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1)
夏熙咬緊了牙關, 竭力強忍到上車, 卻在車子行駛後沒多久, 整個人頭重腳輕地栽倒下去。
旁邊段君翔第一時間摟住了他,焦急又擔心地喚他的名字。但那不是夏熙最想要的懷抱,也不是夏熙最想聽到的聲音, 于是無意識地将牙關咬得更緊。
口腔甚至被他咬出血來,唇角因此而溢出一道血線,看起來非常吓人。段君翔頓時更加焦急, 可這裏不是南江, 而是處處布滿長虹帝國勢力的興東,他能調度的人手和資源非常有限, 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到安全可靠的醫療場所。
夏熙的神智進入到一個半昏半醒的微妙狀态。
能隐隐感到車子的颠簸和震蕩, 似乎經歷了一個大轉彎,又陡然停住;能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 聽到亂哄哄的嘈雜, 聽到誰在和誰說話和争吵, 但又覺得那些聲音離他很遠很遠, 像隔着層厚厚的玻璃一般失真。直到最後,感覺自己終于被他想要的熟悉臂膀抱入懷裏。
心裏莫名安定下來, 但頭痛并沒有緩解,反而越演越烈, 大腦裏仿佛有無數根針在翻攪,牙齒都被他咬出咯吱的聲響。抱着他的男人緊張得厲害,低喚他名字的嗓音透着明顯的恐慌。
其實夏熙自己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嚴重, 還想要開口跟蔣戰威說他只是頭疼而已沒什麽事,才發現他不管怎麽努力都發不出一個音來。似乎有醫護人員趕過來,有急救儀器連在他身上,還有誰試圖讓他松開牙關,可他完全無法動彈,也睜不開眼。與此同時,卻在雙眼無法視物的情況下,看到許多個扭曲變形的身影向他走來。
它們雜蕪又淩亂,而且越來越多,讓人無法掙脫,感覺地面都在震蕩,周圍的一切在瘋狂的旋轉。一股更強烈的頭疼随之襲來,寒意傳遍了全身,五髒六腑像被冰冷的海浸透一樣,每寸血液都冷得徹骨。
有的愛情是會讓人覺得愉快的,一切都有了聯想的作用,晚上睡過的枕頭,次日早餐裏的蛋,一個人走在路上都會忍不住想要笑起來。有的愛情卻只會讓人痛苦,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溺水。
沒有救援,也看不到岸,多少次想放棄,卻依然無法松手,如恐懼死亡一樣恐懼着失去對方的後果,只能掙紮着繼續愛下去。
那便就此沉溺吧。
夏熙像溺水般掙紮起來,怕他傷到自己,蔣戰威把他全身都摟入懷裏,結實的懷抱就宛如堅固的城堡,哪怕是鬼蜮橫行、狂風暴雨,這裏都是安全的,而他除此之外無處藏身。
“小熙不怕,我在這裏……”
蔣戰威聲音中的焦灼和心疼顯而易見,夏熙漸漸停止了掙紮,似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被汗濕的額發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面色異常蒼白。
“沒事了沒事了,”蔣戰威更緊密地摟着夏熙,一遍又一遍的繼續安慰:“小熙不怕……”
夏熙蜷縮着手腳,被那些扭曲變形的身影一直拖拽到記憶深處。思維随即陷入莫可名狀的空茫,仿佛所有的感情都從身體裏抽離,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連同自己的存在和這個世界的存在都只是虛無,不知過了多久,那些身影終于慢慢消散,只餘一張模糊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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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目标A蔣戰威的忠犬值增加4點,總忠犬值為91。”
蔣戰威的忠犬值達标了,夏熙也在黑暗中認出來了那張臉。
心裏竟莫名像被狠狠割了一刀那樣,比大腦裏的疼痛還要劇烈,甚至讓他全身都痙攣般的顫了顫。一幕幕場景就像一臺老舊的電影放映機般,吱吱呀呀地播放出無聲的默片,從他在浮山上修煉,到去凡間游歷;從無意中送給一個受傷的男童幾縷靈氣,到和長大後的對方再度相見。鏡頭又是一轉,那個已長成為君王的男人緊握着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手,對方的癡心和絕望,溫暖和狠戾,走馬觀花般一幅幅放過去。
夏熙驟然睜開了眼。
黑暗被牆邊亮着的壁燈打破,視線一點點恢複,眼前的男人也一點點映進夏熙眼裏,——不是夢境中那個威厲瘋狂的君王,而是懂得退讓和守候的蔣戰威。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張臉,沒有殘暴瘋狂的表情,取而代之的只有無言的溫柔。
他全部想起來了。
就像是缺了角的拼圖,雖然曾經夢到過很多零散的場景片段,卻始終拿不到至關重要的能将一切連起來的那一塊。如今他終于看到了那塊拼圖和手握拼圖的那個人,而對方是他穿越的原因,也是一切的結束與開始。
蔣戰威還在為夏熙的醒來而驚喜,并擔心地問他頭還疼不疼,還有沒有哪裏難受,夏熙定定看着蔣戰威,卻突然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蔣戰威,你長白頭發了。”
蔣戰威重新吻上夏熙的眉心,輕輕籲出一口氣,道:“……再見不到你,我就滿頭都是白發了。小熙,我想要和你白頭到老,你願不願意?”
