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段君翔沒有穿常服, 而是穿着段家軍的軍裝, 顯然是以南江聯邦州少帥的身份來的。他的出現對在場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意外, 其中也包括蔣戰威,不過蔣戰威的面癱臉只會因夏熙而出現波動和起伏,對于除了夏熙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個模樣, 所以完全瞧不出他此刻的情緒究竟是驚訝戒備還是其它,那對深黑的眼珠只在段君翔身上停了一瞬,便重新移回夏熙身上。

而段君翔從踏入屋起眼睛就一直放在夏熙身上, 腳步都因此而停了停。所幸有中村智在, ——繼方才主動起身招呼蔣戰威落座之後,中村智再度站起身, 招呼起了段君翔, “哎呀,段少帥怎麽來了, 快請坐快請坐……”

中村智今日算是将‘維和’的角色執行的非常徹底, 若單從他臉上的笑和行為來看, 都能評選友誼大使了, 可惜這只是出于形勢需要的表面功夫,若論心狠, 旁邊充當隐形人的南野浩恐怕要望塵莫及。何況不是所有人能讓中村智笑臉相迎,若不是參加了段家專程為段君翔的回歸而舉辦的宴會, 中村智不會拿出和對待蔣戰威一樣的熱情來對待段君翔,——他在宴會上親眼見識到了段君翔在段家的地位,甚至到了幾乎能替段瑞德拍板南江聯邦州的所有事的地步, 俨然已是南江聯邦州的下一個主子。

因為前陣子在打橋牌的會所裏見過段君翔的緣故,夏熙有想過對方可能會出現,但沒想過對方會在佐藤隆川的邀請下出現,亦沒想到對方走近的第一句就是問他:“你的臉色怎麽那麽差?”

段君翔英挺的眉頭皺得死緊,看着夏熙又道:“你受傷了?”淩厲的殺氣已如陰雲般一點點彙聚,“是誰弄的?”

“沒有誰,”相對于段君翔,夏熙的神色和語氣都非常平靜,“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段君翔顯然不信這個說辭,皺着眉站在那,黑不見底的眼眸仿佛一潭能将人淹沒的深水。夏熙還是第一次見段君翔穿軍裝,而南江聯邦州的軍裝和蔣戰威的洛北聯邦州的軍裝版型有點不同,軍大衣幾乎長到了膝下,軍靴又高到了及膝,衣服是墨綠色的,腰帶是白色的,腰線很顯眼。十九到二十一歲的這個年紀正是最後一次長個子的階段,段君翔的個子就在這最後的階段裏猛長,身高比夏熙上次見他時又多出來一點,腰線和兩條長腿都非常突出,一襲軍裝英姿挺拔,就像宣紙上用潑墨手法繪就的青松。

他的氣質看上去也變得更加深冷,還帶着上位者才有的威勢,鋒銳又內斂。而夏熙最初遇到段君翔的時候,他連話都不會說,所以夏熙一直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傾注了難得的耐心,一步步教他要用筷子吃飯,要展開身體睡覺,要主動跟別人說話,要學習認字和讀書,要懂禮儀和禮貌……

此時此刻,夏熙才猛地感覺眼前的‘孩子’是個不需要照顧的男人了。

他已經迅速成長起來,有着深沉的心思,充滿着雄性的力量,甚至具備着讓蔣戰威和佐藤隆川都要戒備的危險性。但他在夏熙面前還是和以前一樣,似乎只要夏熙說出來那個傷他的是誰,就會像主人一聲令下便沖過去撕咬敵人的狗一般,忠誠又無畏。

始終沒有得到滿意回答的小狗忍不住長臂一伸,橫過半個桌子去握夏熙搭在桌面上的手。從他認識夏熙開始起,似乎就養成了抓夏熙手的習慣,仿佛不管遇到什麽事,只要抓着夏熙的手,哪怕只是一片袖子或者一塊衣角,都能讓他感覺安心。

