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蔣戰威的大腦卻無故被一陣接一陣的疼痛占滿。
在整整一夜的時間裏, 各種不知何處而來的紛雜畫面擁擁簇簇的擠入腦海, 讓他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幻。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獸般在明明沒經歷過卻又莫名熟悉的畫面裏徘徊, 然後于一團迷霧中恍惚看見夏熙一步步朝他走來。
在這過程中,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像按了暫停鍵,全體停滞和靜止住, 只有他和他兩人的時間還在緩緩流動。蔣戰威在這一瞬清晰的聽到了自己躍動的心跳,而這個場景就像是經歷過了千萬遍。
也許不僅僅像他現在這樣身着便裝,還有繡着雲水紋的錦緞長衫?或精明幹練的商務正裝?又或南征北戰的一身戎甲?再或是幹淨整齊的學生制服?更或許, 還有寬袖交領繡工精致的明黃色龍袍?
明明只有短短幾步的距離, 卻仿佛輪回過幾生幾世那麽長。而無論哪生哪一世,對方似乎永遠都只有一個樣子, 衣袂飄飄, 高高在上,俊美如畫, 亦如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然後和他一次又一次錯過, 讓他遍尋不見。
蔣戰威整個人微微一頓, 已經完全不知這到底在做夢還是發生過的事實,只想要跟上對方的腳步,場景卻從白天陡然變成了黑夜。朦胧的月光下, 四處都彌散着濃濃的霧,眼前坐落着一處略顯荒蕪的宮苑, 某種不知名的力量驅使着他輕輕邁入苑門,踏進那個未知的世界。只見一個六七歲的男童狼狽的孤身躺在深深的灌木中, 想要借助細瘦的雙手爬出這叢灌木,卻竭盡全力也無法成功。最終看着自己不良于行甚至日漸萎縮的雙腿放棄了掙紮,茫然擡頭透過灌木望向外面,仿佛一只被蛛網困住的螞蟻,等待着何時被宮人找到的未知命運。
他只是個生來就不能走的殘廢,把他惡意丢到這兒來的大皇子頂多會被小懲大誡,依舊會成為儲君的最佳人選,而他的生母身為一個性格懦弱母家又身份不高的嫔妃,就算頗受皇寵也讨不回什麽公道。可滿心的怨恨讓他緊握着的雙拳幾乎掐出了血,月色仿佛也随着他的心緒黯淡下來,被雲朵遮掩。
卻在這時候突然看到了一片從沒見過的光芒,竟出自于牆邊的那株含苞待放的牡丹。
下意識屏住呼吸望去,只見那花苞漸漸變得透明,并在原有的基礎上幻化出一個巨大無比的花盤。花瓣徐徐展開,裏面竟蜷縮着一個小孩子,千層花瓣圍着那小小的身體,仿佛衆星捧月。
月色複而又出,宛如光柱般照在花盤上,花中的小孩子片刻的功夫就長大成少年。烏黑的長發,剔透的肌膚,精致玲珑的手腕和腳踝,雖然蜷縮着看不到臉,卻足夠讓人驚豔。待那個少年仿若剛睡醒般揉着眼睛擡起頭來,男童已看得完全呆住了,匮乏的大腦甚至找不到任何詞語可以形容對方的氣質和容顏。對方同時發現了他的存在,微皺起眉問:“……你能看見我?”