微啞的聲線和記憶深處的聲線完全重疊到一起,那個人曾用狠戾的語氣說只要朕一天活着,你一步都別想離開朕的身邊,否則就殺光全天下人;曾用絕望的語氣問他究竟要怎麽做,他才肯和他在一起;也曾用哀求的語氣求他留下來。為了增加他愛上他的可能,對方分裂出來的人格數量已經遠遠超出了安全範圍,而如果有一個人,費勁了心思,付出了一切,僅僅只是想要你能喜歡和接受他,難免不讓人動容。
夏熙已經動容了。
而他曾在自己原本的世界裏親口答應他,不管是溫柔的,邪惡的,聰明的,愚笨的……——但凡有任何一個打動了他,他就同意和他在一起。
夏熙看着眼前的蔣戰威收回思緒,沒有回答蔣戰威的問題,而是提起了德城時發生的事:“你之前要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說一定會讓我接受你,”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如今三個月已經到了。”
蔣戰威自然沒忘記自己之前向夏熙要了三個月來追人的事,可這三個月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分離,沒有分離的前半段時間裏他倒是非常努力地去追了,還采納了手下人的建議,又是送花又是念情詩,可一天下來并沒發現夏熙有什麽心動的症狀,更加動心和癡迷的反而是他自己。
他一定是失敗了。
蔣戰威這麽想着,整個人已被沮喪和難受環繞,手卻在這時候被夏熙輕輕握住。不由擡起頭,只見夏熙朝他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然後看着他說:“雖然你完成的不是很好,但我願意接受你。”
蔣戰威驀然瞪大了眼。
表情震驚的像他在星空下許了個願,然後天上滾下幾萬個夏熙一樣,腦子裏什麽也不知道了,只知道說不盡的喜悅和這句話一起從耳朵一路滴進心裏,再流入四肢百骸。一顆心甚至禁不起這樣子的喜悅,炸成了碎片,千萬個碎片都折射着夏熙的容顏。
夏熙只見他傻傻地頓在那,不知道動也不知道說話,但眼睛亮得攝人,不由擡手推了他一下。蔣戰威随即将夏熙重新抱住,低下頭緊緊抵着他的額頭,反複念道:“小熙,小熙,小熙……”
他的聲音很穩,只有仔細聽才能聽出話音中的細微顫抖,語氣慢慢都是喜悅,好像除了叫這個名字之外,什麽也不會說了,亦或者這兩個字就是生命的全部,視如珍寶般的供奉在唇齒間。
夏熙想要說話,卻被吻住了。不知是積蓄了多深多久的感情由此爆發,蔣戰威急切得像要把夏熙吞吃下去,仿佛在宣誓主權,或者是确立夏熙的存在,那拼命的架勢像是要把他揉碎了,又怕他真碎了,縱似夏熙鐵石心腸,一時間也軟化成水。
于是夏熙沒有抗拒,還主動伸出手圈住蔣戰威的脖子。手指插進蔣戰威後腦的發間,仿佛安撫一頭不安的猛獸。
手指漸漸随着陌生的刺激和歡愉而蜷縮着顫抖,直到隐隐聽見推門聲,似乎是什麽人進來了,夏熙才忍不住掙了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身。可剛動一下就被蔣戰威攬着肩扳了回來,蔣戰威甚至擡手遮住夏熙的眼睛,再次吻住他的嘴唇。