然而佐藤隆川始終握着夏熙垂在桌邊另一只手沒松開過,并下意識把夏熙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夏熙的身體因此而朝佐藤隆川那裏微微一偏,這讓段君翔也下意識把夏熙往自己這邊拉,——氣氛頓時因兩人同時施力而僵住,直到下一刻從斜地裏伸出第三只手,以不容抗拒的力度扣住了段君翔腕部幾乎能廢掉整只手的穴位。

正是蔣戰威,他的動作是針對段君翔的,話卻是對佐藤隆川說的:“佐藤少将,小熙這段時間麻煩你照顧了,我會好好‘酬謝’你的。還請你把手松開,你把小熙握疼了。”

佐藤隆川也意識到自己的力道用得有點重,倒當真松了手,但蔣戰威明顯宣告主權的話讓他很不悅,表面上卻好像完全不明白蔣戰威的意思一般,道:“不麻煩,我照顧小熙是理所應當的。何況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要互相照顧,小熙也會照顧我,還親手幫我煮過雞蛋。”

佐藤隆川說的是帶夏熙去訓練室的拳擊臺上任由夏熙揍的那天,他頂着鼻青臉腫的傷吃晚飯,夏熙覺得實在有礙瞻觀,便找了個熟雞蛋給他敷臉。蛋其實是廚師煮的,但不妨礙佐藤隆川拿來刺激情敵。

連一口夏熙煮的蛋湯都沒喝過的蔣戰威當真被刺激到了,段君翔倒是平衡了一點,并且跟着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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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一個雞蛋而已,有什麽好炫的?夏熙曾經親手喂他吃過糕點,還給他做過味道特別棒的小排面,裏頭足足放了四個雞蛋,他說什麽了嗎?

其實段君翔也想炫,但那碗小排面是他獨家珍藏的記憶,他不願意分享給任何一個人知道,于是只看着夏熙低低道:“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要好好吃飯和休息。”

待段君翔坐下來,宴席總算開始了,服務員随即便準備上菜。大大的圓桌很快擺上了各種精致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可惜本該完美的宴席氣氛因蔣戰威佐藤隆川和段君翔三人而異常凝滞和微妙。這三個男人,相互之間幾乎全有時日久長的舊恩怨,相互之間也幾乎全都開過槍動過刀,——其中一個前段時間才剛帶着手下不遠千裏追殺過來,此時能夠平平安安地共坐一桌,某種角度上其實已經算是難得的奇景。

被三人關注的夏熙感受的尤為明顯,明明現場包括衛兵和服務員在內有那麽多人,卻仿佛只有他和他們三人被關在缺氧的玻璃盒子裏一樣叫人窒息。連喜歡裝隐形人的南野浩都忍不住開口緩和氣氛,‘親善大使’中村智自然也一樣,——他的座位就靠着段君翔,随即便帶了滿臉的笑意跟段君翔搭起了話。

段君翔這次竟及時對中村智的話做出了回應,雖然發音吐字依然帶着些機器般的機械性,但語氣堪稱親善:“中村司令近來可好,家父前兩日還提到你。”

‘司令’兩個字立即讓中村智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大了。

這場侵占興東聯邦州的戰争,長虹帝國原本只任命了佐藤隆川和南野浩這兩個指揮官,但是軍部決定提前發動戰争後,又加派了中村智來擔任總參謀。參謀只是個職務名,并沒有這一軍銜,所以若單論軍銜,中村智和佐藤隆川的等級是一樣的,可若論職位,參謀長比指揮官大了一級,可以對指揮官下達指令。

也就是說,中村智要比佐藤隆川大一級,可以對佐藤隆川下達指令。然而中村智并不曾享受到他該有的職權待遇,——佐藤隆川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對他說的話也只是表面上聽聽,完全不當回事。中村智難免對此心懷不滿,一直想尋點事來壓一壓佐藤隆川,而段君翔的這句‘司令’,着實是道進了他的心裏。

司令雖然和參謀一樣不是軍銜,甚至只是個不太正規的口頭稱呼,但在軍隊裏,這個稱呼往往用于權限最大的那個人,一下子就将中村智給擡高了。于是中村智對待段君翔的态度越發熱切,還一臉誠摯地關心了一下段瑞德的身體,段君翔點點頭道:“家父很好,只是最近找他談事情的人比較多……”