聲音如玲珑玉碎,動聽至極,男童不知如何回答,卻不知少年心裏也充滿了疑惑。只記得師父讓他去凡間歷劫時,叮囑說世事講究因果了結,想着自己既被別人看到了,便要将此事當場了結,又見男童身上有傷,就送了他一點靈氣,道:“我給你治傷,你不要将見過我的事說出去,——我們算扯平了。”
殊不知這才是因果的開始,亦不知他随手送出的一小縷靈氣,足以撐得起凡人一生的健壯安康。男童當即就發現自己身上的擦傷已經痊愈,雙腿甚至隐隐有了知覺,驚喜的擡起頭,可花中的少年已經不見,連那朵待開的牡丹都消失無蹤。
不管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男童始終忘不掉在這個夏日的夜晚,在這片荒蕪的宮苑,那交織着震驚歡喜又着急慌亂的心緒。于是他不惜一切代價保護着這片宮苑,将自己的住處都栽滿了牡丹,只想要再看那個少年一眼,——哪怕只像個路邊乞丐般卑微又遙遠地俯在地上看着他掠過的背影。
但人的欲望總是不滿足的,就像他成功取代皇兄成了太子後還想當皇帝,成功坐上皇位之後還想一統天下,對那個少年的執念也從想再看他一眼變成了想留他在身邊,再從想留他在身邊到想要他的眼睛也能映出自己的身影。他最終變成暴君,殺了不知多少人,整個人變得扭曲不堪,比此刻的佐藤隆川還要瘋狂。
可惜人生至苦求不得。
他念了那麽久,做了那麽多,那個衣袂飄飄的人眼裏有的只是冷淡,甚至帶着些許困惑問他到底在尋求什麽。他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已沾滿鮮血,用盡全力不過抓到一場空,連一秒鐘的兩情相悅都不曾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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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戰威只覺得眼前一黑,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捅入心髒,痛到幾乎喘不過氣來,正坐在搖椅上一邊悠悠閑的看海一邊等吃飯的夏熙竟在冥冥中也感受到了那種痛苦,心口微微一顫,忍不住擡起手按住了胸口。
不過小小的舉動卻引來了戰冀的擔心,立即放下盤子走過去,難掩焦急的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夏熙想着自己既然身處于任務失敗的懲罰之中,還是凡事都認真回答好好配合以便能早日回去,便如實說:“心口疼。”
戰冀頓時慌了,“疼的厲害嗎?”
他實在是被景晞當初的病逝給吓怕了,對方的一點點風吹草動都經受不起,甚至唯恐他原本患的腫瘤轉變成了其它病症,立即就要去找醫生。夏熙下意識拉住他,“不用醫生,已經不疼了。”
戰冀低頭看着被拉住的袖子和對方的手腕,那只本就白皙的手腕被光線照得更白,晃人眼球又惹人心動,臉頰同樣白透無比,襯得瞳如點墨,唇瓣水紅,不由做出了妥協,“嗯,……飯煮好了,先吃飯吧。”
食材是島上特産的海鮮,夏熙還是很感興趣的,立即贊同的點點頭,順着香味走向飯桌。戰冀很快把菜上齊了,卻坐下來之前伸手環住夏熙的腰,把人穩穩地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我又不是不能自己坐着吃的小孩,”夏熙立即抗議:“放開我。”
戰冀沒有放,反而帶着淺淺的笑意低聲說:“在我眼裏你就是需要照顧的小孩,——小晞,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好不好?”
戰冀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階段,嗓音帶着成熟男人的磁性,尤其是刻意壓低并帶上情意時,會讓人整只耳朵都跟着發麻。夏熙的臉色卻越發難看,甚至擡起手,把對方喂到他唇邊的蟹肉直接打掉在地,再次強調:“放開我。”
看夏熙是真不高興了,戰冀忙将人放開,并握住他擡起的那只手往自己的嘴上打,“是它說錯了話,惹小晞生氣了,你随便打,別氣了,嗯?”
