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艾瑞爾的金色的蟲瞳仿佛在微微發光。

蘇林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是被強大野獸鎖定的獵物, 也許下一秒鐘他就會被面前的可怕蟲族直接吞吃殆盡。一股寒氣順着蘇林的背脊直蹿上頭頂。

壓制自己的恐懼到了極限,最後蘇林只覺得自己頭腦一片空白。

“放開我!”

蘇林聽到自己對艾瑞爾開口道。

他覺得自己當時說話無論是口音還是語氣都很奇怪,那是一種非常陌生的聲音……陌生得都不太像是他自己的聲音了。

然而, 原本已經宛若野獸一般失去理智的金瞳怪物, 卻在這一聲漠然的低語中驟然一顫, 然後松開了口。蟲族少年順從得就像是一只已經被訓練很久的狗。

蘇林猛然打了一個激靈,然後好像忽然從夢境中驚醒一般回到了現實。

他覺得自己剛才大概是真的心态崩了, 卻沒有想到原來艾瑞爾這裏走的是吃硬不吃軟這一套。

眨了眨眼睛,蘇林跟艾瑞爾對視了一眼。

有點尴尬。

有着金瞳的高等級蟲族仿佛也是剛剛回神,不過他本來就是一張夢游臉,所以這種迷茫倒也不是很突兀。

可回歸正常後,蘇林覺得艾瑞爾好像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不得已的情況下, 蘇林只能硬着頭皮開口。

“艾瑞爾殿下,你深夜這樣來我這裏, 你的戀人要是知道了,不會生氣吧?”

“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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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蘇林提起這個單詞, 金眸的蟲族呆滞了一下。

他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蘇林提到的人是小樹林(183)——那個讓自己在許多夜晚輾轉反側, 甚至打算抛棄一切前往人類世界的心愛人類。

艾瑞爾遲疑了一下。

“他為什麽要生氣?他又不會知道今天的事情。”

王蟲候選有些困惑地問道。

蘇林:“……”

啊,忘了。

他在心中懊惱地想道。

艾瑞爾的許多認知都跟正常人的完全不一樣, 有些常規的話術對于這只怪物來說并沒有什麽用。

嗯,如果完全不去想艾瑞爾的特殊身份, 光看艾瑞爾和那個詭計多端窮男人的相愛狀況,根本就是天然渣與詐騙犯的互相匹配。

雖然最開始不明所以的蘇林還曾擔心過艾瑞爾被騙子欺騙,可現在看來,這兩個人還是挺适合鎖死的。

蘇林目光微閃, 然後對上了懵懂無辜的艾瑞爾。

“你的戀人可能不會知道, 但是這樣做還是很不合适, ”借着說話契機,蘇林不動聲色地将手抽了回來,“我們兩個這麽親密,我會擔心我的戀人生氣呢……”

艾瑞爾臉上那種屬于野獸的不受控制的貪婪嗜血神情漸漸消退,聽到蘇林的話後他表情中多了一絲困惑。

“梅迪瑟斯不是死了嗎?”

他無比率直地問道,卻并沒有發現在聽到在這句問話後,面前青年身形的驟然僵硬。

就像是有一塊堅硬冰冷的石頭堵在了胸口,當梅迪瑟斯的名字從殺害他的兇手口中傳出的時候,蘇林的目光變得又暗又冷。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被恨意沖昏頭腦,但他并沒有。

感謝年少時那些在黑市裏打工鍛煉出來的特殊技能吧,蘇林幾乎是本能地将自己所有的感觸,所有的真實情緒,全部用虛假的營業态度包裹并且隐藏了起來。

“艾瑞爾殿下,你在說什麽?”