視線頓時一片漆黑,夏熙一向不喜歡黑暗,但此刻的黑暗不是冰冷空洞的,而是緊緊環繞着他的溫暖的泉水。全身都被柔和的氣息包圍,空氣似乎也變得粘稠起來,像一條厚厚的絲絨般緩緩地裹住他們,把他們隔絕到另外一個空間裏。
進來的只是醫生,——他們現在是在馮家的私人醫院,如今半個城市都變成了戰區,除了長虹帝國之外,也只有馮家有能力調度最好的醫生和醫療器械。而蔣戰威在夏熙的身前像一條沒有絲毫攻擊性的大型犬,但他比從前更加緊張不安,尤其是有關夏熙安全的事,異常警惕和謹慎,病房外已布滿了他的手下,醫生是唯一一個被準許進入的人,盡管如此,還要接受嚴格的檢查,連任何開封過的藥物都不準攜帶。
既然推不開蔣戰威,夏熙幹脆不再動了,讓蔣戰威親個痛快。可時間過了很久,久到他覺得大腦缺氧,幾乎喘不上氣,嘴巴都弄得生疼,連牙龈都被親腫了,還是沒有被放開。終于忍不住開口:“不要了,疼……”
小小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唇間溢出來,聽起來有種甜軟的味道。而夏熙如今說什麽,蔣戰威都會朝重裏想,聽見一個疼字,就立刻想起夏熙之前頭疼的事,忙強迫自己停下來,擔心的問:“哪裏疼?是不是頭又難受了?”
“你的胡子紮的臉疼,”夏熙努力順平了氣,擡手摸了摸蔣戰威臉上堅硬又淩亂的胡茬,“你多少天沒刮胡子了?”
怕給夏熙留下邋遢的印象,蔣戰威難得有些窘迫,微微低下頭答:“也不是很多天……”
這樣的蔣戰威對夏熙來說有些新奇。他從來都是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看別人,也不屑在伴侶方面投入太多精力,甚至鮮少花時間去觀察誰的神色和動态,如今是第一次見到蔣戰威窘迫的樣子,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反差萌呈現在那張素來冷峻剛硬的臉上,想要像對待大貓一樣伸手撓撓他的下巴,或順順頭上的毛。
夏熙當真撓了撓蔣戰威的下巴,又在胡茬上戳了幾下,道:“我幫你把它們刮了吧。”
蔣戰威點點頭,然後找來了刮胡工具,一動也不動地任由夏熙拿着刮胡膏和刮胡刀在他臉上比劃。
刮胡膏弄得有點多了,甚至有一點沾到了蔣戰威的睫毛上,但此刻這樣的場景是蔣戰威夢寐以求的美好,他不舍得打破這樣的寧靜,只輕輕閉上眼,仿佛任人宰割的安順的食草動物,就算被夏熙刮花了臉也不怕。
夏熙自然不可能把他刮傷,速度雖然有些慢,但動作小心又仔細。待把泡沫洗掉,整張臉立即變得幹淨清爽,夏熙滿意地摸了摸那張英俊的臉,“搞定了,好帥。”
蔣戰威的耳根竟被誇的有一點點泛紅,過了一會才恢複正常,問:“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夏熙點點頭,“嗯。”
“想吃什麽?”
夏熙其實沒什麽胃口,便不甚在意的答:“随便。”
說完這話卻見蔣戰威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委屈,不由問:“怎麽了?”
蔣大元帥委委屈屈的低聲說了:“我聽別人講,一般人面對自己男朋友的時候,都是很挑剔的,只有不喜歡的人詢問吃什麽,才會回答說随便……”
夏熙頓時有點無語。似乎他剛剛才說願意和他在一起,而且并沒有提男朋友這個詞,只說接受了他,——對方入戲也太快了點吧?