夏熙也犯不着打人,只管把手收回去,戰冀卻牢牢抓着不放,還就着這個姿勢吻上了他的指尖。讓他感覺對方就像得了什麽親吻症一樣,時時刻刻都想吻他,哪怕只是一根手指也能細細密密的吻個半天。但是除了親吻之外,并沒有做其它出格的舉動。
太陽就快落山了,夏熙吃完飯後被戰冀哄出了門,去海邊散步。漲潮的海浪不斷湧上岸邊,輕輕撫摸着沙灘又徐徐退去,似再帶着不舍的愛意再次上湧,給沙灘裝飾出一條蕾絲般的白邊。
戰冀心裏的愛意也在上湧。在這樣安寧的海灘上和心愛的人并肩同行,相伴着留下一長串腳印,連話都不用說一句,便足夠讓人從心底生出巨大的滿足。
可惜夏熙沒過多久就走累了不想動了,選了塊平坦的岩石上坐着休息,戰冀也陪着他坐了下來。太陽已經落了,但月亮還沒出來,環境變得很暗,戰冀的視線也有些昏黑,可他心裏卻格外踏實,因為可以感受心上人熟悉的呼吸,嗅着心上人熟悉的氣息,握着心上人溫熱的手。
不過這樣簡單,對他來說卻已嫌太多。
待月亮從雲層裏出來,視線重回明亮,戰冀便靜靜看着夏熙的側臉,仿佛可以看到天荒地老。耳邊有海浪陣陣,偶爾還有蟲鳴和海鳥的叫聲,眼前則是遙遠而神秘的星空,兩人坐得很近,低頭就可以給對方一個親吻,而夏熙本就清澈的眼波在星光下更加好看,風拂過他的嘴唇,還隐約帶着清香。
簡直浪漫的讓人心動。
這種浪漫和幸福任誰都抗拒不了,亦無法用語言形容,尤其是經歷過生離死別後再回首,戰冀甚至覺得哪怕死在這裏都行。
面對如此漂亮的海灘和夜空,夏熙的心情也很放松,只是他實在太嬌貴,不僅太陽不能曬太久,風吹的時間稍微多一會也不行。想要回去,卻又腳酸不願意走。于是戰冀就像學生時代一樣背着他的心肝寶貝,同時想起他專門為了對方惡補的那本《小王子》,感覺對方就像那朵被風一吹就會吹壞的玫瑰花,得去找個玻璃罩子來,小心仔細地蓋好才行。
最後倒是當真把人送到了玻璃罩子裏,——正是別墅後院的花房。
花房四周全是透明的落地玻璃,風吹不到雨淋不着,看起來寬敞明亮,還有各種植物和好聞的花香,不僅夏熙很喜歡這裏,戰冀也一樣。和喜歡的人一起待在喜歡的地方,不管做什麽都覺得心情舒暢,戰冀還進屋拿了兩個靠枕并熱了杯牛奶來,問:“渴了嗎?”
夏熙無視牛奶而接過靠枕說:“我想喝加冰的石榴汁。”
入夜後的氣溫不熱不冷的剛剛好,他光腳踩在椅子前的一小塊半圓形絨毯上,六分褲下露出的小腿線條優美,腳踝精致纖細,足背在棕色絨毯的映襯下白如美瓷。戰冀對那雙腳看了片刻才努力移開眼,把牛奶杯一直遞到他唇邊,“這個點喝冰的對胃不好,喝點牛奶,有助于睡眠。”
夏熙依舊不接,顯然是堅持要喝冰果汁的意思,戰冀只能收回手,片刻後自己喝了一口,繼而俯身扶住夏熙的後頸吻了上去。
夏熙下意識想開口說話,反而使香甜的牛奶盡數灌進了嘴巴,只能被迫把牛奶咽下。而戰冀的親吻症似乎又犯了,靈活的舌頭随即了侵占他的口腔,溫熱有力的大掌也摸上了光裸的小腿,讓他不由縮了縮腳。
這麽一縮,反而讓戰冀順勢握住了腳踝和腳掌。男人略顯粗糙的指腹在細嫩的肌膚上帶出一陣癢意,夏熙一邊掙紮着躲避一邊用染上鼻音的聲線道:“唔……不要……”
戰冀聞言停下來,竭力穩住氣息,用額頭抵着他的額頭低喘着說:“小晞,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要怎麽追一個深愛的人?”
深愛的是誰不言而喻,夏熙卻不答反問:“你問我我問誰?我也很想知道。”
抓錯了重點的戰冀又吃起醋來,語氣一沉,“你要追誰?”
夏熙默默無語了一下,再次用對方要挾他的事來堵他,“放心吧,你手裏還有我爸爸的把柄,我是不會在答應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裏追別人的。”
可戰冀沒有如願被堵住,而是言辭懇切的直接認錯:“我知道我做錯了,我再也不要挾你,再也不用任何手段……”黑眸裏充滿了深情和認真,“我愛你,接受我好不好?”
片刻後,夏熙才慢吞吞的說:“不用手段的話,你拿什麽讓我接受?”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所有資産和整個公司……”
“我才不要那些。”夏熙将景晞高貴大少爺的人設發揮的淋漓盡致,“我又不缺錢,也不需要用錢,你得有獨特又有分量的籌碼吸引我才行。”
戰冀毫不猶豫的道:“我的心,挖出來給你,夠不夠?”
