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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是鐘清華的班主任。”
嚴修的語氣十分篤定。
無論如何,這聽起來就像一種譴責。嚴修覺得自己的潛臺詞已經十分明确:你是對孩子漠不關心的家長。
鐘唯期有點眩暈,他笑了一聲:“噢……原來你是做老師的!在一中?怎麽沒去十五中?”十五中是他們的母校。
在嚴修聽來,電話那頭的聲音沒有一點心虛,甚至因為帶着興致勃勃的情緒,因此顯得有些輕佻。
“十五中早就和其他學校合并了,”嚴修很快就将話題扭轉回來,“鐘清華總是遲到,這事情想和你說一說。”
鐘唯期對胖子遲到的事情并不關心。
他對胖子的大部分事情都不關心。
但是他不想放走嚴修。
“鐘清華的事情,我會注意,”他含着歉意說,“不過我們家的情況其實有些複雜……嚴老師,你想做一下家訪嗎?”
胖子回家的時候懷着滿心的憂愁和心虛。
他早上一時氣憤向班主任訴苦,結果下午班主任就告訴他會安排一次家訪。比請家長更噩夢的就是“家訪”,他不喜歡家訪,估計鐘唯期也不會喜歡——尤其是他說了那麽多有關他的壞話。
輕手輕腳進了家門,鐘唯期正坐在靠近陽臺的地方看書,依然和往常一樣一副無視胖子的态度。胖子的提心吊膽一直持續到晚飯時候。
“你的班主任人怎麽樣?他後天來家訪。”鐘唯期突然問他。
“哦。人挺好。”胖子故意裝作不在乎,他正在啃一大塊排骨,含含糊糊回答。
鐘唯期笑了笑:“我也覺得嚴老師很好,聽他說話就很舒服有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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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有些出乎胖子意料了。他雖然搬來和鐘唯期住了才兩個多月,但是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對誰誇得這樣幹脆。
“是……嗎?”胖子有些結巴。
鐘唯期只想多聽點有關嚴修的事情:“那你說他挺好,好在什麽地方?”
胖子含含糊糊不肯說。他跟自己親爹媽都沒說過學校老師的事情,更不用說跟鐘唯期了。胖子就是擔心班主任把他說的那些話都跟鐘唯期說了:“他……說什麽了?”
鐘唯期的心情很好,但這不表示他願意跟胖子廢話,他看了眼胖子:“他說要來家訪。”
一句話幹脆利落結束對話,弄得胖子抓心撓肺。
周五的晚上,嚴修到了鐘唯期住的小區,胖子在路邊等他,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嚴修拍拍他的肩:“好了,別有負擔。就是來了解一下。”
小區裏綠化挺好,晚間的時候開了路燈,雪白的燈光凝結在花木上,讓它們看上去顏色比白天更濃郁。
胖子忽然指了指:“那邊那棟就是我家。”
嚴修看向那棟三層樓的獨棟別墅,陽臺随着他的腳步露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鐘唯期正站在樓上。
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眼。
鐘唯期張雙臂撐在欄杆上,像一只盤旋在那裏的大鳥。陽臺上橘色的燈光籠罩着他珍珠色的襯衫,他身後的深色窗簾全部拉開,玻璃門後面的客廳看上去像金色而通透的舞臺。
鐘唯期是舞臺上唯一的主角,孤獨,光輝,充滿魅力。
為了證實這只是一眼之間的錯覺,嚴修不得不仰着脖子看了他第二眼,還有第三眼。
“那是我叔叔。”胖子順着嚴修的目光看上去,有些奇怪地說。
嚴修默默地進門上了樓梯。他忽然開始懷疑起來,自己願意來家訪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他不應該再和一個一夜情對象同時又是學生家長的聯系。任鐘清華自生自滅都好,他不應該再和鐘唯期聯系。一個班有近五十個學生,他即使只關心其中的一半也夠他忙得團團轉,照顧不過來是正常的,他可以有選擇。
他可以選擇無視鐘清華,切斷與鐘唯期的聯系。
這才是正确安全的做法。
但是他必須對學生負責,不可能在明知道這個學生有問題的時候故意避開他。
嚴修很确定這就是他來家訪的原因,即便會和鐘唯期之間有麻煩。現在他仍确信自己是為了學生才來家訪。但對鐘唯期是否真的避之不及,他有了那麽一絲疑惑。
但是他也很清楚這時候的內心掙紮其實毫無意義。他已經走到鐘唯期面前了。
他們在客廳坐下,胖子立刻想悄悄溜進房間。鐘唯期端來茶,笑着叫住胖子:“一點禮貌都沒有,快給老師倒茶。”
他們像正常人一樣寒暄。然後無意義的對話漸漸開始變得有實際內容。胖子這一次再往房間躲的時候,鐘唯期沒有阻止。
“他爺爺是我的大伯父,他父親是我的堂兄。”鐘唯期點明了他和胖子的關系。
嚴修點點頭,這個他已經聽鐘清華說了。
兩個大人又說了一些這小孩的父親是怎麽去世的事情。嚴修問到了另一位家長:“那他的媽媽呢?我聽鐘清華說,說他媽媽在外地打工,具體也沒說是在哪裏。她和鐘清華聯系頻繁嗎?”
鐘唯期看了一眼嚴修:“他是這麽跟你說的?”