蔣戰威大概也覺得自己有點誇張,低下頭不說話了。這模樣讓夏熙突然有點想笑,但為了不讓蔣戰威更窘迫,努力忍了下去,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想起菜名來。
這麽一想,倒突然有食欲了,于是報了好幾個想吃的菜名,卻被蔣戰威全部否定了:“不行,你頭上還有傷,不能吃油炸的東西,辣的也不可以。”
夏熙微微皺起眉,顯然有些不滿,卻又勾起唇角朝蔣戰威笑了笑。
他的笑總是分很多種,高冷的,熱情的,含蓄的,放蕩的……總有一種會讓蔣戰威恍惚不定,氣血沸騰。
于是蔣戰威最終還是心軟地給夏熙選了一道辣的菜。
夏熙随即便只把它拉到自己跟前,将其它菜通通都無視了,蔣戰威看着那個布滿了辣椒油的盤子,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太辣了對胃不好,最好放水裏涮涮再吃。”
說着拿了只空碗,倒入熱開水,給夏熙涮掉辣油。夏熙只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根本沒朝開水碗看一眼。
“算了,”蔣戰威想了想,又把開水碗和那盤布滿辣椒油的菜全拿到了自己眼前,“都擺在我這兒吧,等我涮好後再夾給你。”
夏熙再一次微皺起眉,甚至覺得自己剛才竟然會同意和這樣婆婆媽媽的人在一起,怕是腦子出了問題。
“我不要吃涮過的,”夏熙忍無可忍地擡手把蔣戰威認真涮好的肉片全部揮到一邊,“涮過的難吃死了,一點味道都沒有……”
也許是因為嘴巴裏還鼓着食物的緣故,抱怨的樣子在蔣戰威看來卻怎麽都覺得像撒嬌,蔣戰威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露出充滿愛意的淺笑,道:“小熙,你下次再露出這種表情,我就吻你了。”
夏熙瞪大眼睛,——他明明是很兇地在表達不滿,表情除了兇還能看出什麽?
他最終還是在蔣戰威的幫助下填飽了肚子,蔣大元帥任勞任怨地鞍前馬後伺候着,菜一點點的涮着喂,飯一勺勺的哄,還随時備好紙巾給擦嘴,簡直把他弄得像生活不能自理。待夏熙吃好了,蔣戰威才得空,自己簡單快速地吃了點東西。
蔣戰威在吃完後上了床,輕輕摟住夏熙,給他揉肚子消食。夏熙舒舒服服地蜷在蔣戰威懷裏,身上是松軟又舒适的被子,身後是蔣戰威堅硬又溫暖的胸膛,懶洋洋的模樣就像一只露出白絨絨的軟肚皮沖人撒嬌的貓咪。
蔣戰威沒養過貓,但他覺得養貓的話也就是如此了,只是大概沒幾個人能養得起這麽金貴的貓咪。不僅在吃穿上養尊處優,還要耐得住他不自知的誘惑和勾引,揣測和适應他的喜怒無常的脾氣,給他全年無休的陽光和陪伴,——但蔣戰威甘之如饴。
對于蔣戰威來說,光着和夏熙牽着手,都像得到什麽一樣滿足,想要每分每秒都跟他黏在一起,其他的什麽都不做,恨不得化為一彎溫泉,将他的寶貝泡在裏面,天長地久地溫養着。
其實蔣戰威還沒有從驚喜不定的情緒中出來,也不敢确信夏熙是真的願意和他在一起。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幸福,連想象都不敢有,就很怕這些都是假的,簡直想把所有時間都拿來看夏熙。他連一秒都還沒有真正擁有過他,卻莫名感覺已經失去過他千萬次,夏熙的表情和語氣稍有一點不對,就會懷疑對方是不是要改變主意。
所以當夏熙問起段君翔的時候,蔣戰威立即忐忑起來。
段君翔已經得知夏熙醒來的消息,就等在夏熙的病房門口,就像一條幫夏熙守門的狗,分明該是兇猛的物種,卻乖巧的不像話。夏熙和以往一樣摸了摸段君翔的頭發,甚至抱了抱他,還誇了他一句好乖。
在夏熙面前,段君翔一直都很乖。聽說人都喜歡溫順的動物,所以他收起一切冷厲和棱角,只在夏熙面前做一條溫順乖巧的忠犬。
蔣戰威自然不想讓夏熙和段君翔見面,但既然夏熙要見,他就不會阻止。夏熙由此而徹底意識到蔣戰威是真的變了,變得冷靜,有分寸,明白到底該怎麽做,也明白進退,甚至像個讓人省心的紳士,就算吃段君翔的醋,但也不會在夏熙面前诋毀段君翔,引起夏熙的反感。