夏熙再怎麽冷血也為之一動,擡頭看見戰冀的黑發在燈下閃過一絲銀光,忍不住輕輕說:“你有一根頭發白了,……要不要我幫你拔掉?”
于是戰冀以一個完全順服的姿勢朝夏熙低下頭,先是清晰地感覺到夏熙的手輕輕插入發間,接着頭皮微微一麻,那根頭發已被連根拔走。戰冀擡手從夏熙那接過那根白得非常純粹的頭發,然後小心地收進了錢夾裏,“我要把它留着。”
夏熙還沒見過有人留白頭發的,“留着做什麽?”
“等你什麽時候也有白頭發了,就可以跟我的系在一起了。這樣的話,就算,”戰冀說到這裏突然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更啞了幾分,“就算現在的我只是在做一場美夢,那麽系在一起的白發,便權當我和你成功相伴過一輩子了。”
這段話莫名戳中了夏熙的心。因為他知道任務懲罰時間到了明天就将結束,而對方也許明天就将從夢中清醒。
夏熙試圖呼叫027,卻依舊得不到回應。入睡的時候難得主動的靠進戰冀的懷裏,聽他講島裏好玩的項目,可惜正常青年都熱愛的項目落到夏熙這裏就和之前在會館裏做運動一樣要篩選半天,什麽沖浪潛水滑翔傘通通排除,只剩下坐游艇裏慢悠悠的看風景這一樣可行。
床邊的窗是開着的,吹入的空氣有些潮濕,透着即将落雨的氣息,夏熙皺皺鼻子,往戰冀懷裏又縮了一點,“要下雨了。”
“嗯,”戰冀像摸撫摸貓咪般輕撫他的後背,“睡吧,明天起來雨就停了。”
床很舒服,戰冀的懷抱也很溫暖,可不知為什麽,夏熙從一開始就睡得很不安穩,到後半夜甚至做起了噩夢。戰冀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忙開了燈,握着他的手喚:“小晞,醒醒。”
夏熙的眼珠在眼睑下動了動,卻沒有醒,整個人像陷入很深的夢魇中無法脫離。戰冀摸了摸他額上的冷汗,心疼到不行,着急的繼續喚:“小晞,醒醒,快醒醒……”
而夏熙依舊在做噩夢,緊皺着眉,就像完全聽不見一樣,怎麽叫都沒用。冷汗也依舊在冒,連唇色都白了,甚至低弱的喊出聲:“——不要!”
戰冀看在眼裏,眸色都要急紅了,音量提高了快一倍,甚至把夏熙整個人都抱入懷裏,“小晞,別睡了,快醒醒!!”
夏熙終于在戰冀的喚聲中睜開眼,看到對方熟悉的臉和臉上的焦急及心疼。
“小晞,你真的吓了我一跳……”戰冀松了一口氣,把人緊緊摟着,透過單薄的衣衫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肌肉的緊繃和用力。可夏熙仍沒有從噩夢中回過神來,表情愣愣的,身體也有些僵,戰冀擔憂的用手輕撫他的臉,反複安慰:“不怕啊,沒事了沒事了……”
夏熙在安慰聲裏徹底恢複清醒,但神色恹恹的,透出明顯的疲累,戰冀看了看時間,“還不到五點鐘,再睡一會兒,嗯?”
“嗯。”
“早上想吃什麽?”
