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公園裏年久失修的路燈,時不時閃動幾下,已經過了驚蟄,小飛蟲圍在昏黃的燈光下打着轉,倒有些寧靜的味道。

單澤川确認自家妹妹離開後,立馬掉轉頭進了小公園。

招手的意思,是讓他過去對吧?單澤川自己都不太确定,對方只是出于禮貌地擺了擺手,還是示意他過去。

如果這一刻他有時間好好思考的話,大約就能嗅出自己心中隐約的期待。

單澤川緊張地一步步走近涼亭,真沐的影子一點點清晰起來——他正拎着不知道是啤酒還是碳酸飲料的易拉罐,輕輕地晃着,仰頭看着天。單澤川下意識地追着他的視線往上看了看,今天沒有皓月當空,只有平平無奇的深藍夜空。

“前、前輩……”

單澤川身為職業聲優,在真沐面前卻連話都說不利索,除了丢人還是丢人。真沐這才轉過頭看向他,帶着一貫的微笑:“真是你啊。”

“是,”單澤川點點頭,“前輩……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路過,看着挺安靜的就進來坐坐。”真沐收回視線,自然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

對比真沐的自在随意,單澤川僵硬得像塊木頭。他都搞不清楚這情況算怎麽一回事——明明是偶遇真沐前輩在這邊坐着,他現在卻像做錯了事被上司叫到辦公室挨訓的職場菜鳥。

不過就算單澤川是菜鳥,真沐也不是兇惡上司,他可是圈內有名的溫柔前輩。單澤川剛坐下,真沐就從手邊提了罐新的飲料,遞到他手裏:“喏。”

“這是……”

“啤酒,”真沐玩味地笑起來,“難不成我一個人坐在這裏,喝可樂?”

單澤川接下來,冰冷的罐身讓他手心裏的溫度稍稍下降了些,連帶着心裏的緊繃感也有所好轉。

但單澤川,煙酒不沾。

倒不是想當好男人人設,而是他——沾酒就臉紅,兩口能躺下。要是在什麽聲色場裏,他倒是可以推掉;可現在他和真沐兩個人,坐在僻靜的小公園裏,“我不會喝酒”這幾個字怎麽也說不出來。

單澤川心一橫,拉開易拉罐,抿了一點點,還要裝作喝得很大口似的咽了咽:“前輩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想坐在這兒就坐在這兒了。”真沐淺淺地笑着,又看天,“剛才那是你女朋友?”

“诶?不是不是!那是我妹妹!親妹妹!”單澤川慌張解釋道。

他反應過大,真沐微微眯起他那雙充滿誘惑的桃花眼,笑意更濃了:“你慌什麽,怕被我誤會?”

“呃,不是……”

說了這麽幾句話後,單澤川才适應小公園裏的光線,他一邊回答着,一邊悄悄看真沐的側臉。

涼亭的長椅上還有好幾個空罐,真沐喝了不少,此時此刻他眼下和顴骨附近都泛着紅。如果說在錄音室裏真沐是誘惑;說“換人”時的真沐是腹黑……那現在的真沐,就是可愛。

這想法一冒出來,單澤川就慌了。他連忙收回目光,端起啤酒喝了一大口,試圖壓下自己滿腦子的胡思亂想,但他才咽下去,心就“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完蛋,他的酒量真的非常非常差!

“我覺得,你要麽是怕我,”真沐輕聲說,“要麽是喜歡我……不過你說你是直男,那就暫時算是怕我吧。……你怕我什麽?”

“不是怕,是……”約莫才過了一分鐘,單澤川已經腦子開始犯昏了,“是我耽誤前輩的時間,感覺很……很不好意思。”

真沐放下他的啤酒瓶,垂下頭伸出修長的手指,無聊似的點着空罐:“聲優,又叫配音演員,既然是演員,那就得飾演角色……光靠條件好是沒用的。你演技太差了,各方面都是。”

他仿佛想起了什麽,說完這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算硬了也不要表現出來啊,我猜導演也發現了。”

冷不丁地糗事又被真沐超自然地點了一遍,單澤川暈暈乎乎只覺得臉燒得厲害,說話都軟了幾分:“呃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不是故意的?”單澤川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讓真沐嘴咧得更開了,他惡趣味地問道:“不是故意的,那是為什麽?”

“是……”單澤川眨了眨眼,像偷偷溜出宿舍喝酒的高中男生那樣,純良道:“是前輩您叫得太好聽了……”

——

真沐完全沒想到單澤川會過來——他沖單澤川招手純屬無意義的寒暄。但對方就是這麽客客氣氣地過來了,還緊張得像個小媳婦。

“哈哈,哈哈……”真沐仰着頭,爽朗地大笑出聲,霎時打破了小公園裏的靜谧。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單澤川說這句話,比起上一次單澤川慌慌張張地補上解釋,這次的單澤川有趣得多,他在說完這句後,直勾勾地盯着真沐,天然地問:“前輩您是在笑話我麽。”

真沐笑到語調都揚上去了些:“你到底是有多單純啊。”

“前輩能不能別笑我,”單澤川垂着頭,用攻氣十足的聲線,軟綿綿地說,“我只是很緊張……我也沒想到會硬啊,好丢人……”

前幾次他們見面的時候,單澤川除了緊張還是緊張;現在他自稱“緊張”,說出來的話卻大膽得很,讓真沐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真沐是彎的,大概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是彎的了。經歷過躲躲藏藏、戰戰兢兢,也經歷過接受自己、正視自己;他有過一夜春宵,也有過兩情相悅……“你真的是直的麽,我覺得你是彎的。”真沐倏地收了笑意,認真道。

而眼前單澤川迅速搖頭,連連否認:“是直的,真的是直的!”