夜越來越深,段君翔最後在夏熙的哄勸下乖乖去休息了,可夏熙自己沒有休息,而是在這個不太适合打電話的點,給他在這個世界裏僅有的兩個朋友分別打了個通訊。
所幸習慣于享受夜生活的劉啓行這會子還沒睡,安格斯則因為時差的原因還沒有起,但是一聽到夏熙的聲音,就立即精神起來。夏熙說話一向言簡意赅,就算是對最好的朋友也是如此,這大概是夏熙給他們打過的最長的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才挂斷。
接下來是簡白和夏毅天。
考慮到後者年紀大了,那麽晚恐怕已經休息了,夏熙最終只打給了簡白。簡白自然驚喜不已,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詢問了一大堆,夏熙難得耐心地回答了對方的詢問,并且接受了對方的關心,甚至在挂斷之前喚了句二哥,“謝謝你幫我照顧父親,你自己也注意身體。”
最後一個是夏琛。
夏琛也在馮家的私人醫院裏,——蔣戰威從佐藤隆川那裏成功截走夏琛後就一直忙于把夏熙救出來的事,便将夏琛臨時托付給了馮家的醫療團隊。但他有派手底下最信任的人謹慎地守着,何況馮家還想和他維持盟約,不敢對他陰奉陽違。
夏熙聽完蔣戰威的解釋,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只平靜地點點頭,“我想看看他。”
于是蔣戰威一路把他送到夏琛所在的病房門口,老老實實地依言等在外面,心裏的不安随着時間的流逝莫名間越擴越大,直到夏熙在二十分鐘後安然無恙地出來。
其實夏熙在這二十分鐘裏什麽也沒做,只是靜靜看着夏琛,将他在這個世界裏和對方相處過的畫面慢慢回憶了一遍,就像在進行一場告別。
事實上,他是在對這個世界做告別。
時間已是後半夜,回到自己病房的夏熙還是沒有睡。他低頭看了看手上那個始終沒能取下來的刻着‘寧寶寶’三個字的手環,似乎還想要再給誰打一個通訊,猶豫了片刻,又放了下去。
蔣戰威的心慌感一直沒有消退,所幸夏熙總算在他的勸說下上床睡了,乖乖躺在他懷裏的模樣輕易就能讓他生出難以想象的愛意,甚至舍不得閉眼。他怕眼前這一切只是場美麗的夢,夢一醒,他依然一無所有,所以就那樣睜着眼睛,在一片黑暗裏看着他的眉眼輪廓。
其實哪裏還需要用眼睛去看,過去的那些年,他早把他在心上刻印了千百次,描繪了無數遍。
快睡着的時候,夏熙感覺到蔣戰威在輕撫他的臉,最後微微睜開眼看了蔣戰威一眼,并下意識偏過臉去在蔣戰威的手上蹭了蹭,才徹底陷進睡眠。
感覺到夏熙睡熟了,蔣戰威借着細微的光下床,從搭在床尾的大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絨面盒子。然後回到床上,遲疑了許久,還是打開了盒子,拿出裏面的戒指,緩慢又認真地,将它輕輕套在了夏熙的無名指上。
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不問過夏熙的意願,就這麽單方面偷偷将人綁定了。然後握着夏熙帶着戒指的那只手仰面躺在床上,盡管明知對方此時沒有意識,依然心虛得呼吸不穩。直到天邊隐隐透出微薄的晨光,才禁不住困倦的閉上眼。
窗子隔離了初生的朝陽,夏熙已經完全放松下來,把整個人都托付在黑甜的夢鄉。那裏不再有零碎混亂的畫面,也不再有扭曲變形的身影,只有讓人安心的黑暗。
夏熙安靜地待在黑暗裏等待着。
因為還處于睡夢中,所以他說不清自己在等待什麽,只知道那大概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亦或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不知等了多久,終于在黑暗中透出一線白光,他借助這線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見指尖正随之一寸寸湮滅。而他原本躺着的床上,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戒指和手環。