“煎蛋,沙拉,奶酪,甜甜圈……”夏熙倒是認真細數起來,還不忘他昨晚沒喝到的冰果汁,“還有加冰的石榴汁。”
外面的雨嘩啦啦的敲打着窗棂,他依着戰冀的胸口重新閉上眼睛。眼角像是落了片櫻花瓣般,微微有點發紅,瞧上去如同一只受了委屈的貓咪般,悶悶的窩在人懷裏頭。
這模樣雖然很乖,卻讓戰冀更加心疼。景晞在他心裏是一頭漂亮的小豹子,一不高興了就朝人呲起小尖牙揮起小爪,而他寧願他張牙舞爪,把天都捅出了個窟窿,也不想他這樣沉默安靜。
七點多的時候雨漸漸停了,晨光照進窗戶,窗外有小鳥在撲扇翅膀。以為夏熙睡了的戰冀輕手輕腳的下床套上褲子,剛披好襯衫,卻見夏熙擁着被子爬了起來,認真地歪着腦袋幫他系起了扣子。
戰冀低頭看着他半垂的長睫,一時愣在原地無法動彈。而夏熙幫他系完扣子,又伸出雙手按了按他的領口,把微翹的領子壓下去。戰冀卻覺得那雙手直接按上了自己的心髒,整片胸口都有些發抖。
動力滿滿的戰·小丫鬟·冀今早的做飯速度提升了一倍,蛋煎出了非常完美的心形,水果沙拉做了一大盤,其中西瓜只挖中間最甜的那部分,蓮霧也用模具壓成了星星的圖案。然後淋了厚厚的沙拉醬和酸奶,看起來非常可口。
可惜夏熙最終沒有吃成。
他在剛洗漱完畢便莫名生出了要離開的預感,甚至短短幾秒的功夫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身體無法控制的倒下去,并再度感覺到靈體在傳輸過程中飛速旋轉的滋味,有種說不出的酸澀突然漫上心頭。
明明離三天還差幾個小時,明明還能和戰冀吃完這頓早餐……
卻不知這三天裏的每個小時對佐藤隆川來說都像一年那麽長。
醫生和下人也通通受到波及,而小孩子的靜脈比較難找,其中一個醫生在打營養針時不小心将夏三歲的手臂紮出了血珠,便迎來了和僧人法師們一樣的結局。可佐藤隆川的情緒并沒有因為殺過人而緩和半分,臉上的表情依舊扭曲可怕。擡眼在屋內掃了一圈,目光卻空蕩蕩的,映不出任何東西。
渡邊大介只見他的視線最後落在旁邊的紫檀木櫃架上,木頭的顏色和他的眸色一樣黑沉無邊,就算外面晨曦大亮,也照不進絲毫的光。而佐藤隆川從幼年回到佐藤家族後就開始接受殺手特訓,手在持槍的時候是從來不抖的,此刻拿槍的手卻在止不住的微微輕顫,那顆就算是坐禪苦修也能反向克制的心亦無法平定。
他甚至覺得耳邊有什麽東西一直在嗡嗡作響,甚至忍不住擡拳朝檀木櫃砸去。
這一下砸得很重,骨節處都湧出血來,渡邊大介看得心裏一驚,立即讓人去喚醫生。佐藤隆川卻伸手将整個櫃子都推倒在地,要出去喚醫生的人頓時被這轟然一聲響吓得止了步,一時間不敢進也不敢退的停在原地。
那櫃架本就有半面牆那麽寬,上頭還擺滿了各種裝飾品和物件,也随着櫃架倒落下來,佐藤隆川卻還嫌不夠,擡腳又将屋內的其他桌子架子都掀翻了,最後開槍對着那些瓷瓶陶罐杯碗花盆等物一槍槍打過去,将觸目所及的一切噼裏啪啦的全打成粉碎。
整個房間很快比大風過境還狼藉不堪,連個落腳的地方都尋不着,唯一完好無損的就是夏熙所在的大床。甚至連床周圍也整潔如初,只有一塊極小的碎片在槍擊的沖力下濺射出去,飛撞到了床柱,發出砰的一聲輕響,又從床柱反彈到了床裏頭。
那輕輕的聲響卻像是什麽開關一般,竟讓佐藤隆川的動作得以停下來。先是頓了頓,繼而急急奔向床邊,試圖将碎片攔住。
可惜受距離所限,他的動作晚了一步,所幸碎片最後落在了枕邊,并沒有碰到夏熙。
佐藤隆川幾不可見的微松一口氣,收了槍,在床邊緩緩坐下來,黑沉的眸底也一點點重新映出了光。但屋內的人仍然不敢亂動,門口的人同樣噤聲若蟬,只有蔣戰威領着大批手下視若無睹般的從外頭徑直邁入,滿地狼藉被快速有力的長靴踢踩的當啷作響。