他有意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其中兩件讓他覺得非常困擾,所以幹脆把事情交給了我。”

一聽到‘談事情’,中村智便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和段瑞德談的條約。其實段家為段君翔舉辦的那場宴會并沒有邀請中村智,只是中村智正好在南江聯邦州和段瑞德進行接洽,才順道參加了宴會。接洽的內容除了老生常談的那一套之外,還有一個以資金及武器換取一部分鐵路使用權的條約,但段瑞德沒有當場應允,只委婉地拒絕說要再考慮。

這回複自然不會讓中村智滿意,也不會輕易死心。因為若能成功簽訂條約,從而獲得南江聯邦州的交通和土地資源,給長虹帝國帶來的好處不言而喻,對中村智來說則是大功一件,定能到受軍部的極高嘉獎。

中村智不由暗自思量起來,眸底折射着算計的光,——他已經認定段君翔所說的事就是條約的事,甚至都想把眼前的宴會丢到一邊,單獨想找個地方和段君翔詳談一番。

可事實上,段瑞德根本不想讓段君翔與狡猾的長虹帝國人有牽扯,甚至沒有把條約的事告訴他。若中村智了解段君翔,便會很快發現問題,因為他剛才在話裏稱段瑞德為‘家父’,而他回到段家那麽久,始終沒叫過段瑞德一聲父親。

并不是因為心裏還有怨恨或不滿,只是因為他很難接納別人,哪怕對方是他的至親。只有夏熙除外,——第一次見到夏熙的笑,他就感覺裏面有說不出的暖,連夏熙的聲音似乎都帶着春風般的味道,就算聽不明白所說的內容,卻莫名記住了那個聲音。

少年人的第一個愛戀對象永遠難以取代,恨不得把一腔心思都灌注在心上人身上,只要能成功把夏熙帶走,別說稱呼段瑞德父親,就算是和中村智簽了那份出賣鐵路使用權的條約,他也不在意。段君翔本來就不管什麽人生哲理,也不管什麽是錯什麽是對,他的人生裏只有這一句格言:想要的,就去争取。

他就是一條狼崽子,只管不死不休地追着自己想要的東西。

夏熙沒有聽旁邊的對話,也沒有吃菜。其實他從坐在這裏就一直在強撐,頭很疼,胃裏很惡心,真實存在的東西和腦中夢到的幻象混亂地堆在一起,眼中的世界異常擁擠。夏熙清楚佐藤隆川今日為什麽要把段君翔叫來,也清楚佐藤隆川的盤算,而眼前這三個連給他夾個菜都要針鋒相對的男人讓他覺得頭疼得更厲害,甚至産生一種厭世的情緒。

男人有時候争風吃醋起來,會忘記最初的原因和目的,或者說他們的原因和目的就只出于占有欲,可夏熙完全不理解這種占有欲。

因為如果他喜歡的人不喜歡他,他絕對不會阻攔對方,也不會把對方強留在身邊,比如一朵漂亮的花,不會為了讓它長得更好而修剪它,也不會因為喜歡就将它摘下。夏熙喜歡過很多東西,卻從來沒有過占有心理,就像玩游戲或者談生意,贏和輸、得到和失去,都是有意思的經歷,何況占有後依然是一個結局:你喜歡對方,但對方不喜歡你,得到的只是越來越強的掌控感,和越來越空虛的欲望。

而夏熙不缺這些,整個夏家人都不缺這些。所以夏家人從來不屑于做強占這種事,就像夏毅天當年對待他追了一年的男旦,在遭到拒絕後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就像夏琛當時對夏熙的感情深到難以自制,卻在知道會害了對方的時候立即選擇遠離。