與此同時,就像之前曾進行的每一次快穿一樣,茫茫的白光占據了他整個視線,待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周圍的場景已經全變了。
只見眼前的細雨蒙蒙如煙,夏天的風帶着雨水的清新氣息吹過鋪着青石板的長街,街邊的茶肆酒館的招蕃随之輕輕揚起,夥計已經打開店鋪門開始忙活,早起的行人穿着布衣站在路邊的早點攤前買早點,朝陽在雲層後若隐若現。
他來到了新的世界。而這次不用系統再介紹和宣讀本世界的背景和概況,他對這裏的背景和概況了如指掌,因為這裏正是他最初和蔣戰威認識的原本世界。
街上的行人随着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多,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已到了人流如織的地步,但有一條街巷明明地處繁華,卻依舊空蕩,鮮少有人。
那是戰王下朝的必經之路,路的盡頭,就是戰王的府邸。
夏熙沿着記憶走到那條街巷,沒多久便聽到了一聲嘶鳴,轉過頭,只見一匹矯健的黑色駿馬正從遠處飛奔而來。馬速極快,像脫了缰一般肆意沖撞,騎馬者的表情極冷,像沒有刀鞘的利劍。馬蹄踏在石板上,蹄聲铿锵如雷,将數十名侍衛都甩在後面。
努力追趕自家主子的侍衛們遠遠看到了夏熙,忍不住朝他驚喊出聲:“——快閃開!”
但夏熙沒有動,只管定定看着騎在馬上的男人。與此同時,俊馬嘶嗚着以閃電般的速度飛騰而至,越來越近,不過轉眼的功夫,離夏熙不過只有幾尺遠。
侍衛們停止了呼喊,因為他們已完全預見了夏熙将被馬蹄踩死的結局。——距離是如此之近,就算那個少年用最快的速度躲避,恐怕也來不及了,而騎在馬上的戰王絕不會停下來。
對于戰王的喜好,沒有人能摸得清,但對于他的為人處事,卻是衆口一詞,那就是手段冷厲,絕不留情,連他手下最信任的幾個親信,都無一例外地擁有那種亡命之徒的狠辣氣質。他對待人的态度也不冷不熱、陰晴不定,以前沒什麽勢力的時候,還多少有些收斂忍讓,等到他拿到實權,做事就再無忌憚。
所以他不可能停,也沒有什麽能讓他停。
可就在高高揚起的馬蹄就要踏上少年的身體的那一刻,侍衛們竟驚訝地看到始終面無表情的戰王突然擡起手,用盡力氣死死拉住了缰繩。
駿馬随之高高立起,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響亮的長嘶,最終在離少年僅有區區半尺遠的距離堪堪停在了一邊。
蔣戰威保持着冷如冰山的表情居高臨下地看着夏熙,自己都奇怪自己為什麽要勒住馬缰,而不是像以前那樣直接對着眼前的人踩踏過去。而那個少年的表情始終沒有變,只是望着他的眼神變得更明亮了一些,甚至有淺到幾乎不易察覺的笑綻放在精致的面頰上,然後開口道:“……阿戰。”
年輕的戰王竟愣在那裏,心頭一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猝不及防的沖上心頭。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樣的目光,卻又覺得他分明見過這眼,也聽過這樣的低喚。
蒙蒙細雨還在下,夏熙的鬓發被淋濕了,發色顯得更黑,一對眼珠也越發漆黑,像被雨水瀝瀝洗過那般。戰王下意識握緊了缰繩,聽見自己故作平靜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夏熙。”
夏熙。
蔣戰威幾乎是下意識地把這個名字放在心裏默念了一遍,一雙沉黑的眼睛卻看不出任何情緒。而這個莫名出現在他身前的陌生少年竟直白的繼續道:“我沒有地方去,”說話的同時再度沖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問:“我能跟你回家嗎?”