雖然夏熙已經做完了手術,但傷口起碼還要靜養半個月才能移動,蔣戰威卻想要今天就把人帶走,——畢竟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容忍心上人一直待在別的男人那裏。而夏熙這次的受傷也稱得上萬幸,因為夏琛當時從佐藤隆川那裏奪得的槍是佐藤隆川專門改造過的那把,其殺傷力雖大,卻是針對于遠程射擊的。
佐藤隆川的近身格鬥水平絕對數一數二,所以他往往随身攜帶兩把槍,其中一把專門做過改造,只用于遠程射擊。其射程不僅超于正常手槍将近一倍,還能內旋出極大的創口,讓人瞬間失去行動力。但任何東西都有兩面性,不可能完美無缺,這把槍在近距離射擊時殺傷力就變得極低,會在初速太慢的情況下來不及施展後勁,亦來不及産生震波和空腔,子彈又湊巧避開了夏熙身上的髒器及動脈,否則夏熙的手術根本不可能成功。
蔣戰威眼裏和佐藤隆川一樣透着血絲,臉色也一樣黑沉如墨,一言不發的走向沉睡着的夏熙,身上壓抑着的氣勢甚至比佐藤隆川更驚人。佐藤隆川卻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道:“若蔣元帥是來告辭的話,慢走不送。”
蔣戰威仍一言不發,只管伸手去抱夏熙,身後的手下也迅速撐起了擔架。佐藤隆川随即變了臉,迅速有力的扣住蔣戰威的手腕,“你是想讓他的傷口裂開嗎?“
兩個男人的手勁一時間竟勢均力敵,誰也贏不過誰,蔣戰威終于冷聲開口:“我會很小心,絕不會颠簸到傷口,——只要佐藤将軍不橫加阻撓。”
佐藤隆川扣着蔣戰威的手依舊絲毫不放,“再小心也會因移動而感覺到疼。”
“醫生說在腦電波停止活動的情況下感知不到疼痛……”蔣戰威痛苦的閉了閉眼,又很快睜開,盯着佐藤隆川的眸色淩厲如刀:“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你不是我。”
連續三天監測不到腦電波,醫生已經基本得出了植物人這個判定,相比于佐藤隆川的瘋狂和無法接受,蔣戰威的情緒竟堪稱平靜。因為只要能看着他,他就不怕,哪怕他成了真正的植物動物,或什麽神妖佛魔。
只要對方還有口氣在,不管變成什麽他都會守着他;若是失了氣息,那就守着他的屍骨。
佐藤隆川竟因蔣戰威的這句‘罪魁禍首’驀然失了力,原本僵持不下的局勢一下破開。但佐藤隆川的下一句話同樣直切要害,“可惜這裏沒有你要找的夏家公子,只有跟随我母姓的寧寶寶。”
蔣戰威頓時一愣,佐藤隆川卻施施然的繼續道:“寶寶手上帶着刻有寧姓的手環,也入了寧姓的戶籍,于法于理,蔣元帥都沒有權利從我這裏搶人,而我就算勢單力薄,也會拼命護好自己的家人,不允許任何人把他帶走。”
‘拼命’這兩個字壓的尤其重,事實也的确如此,若夏熙是原本的成人模樣,佐藤隆川再有手段也強留不住,可偏偏夏熙變成了小時模樣,哪怕是夏家來要人恐怕也難以成功。佐藤隆川的話落音後,屋外同時在守衛之外又無聲無息的多了三個高手。
是從特訓中熬煉出來的福山會的精英,雖然只有區區三個,卻能毫不費力的以一當十。蔣戰威僅憑吐息便判斷出這三人和院裏的守衛們通通不同,應該是這兩天才剛剛調來的,暗暗握緊拳,聲音透着濃濃的寒意,“佐藤将軍這是要跟我拼命?”
佐藤隆川竟搖了搖頭,“我們暫時還沒到該拼命的那一步,現在拼命未免不太劃算。所以恰恰相反,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蔣戰威自是想也不想便要拒絕,卻意外的從佐藤隆川口中聽到了劉成麟的名字,“我知道你在和劉成麟做交易,也知道你們在謀算什麽。”
都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蔣戰威雖然因佐藤隆川的話而心裏一驚,卻依舊能保持平定。佐藤隆川繼續道:“我可以不插手,甚至能助你一臂之力,幫你得償所願,拿下安平聯邦州的地盤,——你覺得怎樣?”