但性向這碼事,否認是沒用的,藏也是藏不住的。真沐這麽想着,輕輕舒了口氣,突然又沒了繼續閑聊的念頭。

單澤川太符合他的喜好了,從長相到性格,除了過分純情這一點之外,幾乎挑不出他不喜歡的點。真沐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出現的次數越多,他越覺得有股無名火。

真沐收了聲,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晚上九點半,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的時間。

他驀地起身,說:“我先走了,下次見。”

真沐抓起旁邊便利店的塑料袋,将空罐一個個扔進去,提着它們步伐輕巧地往公園出口走。經過涼亭裏短暫的相處,真沐更明确了一件事:他應該離單澤川遠一點,最好連工作交集都避開。

就在這時,單澤川突兀地伸出手,準确無誤地抓住了真沐的衣擺。

——看,果然,絕對是彎的,而且對他圖謀不軌。

真沐嫌惡地轉回頭——他不太喜歡跟人肢體接觸——腳步也因此停下,看向還坐在旁邊的單澤川。單澤川擡起頭,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半阖着,沒睡醒似的低聲說:“那個,前輩……”

“幹嘛?”

“……能不能,”單澤川壓根就沒再看着他,好像頭暈眼花得厲害般,使勁兒眨了眨眼,“幫我叫個車……”

“哈?”真沐一頭霧水,“等等,你不會是……”

單澤川個子高,骨架大,現在坐在長椅上弓着腰,還沒等真沐的問題說出口,他便搖晃了兩下,往前倒去。

“喂……”真沐下意識地接住了他,手捧住了單澤川的頭。

他是想把單澤川弄起來,但卻只摸到了熱乎乎的臉。

“你不會是喝多了吧……?”真沐哭笑不得地往前靠了靠,哪怕他不喜歡肢體接觸,也只能暫時撐着單澤川。他抓起單澤川手邊的啤酒罐掂了掂,裏面分明還有大半,這家夥最多只喝了一口。

他就是傳說中一沾即倒的類型?!

“單澤川,單澤川?”真沐試着喊了他兩聲,對方好像也在掙紮,正非常努力地擡起頭,然後慢慢起身,直到站起來。

單澤川比真沐高出快一個頭,兩個人站得又近,壓迫感瞬間包圍了真沐。真沐往後退了退,說:“你自己打車回家,我有事!”

“不是前輩我……”單澤川說話依然那麽客氣,但真沐怎麽聽怎麽覺得黑。

他都懷疑單澤川之前的純情、健氣是不是裝出來的了。

“前輩,我有點暈……能不能幫我叫個車……”單澤川說着,想扶旁邊的柱子,卻估錯了距離,一下子失重地往側面倒去。真沐趕忙抓住他:“……我認輸了,我叫車,你先坐會兒別動。”

單澤川明明站都站不穩了,偏偏還能認真地道謝,好像神智還挺清醒:“謝謝前輩……”

“算前輩倒黴。”真沐沒好氣地說了聲,接着掏出手機打電話,“喂……啊是我,我在雙柳街這邊的小公園,嗯……你能不能開車來接我一下,啊我也很無奈,你過來一下……沒問題沒問題,我一定給你找到人,快來救救我!”

十分鐘後。

小公園外面亮起白色的車燈,有個男人穿着西裝從車上下來,快步走向他們:“真沐?”

“嗯,在這兒。”真沐指了指旁邊昏昏沉沉的單澤川,“……這家夥喝多了,你幫忙送一下。”

男人走近了仔細看了看,驚訝道:“你終于交男朋友了?!”

“……不是,只是個後輩,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新人。”

“……不可能啊,”男人調侃道,“就以我對你的了解,這從頭到腳都是你的口味吧?”

男人名叫葉澈,是真沐的好朋友。

真沐嫌惡地皺起眉:“說了不是就不是,你快點把人弄上車。”

“哇,找我來做苦力,态度還這麽差。”葉澈一邊說,一邊抓起單澤川的手扛上肩,倏地把人弄了起來,“你把人灌成這樣,你說你沒企圖,我不信。……去哪個酒店,還是去你家?”

真沐深深吸氣,忽然勾着嘴角壞壞地笑起來,說:“不如去你家,我們三個人玩?”

“不了不了,這個太傷身體了……”

葉澈把人弄上後座,真沐打開副駕駛的門準備上去,卻看見副駕駛上堆滿了禮品袋和策劃案之類的玩意兒。他不得不關上車門,轉頭鑽進了後座,和單澤川坐在一起。

“……叫單澤川是吧,”葉澈說,“是挺像哈。”

“你能不能別老提啊。”真沐嬌嗔似的說了句,正巧葉澈踩下油門,車猛地跑起來,旁邊頭昏眼花卻神智尚存的單澤川就被晃得倒在真沐身上。

真沐下意識地想推開他,無奈單澤川的體格比他大了一圈,也重得不行:“……好沉,你還清醒麽?”

結果反而是單澤川撐着座椅起身:“抱、抱歉,前輩……給您添麻煩了……”

葉澈擡頭往後視鏡裏看了眼:“喲,小孩很有禮貌嘛。”

“……你家住哪裏?”

“就在,就在……”單澤川頓了頓,說,“前面的明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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