跟你回家這四個字竟像魔咒,每一個音節都能輕而易舉地敲進蔣戰威的心裏。
哪怕他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甚至想要朝對方伸出手,将他直接拉上馬來。他隐約意識到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可對方的笑容無可遏制的吸引着他的目光。
蔣戰威向來高傲,從來不覺得有誰比他厲害,此刻卻不得不承認,這次送人過來的那個對手非常厲害。只是不知道眼前的少年究竟是誰送來的,積心處慮的接近他,到底有什麽目的。
握着缰繩的手變得更緊,年輕的戰王一動不動地用黑沉沉地眼珠望着夏熙,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夏熙也很有耐心的一動不動地等,沒發一言。
這一陣的雨似乎變大了,夏熙的頭發變得一绺一绺的,衣服也濕了,像一只羽翼被打濕的雛鳥,鼓蓬蓬的絨毛都可憐兮兮的耷拉下來,顯得有些狼狽落魄,眉眼卻依舊動人。蔣戰威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個變态,有什麽特殊的癖好,看到對方失魂落魄,都能生出前所未有的心動。
可那種心動猶如火焰,一旦燃起,便不受控制。
他甚至沒有辦法看着對方這樣狼狽,沒有辦法放任他不管,隐隐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他得把他小心地放在安全的地方,好好地照顧和保護,不受一絲風雨的侵染。
蔣戰威最終點頭應允,“好。”
這條街走到頭就是戰王府,路程很近,所以蔣戰威用最大力氣克制住朝夏熙伸出手的念頭,只放慢了馬速,讓夏熙跟在馬邊。夏熙倒是很乖巧地跟着走了,但步行速度比蔣戰威想象中要慢得多,甚至不小心踩到石子,腳踝随之一歪,差點摔跤。
餘光一直注意着夏熙的蔣戰威頓時心裏一顫,竟忍不住翻身下馬,一把握住了夏熙的手腕。這一動作讓他自己都覺得心驚,甚至因此而有些反應過激,下一秒便宛如觸電般松開了手,那張沒有表情的冷臉也出現了一瞬間的僵硬。所幸雨越來越大,不再适合騎馬,身後的侍衛已忙不疊地在自家主子下馬的同時為他撐起了傘。
夏熙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衣服已經濕得更加厲害,眼睫毛都被打濕,又濃又黑,落在蔣戰威眼裏,透出了幾分脆弱。蔣戰威下意識将侍衛的傘拿過來,用它遮住了夏熙頭上的雨滴。
夏熙擡頭看了看頭上的傘,又看了看身邊神色冷淡的男人,然後伸出手,拉住了男人的衣袖。在蔣戰威看來,少年小小的動作帶着小心翼翼,竟讓他覺得心髒都要随之化開。
于是就這樣一手打着傘,一手垂在身側,任由身邊的少年拉着衣袖,一步步往前走。
蔣戰威平日裏不管做什麽事都習慣了留出一只手來拿劍,否則就會覺得非常不安,可此時此刻,他把兩只手都用了出去,卻覺得比拿着劍還要安定。
今日的時間似乎流逝的飛快,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目的地,待管家帶着仆人迎上來,夏熙便松開了蔣戰威的衣袖,蔣戰威随即便感覺到衣袖一輕,一顆心卻像被什麽壓住一樣,變得更重。
雨聲同樣變得更重,密雨打過疏窗,像某種樂器,急促又懶慢地敲出一首鼓噪的協奏曲。夏熙在管家的安排下去了後院的客房,蔣戰威則進了自己的書房,然後面無表情地坐下來,拿起了親信在桌上新放的文件和冊子。
書房是最能看出人性格的地方,蔣戰威的書房永遠是那副一成不變的擺設,看中什麽就會一用到底,就算東西用壞了,也不會換新的樣式,只會讓人按照之前的樣子再做個一模一樣的來。窗戶則始終是關着的,陰暗又沉悶,一如他陰暗的童年。桌子上的東西永遠擺的整整齊齊,體現着他的自律。
他的自律深深地紮根在骨子裏,即使獨處時,行為也是一絲不茍,此刻只是看一個不算重要的冊子,坐姿亦沒有松懈,如崖壁上挺拔的勁竹,甚至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但親信報告事情的時候,還是察覺到了一絲不同。——熏爐裏竟點了香,空氣中因此而漂浮着淡淡的丹桂的香氣。
是皇宮特貢的香料,有極好的凝神靜思的效用,但蔣戰威以往很少用。因為他很清楚,能不能醒神靜思和什麽香都無關,全靠自己的內心。就像此刻,聞着區區一片就能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花銷的凝神香,手裏的冊子卻沒看進去半個字。
他竟如中了邪一樣想今天領回家的那個少年。
想着他淋了雨,會不會生病?他看起來嬌嬌氣氣的,連個路都走不好,會不會也不知道照顧自己?他究竟是誰派來的,準備利用他圖謀什麽東西?