嚴修忽然明白過來了。
“他的母親不和他聯系,有好幾年了,”鐘唯期冷靜地說,“大概是抛棄他了。”
嚴修一時無語。
“他父親去世之後都是他奶奶帶他。這兩年他奶奶老了,也帶不動了。所以考上高中之後,就跟着我住了。說實話,我沒有帶過孩子,他也不是沒有自理能力,所以大概疏忽了一些。”
鐘唯期出乎意料地坦率。
他靠在沙發邊,雙腿微微前伸交叉,腳穿着家常輕便的拖鞋。從褲腳到拖鞋中間是形狀優美的腳踝。
嚴修的目光默默從那裏掃過,然後他說:“你直接給自己找好理由,然後放縱疏忽的行為,真是……有時候我真想讓那些管得過嚴過死板的家長來看看你這種,大家中和一下多好。”
鐘唯期微笑:“我和他雖然有血緣,但到底不是他親爸爸,所以很難做好家長應該做的事情。”
嚴修立刻否定了他的說法:“沒有家長百分百做好了家長該做的事。但至少他們不會讓孩子做一日三餐,包幹所有家務。”
鐘唯期笑了:“所有?他跟你說是所有家務?每天鐘點工阿姨都會過來,基本上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處理。鐘清華要做的只是早飯,有時候阿姨做了晚飯,他熱一熱而已,我感覺好的時候也會下廚。”
嚴修是來了解情況的,并不是來與家長争執的,但是對着鐘唯期篤定的樣子他不想退讓。
“鐘清華現在是高一,但時間是很快的,一眨眼就會到高三。時間都應該專心放在學習上……”
“我知道。”鐘唯期打斷他。
嚴修看向他。
鐘唯期露出一種近乎俏皮的表情:“我們是同學,你忘記了?我們都上過高中,還是一起上的。”
然後他們同時沉默,嚴修只能祈禱鐘唯期沒有和他一樣想起了那一場“其實真的非常難忘”的一夜情。
他想盡快換一個話題:“你剛才說‘感覺好的時候’,是什麽意思?”
鐘唯期非常誠實地回答:“我身體不好,去年開過刀。胃癌。所以我說我們家的情況比較複雜……”
嚴修再次無語。
一會兒之後,嚴修就起身要走了。從某一個時刻之後他就覺得自己不在狀态了。他不能一邊想着自己的一夜情,一邊讨論工作和學生。
更何況現在是比一夜情嚴重得多的事情——他差不多是和一個絕症病人上了床。
鐘唯期要親自送他下樓,嚴修阻止了:“你……好好休息吧。”
鐘唯期将手伸給他,嚴修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握了握。
那是一雙握上去非常舒服的手,就和這個人□□時候摸上去一樣的舒服。
家訪有點虎頭蛇尾,但眼前還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鐘清華不遲到了。
嚴修坐在講臺邊,面前攤着教案,他盯着學生上早自習。實際上是在兩眼放空地發呆。
他看到鐘清華坐在最後一排,雖然沒遲到,但周身還是環繞着那種馬馬虎虎的氣質,整個人像是用黑色的粗線條毛毛躁躁畫出來的。
鐘唯期本人倒是任何時候都收拾得光彩照人……
“嚴老師。”
嚴修回過神來,看向站在講臺前的班長。
“今天是教師節,”班長是個瘦高個子的男生,說話還有點腼腆,“這是全班送的卡片。”
非常正常的卡片。嚴修笑了笑,向全班說了聲謝謝,又問:“你們有沒有給其他老師準備啊?”
下面七嘴八舌地回答:“準備了!”
“還買了花……”
“班費買的。”
男老師就送一張卡片,女老師就多一支花。班長解釋給嚴修聽:“這是班會上商量好的。有點簡單,可以嗎?”
嚴修溫和地說:“很好。老師看到你們有一份心意就很高興。”
當然,喜歡收學生和家長禮物的老師是有的。不過嚴修不喜歡貪這一點小便宜,也不希望學生過早地就接觸這些。
他喜歡學生單純一些。有些事情要懂的時候自然就懂了,不需要懂的時候還是懵懂點比較可愛。
他看向最後一排的鐘清華,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比大部分學生更憊懶。
中午回到辦公室,嚴修就看到桌上已經放了不少卡片了。他收拾好東西就開始批作業。翻到其中一本的時候,從裏面掉出了一片非常精美的小信封。
裏面裝着一張面額不小的代金卡,抵得上他大半個月的工資。
嚴修一瞬間汗毛倒豎了一下。這麽多年了,他始終不習慣,每次退回這種貴重禮物都很頭疼。更何況他去家訪之後心裏一直沉甸甸的。
他看了看和代金卡附着的賀卡,果然是一個家境很好的學生,他的語文課代表蔣歆薇。
下午放學之前嚴修借着叫蔣歆薇拿資料的機會,将代金卡還給了她。
蔣歆薇臉紅了。
她嗫嚅着說:“我怎麽跟我媽媽說?她要生氣了……”
嚴修說:“你什麽也不用說,你可以讓你媽媽給我打電話。別擔心,回家注意安全。”
女孩子垂着頭,仿佛馬上就要哭出來,但還是乖乖收起了卡。
嚴修看着她離開,湧起一種無可奈何的疲倦。晚間學校老師聚餐,他借口頭疼早早退席了。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麽。
他需要釋放壓力。□□可以釋放壓力。
從前沒有人選,他只能熬。現在他知道有一個人等着他聯系。
嚴修撥通了鐘唯期的電話:“你有時間麽?我們出來談一談。”
其實有關和鐘唯期同班同學的經歷,他差不多都不記得了。就好像做夢一樣,只留下一個朦胧的影子。
鐘唯期答應了。
嚴修立刻添了句:“別告訴鐘清華。”
鐘唯期笑了。
嚴修挂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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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