劉棋和長虹帝國暗中勾結多年,亦是佐藤家族的重點扶持對象,佐藤隆川身為佐藤家族的長子,卻要幫助蔣戰威對付劉棋,在蔣戰威聽起來實在無法相信。卻不知對佐藤隆川來說,不管是長虹帝國的皇帝,還是所謂的佐藤家族,他都從來沒有産生過一絲效忠心理。
——他只效忠于他自己,忠于他的心。而他的心一向恣意妄為,随心所欲,如今卻落在了夏熙那裏。
夏熙的靈體正是在這時候回歸到了身體中。
剛回歸的下一刻,便感覺疼痛襲來,長睫随之輕顫,眉頭也下意識皺起。蔣戰威第一個察覺到他的動靜,頓時顧不得其它,只管驚喚出聲:“小熙?”
系統提示音則在夏熙回歸後立即争先恐後的播報起來。
“叮——,目标E佐藤隆川的黑化值增加8點,總黑化值為29。”
“叮——,目标E佐藤隆川的忠犬值增加6點,總忠犬值為36。”
“叮——,目标A蔣戰威的忠犬值增加1點,總忠犬值為86。”
“叮——,戰冀的靈魂碎片成功收回,碎片收集任務已達成2/12。”
“叮——,宿主此前獲得的抽卡獎勵已由系統默認抽取,并為宿主随機抽中分身卡一張,使用該卡可複制出外觀與本體一致的分身,該分身的存在時效為一小時,冷卻時間為七天,卡牌可用次數為3次。”
“叮——,恭喜宿主觸發随機任務‘家長的期望’,請宿主在三個月內成功訂婚,以完成家長期望,任務成功可獲得一次抽卡獎勵,任務失敗懲罰魂體穿回随機快穿世界三天……”
……
接連不斷的聲音讓夏熙的頭也跟傷口一起疼起來,想着從沒聽過的碎片收集任務,長睫的顫動加劇,掙紮着睜開眼來。在能視物的第一秒,首先對上了佐藤隆川的雙眸。
佐藤隆川幾乎是屏息的看着夏熙重新睜開的眼睛,連動也不敢動,直到雙明亮如初的瞳孔完整地映出自己的身影。說不出的驚喜盤旋而上,甚至讓他微微揚起了嘴角,身上的那些森寒冷戾則如褪去的浪潮般從他身上一寸寸消失,所有的陰郁、惶恐、暴躁,還有難以控制的嗜殺情緒,都在看到夏熙重新清醒的這一刻消散于無形。
只剩下疼惜和愛意,宛如守得雲開後的光明。
“叮——,目标E佐藤隆川的黑花值減29點,總黑花值為0。”
“叮——,随機任務‘黑化什麽的最有愛了’失敗,任務懲罰開始。”
夏熙微微一愣,當即想起‘失憶’這個懲罰內容,卻已來不及了。不過轉瞬之間,頭腦便像被清空般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變得完全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不知道自己經歷過什麽,也不認識眼前任何一個人。說不出的不安随之湧上心頭,而那份陌生很快便清清楚楚的從他的雙眸傳入到佐藤隆川和蔣戰威的眼中。
兩人心裏均沉了下來,佐藤隆川随即緊握住夏熙的手,輕聲喚:“寶寶?”
夏熙卻在被握住的時候下意識掙紮起來。
可惜他力量太弱,不僅沒有把手成功的抽回,還扯疼了自己的傷口。生理性淚水頓時湧上來,也讓佐藤隆川惶急又心疼,随即張口沖外面厲喝:“叫醫生來,快點!”
這一聲厲喝讓本就不安的夏三歲更多了幾分害怕,眼淚掉得更兇,不受控的吧嗒吧嗒往下掉,能生生把人的心都給砸碎了。蔣戰威忙以平生最溫和的語氣低聲哄:“小熙,一會兒就不疼了,小熙乖,不怕……”
醫學裏的失憶主要分為心因性和解離性兩種,它會讓人忘記個人身份和家人朋友,但中度失憶者對生活常識還是擁有基本認知的。可系統造就的失憶顯然比醫學上的失憶更嚴重,它就像格式化或隔離一樣将所有記憶消除,連常識和認知都一絲不留。
也許是因為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或許因為蔣戰威的‘溫柔訓練’總算得到了質的進步,夏熙竟接受了蔣戰威的低哄,然後擡起頭,一雙還含着淚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朝他閃了兩下,哽咽着用沙啞的聲音認真問:“你是誰?”