得不到喜歡的人或東西又怎樣呢,他是夏熙,是夏家的少爺,他可以去拍賣行買下價值連城的珠寶送給對方,可以在德城上空燃放一整夜的煙火作對方的生日賀禮,也可以和朋友一起去最奢華的會所享樂、去賭馬場一擲千金地賭馬、乘坐私人飛機去雪山上的餐廳品一杯紅酒,還可以認真地用一星期的時間做出一個完美的策劃案,再耐心地一年的時間執行它,直到成功擊垮競争對手的公司。

這世界上有那麽多美麗的景色和想做的事,他不會狹隘地只盯着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人總有很多得不到的,也總有很多能得到的,愛情只是生活裏的一部分而已。

——可是對于那些天性偏執又缺乏安全感的人,愛就是想抓住的唯一。

他們沒有享受過親情,也沒有真正的友情,他們不曾在有愛的家庭長大,不懂得怎麽去愛人,骨子裏卻對愛有一種偏執的渴望,像飛蛾追逐着星火。人終究是群居動物,有的時候,心裏頭把什麽都看清了,手裏有錢也有權利,嘗遍了冷暖亦見過了繁華,但一個人坐在錢權堆成的椅子上,總是會生出冷意。

一個人能做什麽呢?一個人又能怎麽樣呢?在這世上,如果沒有另一個懂你又讓你覺得溫暖和舒服的人能陪在身邊,和你道一句晚安或者吃一個早餐,坐在一起随便聊聊天或者僅僅只是安靜的陪伴,你遇到的新鮮事沒有人能分享,想到過去的回憶沒有人傾訴,再成功也會覺得空寂。

夏熙不怕這樣的人生,因為他的內心足夠強大,可但凡是人,都應該是怕的,甚至包括以殺人為樂的佐藤隆川。

親人間的緣分要靠天定,朋友間則要靠利益勾連,雖然這個世上有如此多人,但如果找不到那個能讓你想要攜手相伴一生的愛人,就只能孤身活在被深海環繞的荒島。蔣戰威曾在荒島上生活了那麽多年,可有一天島上照進了陽光,生出了綠意,就再不想回歸到黑暗裏。

中村智終于還是忍不住隐晦地跟段君翔提起了條約的事,段君翔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會,才緩緩道:“我之前說過,一共有兩件事讓家父覺得困擾,其實一件可能是中村司令比較關心的,另一件卻是我比較關心的。而這件事正好需要勞煩中村司令,不知中村司令願不願意幫忙?”

雖然段君翔一個字都沒有講到鐵路條約,但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中村智立刻開口:“段少帥何必跟我那麽客氣,有什麽事盡管說,只要能幫得上,我一定竭盡全力。”

佐藤隆川知道段君翔要說什麽,卻沒有說話,只微眯起眼任由段君翔指着夏熙道:“這位先生是幫過我的恩人,還幫助過家姐,家父一直希望能邀請他去南江聯邦州做客,但他不知怎麽得罪了佐藤少将,被扣在這裏。”說着轉向佐藤隆川,面無表情地繼續道:“可惜我跟佐藤少将不熟,所以想請中村司令幫我美言幾句,能讓佐藤少将擡手放人。”

佐藤隆川依舊沒有說話,因為他在等着蔣戰威說話。蔣戰威千裏迢迢地追到興東聯邦州,不是過來眼睜睜地看着夏熙跟別人離開的,而他今日叫段君翔來,就是做他一貫愛做的:引鶴蚌相争,得漁翁之利。

退一萬步講,就算夏熙當真跟着段君翔去南江聯邦州了,也比跟蔣戰威走要來得好。——在得知蔣戰威也邀請了中村智和南野浩的那一刻,佐藤隆川就知道自己難以按原計劃那樣置蔣戰威于死地,也再難阻止夏熙要和蔣戰威離開的意願。

因為夏熙是喜歡蔣戰威的,只憑這一點,就算他用盡手段也比不過蔣戰威,可段君翔不一樣,夏熙會把段君翔當弟弟,當最信任的親友,唯獨不會把他當愛人。

他算計得很好,可惜佐藤隆川有他的算計,夏熙也有自己的算計,包括蔣戰威段君翔中村智南野浩,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算計,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誰都不能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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