對方對他露出的笑也浮現在眼前,隔着煙雨,卻鮮明得耀眼,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突然從冰冷的海水裏冒出頭,呼吸到了清爽的空氣,還看見遠處長滿鮮花的陸地,聽見鳥類婉轉的啼鳴。
整個世界都新鮮亮麗的向着他湧過來。
手下的親信報告完公務,蔣戰威很難得地猶豫了一下,似乎還有什麽話要吩咐,親信努力地揣摩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問出口:“主子,是否要查查那位夏公子的來路?”
“……不用了。”
蔣戰威搖了下頭,同時擡起手,一道勁風從指間飛射而出,吹熄了香爐裏的香片。
反正心不靜的時候,點再多的香都無濟于事,反正那些被派過來勾引或迷惑他的人,也總有各種各樣的身份做掩飾。所以點不點香都是一樣,點了也沒辦法心定;查不查對方的來路都是一樣,查到了也是浪費時間。
這麽想着,蔣戰威的心反而莫名定下來了。
不管對方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他都自信對方傷不了他,根本不必在這裏白白顧慮;而對方既然抱着目的而來,就總會想方設法的主動找他,也根本不必為對方左右擔心。
年輕的戰王甚至因為對方會主動找他的事而升起了期待,突然覺得興致滿滿,覺得無趣的生活都變得有趣起來。
可惜直到天黑蔣戰威都沒收到夏熙有任何找他的意思,心裏還在暗暗想着對方倒是能沉得住氣,自己也要沉得住氣才行,卻在管家報告說那位新來的夏公子中飯沒有動晚飯也沒有吃的時候,莫名變了臉。
蔣戰威破天荒地皺起了眉。對方到底是在玩欲擒故縱,還是當真生病了?
下了一天的雨已經停了,月亮也在雲層下探出頭,銀輝灑了一地。蔣戰威在月色下邊走邊思量起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夏熙住的院子前。
而夏熙并沒有生病,也不是故意不吃飯,他甚至可以不用再吃東西。
因為記憶回歸之後,靈氣也會跟着慢慢回歸,只是身體一時根本容納不了如此龐大的靈氣,在亂成一團的經脈沖撞,讓他忍不住難受地蜷縮在床上,直到靈氣終于趨于穩定,才筋疲力盡地睡過去。
他之前換下了濕衣服,只穿着仆人給的寝衣,夏天的寝衣很薄,又被他掙動得有些淩亂,露出了大片胸口,雙腳和腳踝也露在外面。胸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着,皮膚在月光下,如上好的羊脂玉,會讓看到這一幕的人忍不住想到更加香豔的畫面。
而蔣戰威正好将這一幕全部收入眼底。
他既然走到了院子前,就沒有退回去,并在敲門未果後直接推開了門。下一刻就像是被人定住了身形一樣,深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保持着推門的動作僵在了那裏。
夏熙的臉上還有抵抗靈氣時沒褪盡的潮紅,比之前更多了幾分明豔,亦添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蔣戰威過了好一會兒才得以移動,又過了片刻才抛去所有雜念,大步沖到床邊,一邊試夏熙額上的熱度一邊喚他的名字。
他的動作帶着前所未有的焦急,顯然是誤将夏熙臉上的潮紅看做成發燒的訊號,甚至以為對方是發燒燒到了昏迷。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臉,就會驚覺自己臉上寫着多麽明顯的擔心。
所幸夏熙睡得很沉,并沒有被喚醒,蔣戰威也終于意識到對方沒有發燒,只是在沉睡。他的手還放在夏熙的額頭上,手下細膩的觸感讓他生出說不出的貪戀。
蔣戰威極快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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