看,告訴方曉君最遲初七一定回。方曉君又跟他随便扯了些家常,陳景皓來不及問她和溫禮的事,方曉君便挂了電話。
一直等到初六中午,陳景皓才出門。
他在街上晃悠了一會,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獨角視覺”那裏。
陳景皓站停,仰頭看向二樓——二樓的窗戶緊閉,在這裏季節裏,看不出屋內是否有人。
陳景皓想了想,抽掉一根煙,才走進旁邊那條窄巷。
走上二樓,那扇青色的不鏽鋼門緊緊閉着。陳景皓找了一會,沒見着所謂的門鈴,他便伸手,指關節在門上不輕不重敲了三下。
陳景皓退後一步,站在門外等候。
門內一片安靜。
陳景皓的心也一點點靜下來,是那種帶着耳鳴的、迷茫的安靜。
陳景皓又敲了三下。
舊景依舊。
陳景皓垂下眼,沿着逼仄的樓梯下樓。
一樓那個類似保安室的屋子裏,坐了一個正在看新聞頻道的老頭。老頭聞聲,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陳景皓頓了一下,走向那扇門。
“大爺,請問一下,你知道樓上工作室的人去哪裏了麽?”
屋裏光線黯淡,有些腐敗的氣味。
老頭上下打量了他一遭,說:“你是家長麽?要給你家娃娃找老師的?”
陳景皓臉上一黑,點頭,“……是。”
“早放假了。”老頭擺擺手,“大春節的,肯定放假了,要找老師就應該早點來嘛。”
“……也是。”陳景皓輕扯嘴角,“那——這兩天也沒人來麽?”
“沒有啊。”老頭應得篤定,“都說大春節的,誰會來這裏啊,老師也是要過年的。”
陳景皓說:“你确定真的沒人來過麽?”
說了還不信,老頭便有些不耐了,“真沒有。我一天都在這裏,來沒來過我還不知道麽。”
陳景皓:“……”
陳景皓沒再多問,謝過老頭,轉身離開小巷。
他找到了一處背風的屋角,掏出手機,撥下了田遙的電話。
等待的時間不超半分鐘,陳景皓卻覺得足足有半天之久。
還是在他以為電話要被挂掉的時候,田遙接起了電話。
“喂。”那頭的聲音有點沙啞。
陳景皓開門見山,說:“你在哪呢?”
他說得太急,語氣帶了點責備的意味。田遙不知在想什麽,靜了一會,才說:“……我在工作室。”
“是麽。”陳景皓自嘲地笑笑,“那你怎麽不給我開門。”
田遙:“……”
陳景皓面帶愠色,“你到底在哪?”
田遙聲線無波,“你找我有什麽事麽。”
陳景皓握着手機的手指緊了緊,“……我明天回寧川。”
那頭長長的沉默,結成一股繩,勒住陳景皓的脖頸。
“那……一路順風。”田遙最後輕聲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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