帶着驚訝但是無比輕快的聲音從自己的嘴唇中逸出。

“梅迪瑟斯大人是我很重要的主人,但是他不是我的戀人。我的戀人是一名非常可愛的人類女性。”

蘇林久違地想起了艾瑞娜。

那個自己曾經以為可以共度一生的淳樸鄉下少女。在決定給學長報仇時,蘇林就知道自己此生恐怕再也沒有辦法跟那個女孩在一起了。

他終究還是辜負了對方。

自己無比期待的,平穩又幸福的未來,早就在面前金瞳怪物的襲擊下徹底粉碎。

蘇林胸口因為想起艾瑞娜又一次開始隐隐作痛,可是他說起那個淳樸善良又賢惠的女孩時,溫柔而眷戀的語氣卻因此而變得更加真摯。

“她也是來自于偏遠星系的人,性格坦率,根本不懂得隐藏自己,總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從很早之前艾瑞爾就覺得蘇林的聲音很悅耳,他很喜歡聽對方絮絮叨叨說話。

可這一次,聽到蘇林的低語,艾瑞爾卻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聽到蘇林那樣細致溫柔地描繪着那位人類女性戀人時,他忽然有種強烈的焦躁感。

好煩啊。

艾瑞爾想。

明明之前總是對人類世界的一切倍感興趣,可如今艾瑞爾卻一點都不想聽那名人類女性的事情。

可蘇林卻還在喋喋不休說着那名女性多麽溫柔乖巧。

“……你不知道,甚至就連很過時的笑話,她也會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一點特別可愛。”

小樹林(183)也經常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來逗自己開心。

艾瑞爾在心裏悶悶想道。有個會因為過時笑話哈哈大笑的戀人有什麽了不起呢?大概也就是因為腦子不好使又沒什麽見識,所以才會因為冷笑話而發笑吧。

金眸蟲族心底驟然騰起了毫無來由的惡意,他這樣想道。

沉默的少年臉繃得很緊很緊,他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對面那看似沉浸于對戀人的誇贊中的青年,一直在有意無意地觀察着他。

在看到艾瑞爾的眉頭皺起時,蘇林忽然輕快地開了口。

“而且她還很好看。”蘇林說道,“她的眼睛是一種非常漂亮的……淺青色。”

其實蘇林并沒有見到過艾瑞娜。這在星網中簡直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這樣——艾瑞娜總是說自己很害羞,需要再多一些時間才可以露臉,而蘇林因為身處在三十七號研究所,受到保密協議的桎梏也沒有辦法跟對方交換影像通信。一直以來他都只能通過文字勾勒出艾瑞娜的相貌。

可是,當蘇林真的企圖将自己想象中的艾瑞娜形容給另外一個人時,他下意識地給艾瑞娜加上了一雙淺青色的眼睛。

大概是因為他真的很喜歡這個顏色。

就像是他曾經漲紅着臉小心地跟學長說的那樣,那種淺青色就像是月光下孤寂永恒的冰川的,有一種令人驚嘆的沉靜之美。

“淺青色……”艾瑞爾在聽到蘇林如此贊嘆戀人的眼睛顏色時,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

“你,你不是喜歡,金色嗎?”

王蟲候選控制不住地喃喃問道。

而蘇林異常敏銳地察覺到了艾瑞爾語氣中的那一絲忐忑。

他垂下眼簾,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艾瑞爾的那點不安。

“啊,我确實挺喜歡金色啊。”他一邊說一邊直勾勾地對上了艾瑞爾的金瞳。

“艾瑞爾殿下的眼睛也是很好看的,不過呢……對我來說最喜歡最無法抗拒的,還是只有淺青色呢。”

【詐騙犯老師:……是的,我們肯定是需要不停地贊美對方,讓對方感到快樂和滿足的。不過這種誇贊的目的是什麽?哪位同學來回答一下?】

【詐騙犯老師:沒錯,就是讓他們習慣這種被肯定的滿足感!一旦他們開始依賴這種快樂與滿足感,接下來就很好控制了。實操中我們可以有意無意透露出對他們的失望,一定要用隐蔽的否定來打擊他們的自尊和自信,那樣的話,他們便會下意識地做出各種舉動,想要滿足我們的期待,好得到更多的誇贊。這樣的過程多來幾次……】