誰字才剛出口,幾個醫生就匆匆趕來了。
夏熙聽到了紛紛雜雜的腳步聲,微微有些不安的把自己往被子裏埋了埋,又忍不住好奇的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甚至像小貓一樣豎起了耳朵。
明明剛才還在問蔣戰威問題,還因為傷口疼而掉眼淚,可好奇勁一上來,就什麽都被轉移走了。醫生迅速診斷了一番,對于病人的失憶很不解,可事實已經擺在眼前,表現出越多的不解越會說明他們醫術上的無知和無能,只能竭力保證自己會盡一切所能來治療。
盡管蔣戰威完全無法接受心上人失憶的這個結果,但這總比無知無覺的植物人要好,只能強忍着心疼等種種情緒低聲道:“小熙,我是蔣戰威,你以前會叫我阿戰……”
夏熙只盯着蔣戰威看,并沒有開口,但他看着他的黑色瞳孔如純粹的寶石,一點點透出了雛鳥般的信任和依賴,一見就讓人忍不住又愛又疼。
佐藤隆川倒是對失憶這個結果接受的飛快,并吩咐醫生先把注意力放在止痛和傷口愈合上。醫生剛才給夏三歲檢查的時候,已經在蔣戰威一邊捂着他的眼一邊哄的情況下給打了止疼針,藥效發作後,痛感立即開始消減。于是不疼了的小雛鳥立即止不住好奇的本性,一雙大眼睛開始在整個房間東張西望,四處打量。
一會兒看看床柱,一會兒看看窗子,連帳幔上的一個繡花都能興致勃勃地盯好久。佐藤隆川趁着他的腦袋轉得不亦樂乎時,接過了醫生給的消炎沖劑,哄着他喝下去。
但凡是藥,自然沒有一樣會好喝,而夏公子就算失憶了,也改不了他嬌貴難伺候的壞脾氣,一聞到藥味就偏過了腦袋,根本不願意喝。
因為聰明又嬌氣的小雛鳥已經通過敏銳的直覺确認了眼前這兩個男人不會傷害他,——雖然他們一個長相看起來冷酷又嚴肅,另一個笑起來的樣子很像壞蛋。
所以藥送到左邊他就把腦袋偏到右邊,送到右邊就偏到左邊。只見笑起來像壞蛋的那個不僅不生氣,還好聲好氣的哄:“寶寶乖,喝了藥傷口就不疼了……”
——簡直哄的他短短一會功夫就學會了恃寵而驕。
夏熙很快就把腦袋偏累了,依然抿緊嘴巴瞪着佐藤隆川,堅決不配合。他身上有傷,佐藤隆川實在不敢硬喂,只能用利誘這一個法子:“喝完了藥給吃甜甜的糖,再讓之前那只小貓來陪你玩好不好?”
“糖是什麽?”夏熙眨眨眼,“小貓是什麽?”
他現在其實比小貓還像小貓,對什麽東西都充滿了興趣,佐藤隆川立即解釋道:“是一種小動物,你之前很喜歡它的,你忘了嗎?”
夏熙認真想了想,“我要先看看小貓,才決定要不要吃藥。”
小貓還認得夏熙,夏熙卻完全不記得它了,甚至在小貓靠近時有點被吓到,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瞬間瞪得滾圓,像受驚的小動物。
“喵嗚?”小貓抖抖耳朵,不解的望着夏熙。而夏熙好奇的望着小貓,也跟着軟聲學了起來:“喵嗚?”
“叮——,萌值增加6點,總萌值為56。”
隐約聽到系統提示音的夏熙不由奇怪的皺了皺眉,但很快就把它抛之腦後,只管繼續和小貓交流,模樣一板一眼,認真的不行。蔣戰威見縫插針的把新熱好的沖劑端過來,試圖喂給夏熙喝,卻得到了一連串的喵嗚。
“喵嗚喵嗚喵嗚~”
夏熙開始用剛學會的貓星語對蔣戰威賣萌,硬生生把蔣大元帥給萌暈了。
“叮——,萌值增加10點,總萌值為66。”
夏熙這回是清清楚楚的聽到了系統提示音,再次皺起了眉。這一皺眉倒是把蔣戰威萌暈了的理智給拉了回來,并擔心的問道:“是不是哪裏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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