【詐騙犯老師:嗯,對的,他們就會對我們言聽計從。】

艾瑞爾離開了。

即便是弱小如蘇林,也可以感覺到,王蟲候選艾瑞爾,這只可怖的怪物在離開時表現出來的狼狽和無措。

明明是那麽強悍的個體,但僅僅是因為眼睛顏色被否定就顯得異常傷心。倒是難怪他還會在星網上被那種算盤打得噼啪響手段還拙劣的窮男人騙。

蘇林面無表情地看着艾瑞爾離開的方向,無比冷酷地在心底想道。

…………

其實早在誇贊對方眼睛的時候蘇林就已經隐約察覺到了,對方似乎從未體會過正常的情感。當然,在蟲族這樣的世界裏,像是艾瑞爾這樣的遭遇也許才是正常的吧。

但是對于蘇林來說,這卻是一個絕佳的突破口。

剛才又在艾瑞爾身上實踐了一遍人類世界的情感操縱法則,蘇林更加确定了一點,那就是這種糟粕話術,在王蟲候選身上效果非凡。

誇一誇,給顆甜棗再給一棒子。接下來的話只要再争取一些相處時間,能夠操控對方之後,在那幾只小蟲子的配合下,自己說不定真的可以替學長報仇。

明明一切向好,蘇林卻發現自己一點也不高興。

他又一次伸手,死死握住了胸口的吊墜。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艾瑞爾離開前蒼白的臉色,還有垂着眼眸,拼命掩飾自己眸色的小動作。

“笨死了……”

蘇林喃喃道。

“活該。”

他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應該被艾瑞爾的僞裝所欺騙,所謂的漂亮少年壓根就只是虛影,真實的艾瑞爾不過是一只膨脹扭曲遍生黃瞳的怪物。

如果不是他,學長也不會死。

如果不是他……

蘇林不知不覺在床上蜷縮起了身體。

無論怎麽安撫自己,強烈的自我厭惡還是讓他惡心到想吐。

【媽媽?】

有什麽東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蘇林的頭發。

然後是臉頰和手臂。

【媽媽!】

某種飽含擔憂的情緒通過蟲肢的碰觸鮮明地傳遞到了蘇林的腦海之中。

蘇林睜開眼睛,看到的正是那群不知死活,又自顧自湊過來的小蟲子。

正在用螯肢輕觸蘇林的正是一號。明明在蟲群中他的體形是最大的,看上去也是最猙獰可怕的,可他現在看上去卻莫名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好吧,蘇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張沒有任何表情肌肉的硬質蟲臉上看出便宜蟲兒子的無措的,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保護你,媽媽。】

【我會保護好你。】

【媽媽,我會變得很強大的。】

孩子們的思維似乎變得比之前清晰了很多。

蘇林繃着臉,避開了一號不安的碰觸。

“走開點,你們又不聽話了,不是讓你們躲遠一點嗎?”

他沒好氣地沖着六只小蟲子說道。

“而且你們哪只眼睛看到我需要保護了,剛才明明是我在欺負那個笨蛋而已。”

說着說着,蘇林聲音低了下來。

某種更加模糊,很難用語言具體描述的安撫與保護情感,澎湃地包裹住了蘇林。

每一只原始幼蟲眼睛都變得又閃又亮,明明是被蘇林呵斥着,可他們還是不管不顧地湊了上來。

硬邦邦的頭顱輕蹭着蘇林。

“撒嬌也沒用,我累了,別想着在我這裏讨蜜吃了……”

蘇林硬邦邦地沖着這群笨拙地企圖安慰自己的便宜孩子說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艾瑞爾吓得太夠嗆了,之前王蟲候選咬住他手指時,蘇林就感覺到自己原本已經幹涸的背部蜜腺又進入了難堪的活躍期。

等到艾瑞爾走後,那汩汩的蜜汁更是一直在沿着他的背脊流淌。

蘇林自己都覺得自己現在聞着甜滋滋的,可是他此時實在是心累到了極點,壓根提不起任何喂蟲子的心情。

但是之前哪怕只是嗅着味道都饞得流口水的孩子們,在如此濃厚的蜜香中卻并沒有企圖讨食,他們只是靜靜地伏在蘇林的身側,直到對方極度糟糕的情緒一點點地平複下來。

【別怕,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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