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卷二 不周山(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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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喻文州便和葉修一起進入了輪回陣。

輪回陣能讓入法者重拾七情六欲,回顧前世今生,拾取那在轉世重生路上遺失的部分元神。這個陣法最危險的地方,就是元神在重溯前世之時,不具有辨別方向的能力,需要入法者七情六欲所系之人,作為提燈者,點燃魂燈,帶領混沌的元神走入輪回。而在這途中,魂燈一旦熄滅,陣法當中的兩人都将陷入時空的罅隙中,永世不得輪回超生。

室內點燃了七七四十九支燭火,法眼處端坐着兩人,他們面對面盤坐着。喻文州笑了笑,他看着葉修的眉眼,低聲溫柔道:“一會兒見。”葉修手中提着魂燈,那精致如鳥籠的燈罩裏透出了幽幽的魂火光,襯得葉修愈加眉目如畫。他定睛看着喻文州,“好,一會兒見。”

兩人閉上眼睛,節奏地吐納着。不過旬幾,室內跳動的燭火緩慢暗了下來,火光如豆,靜靜的燃燒着。

葉修再睜眼時,他已然置身在一片虛無中,周圍是目光都丈量不到邊際的黑,只回蕩着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接着他就看到了滿目的綠,山頂處有一在雲霧間半遮半掩的廟宇,依山傍水,美得恍如仙境。葉修癡癡站了片刻,他拎起手中的魂燈,裏面透出了微微的光。喻文州的元神被鎖在魂燈內,混沌得如同未經世事的嬰兒,他赤身裸體地抱着膝,面無表情,像一張白紙。

葉修晃了晃手裏的魂燈,他看着那座藍雨山,對手裏的魂燈說:“這是你的師門。”

魂燈中的混沌元神迷茫地擡起頭來,一雙無神的眸子閃了閃。

葉修擡腳就往山上去,他輕車熟路的從後門翻進去,一眼就看到了小小的喻文州,他坐在廊下,膝蓋上擺着一本學習陣法的古籍,低着頭認認真真地看着,黃少天在一旁舉着竹竿哇哇地叫。

“小時候,你經常和少天一起在老魏門外的無患子樹上粘知了。”葉修輕聲道,“準确的說,是少天纏着你來粘,你總是只在一旁看書。因為你們藍雨師門上下,都比較心疼你這個有些先天不足、施法速度比較慢的小騙子。就算你把無患子樹的樹枝折下來一匹,也沒人會指責你。少天就不一樣了,一準會挨責罰。我那個時候就覺得,你個小騙子,明明那麽聰明,卻總是裝可憐。少天都快要給你欺負死了。”

魂燈裏的“喻文州”靜靜聽着,無神的眼睛裏好似在湧入一絲又一絲的光。

葉修走近坐在廊下的小小喻文州,坐在了喻文州身側。

小小喻文州感受不到葉修的存在,自始自終低着頭認真地看書,彼年的喻文州已經依稀可以看到日後淡然而強大的影子,他從不怨天憂人,不因先天不足而自暴自棄,也不因師門上下的疼寵而迷失了自我,他像一只小蝸牛一樣,盡管緩慢,卻目标明确地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的手跟着書裏的陣法一遍一遍地畫着,不厭其煩的。耳垂上還可以看見因為化形不熟悉而沒隐藏好的獸紋。

葉修認真地看着,過了一會兒之後,遠遠站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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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着燈笑了笑,“看好了啊,有人要出現了啊。”

他話音一落,就有一個靈活的身影,用跟葉修方才翻牆一模一樣的姿勢,從外面翻了進來。他幾個起落,在身後魏琛暴怒的喝聲中,折斷了一枝無患子。

“老魏,你不要那麽小氣嘛!”那人懶洋洋地說到。而後反手用方才折斷的樹枝,擋住了背後魏琛襲上來的桃花劍,樹葉被劍鋒吹落,撲簌撲簌落了一地,他抖了抖,回頭意氣風發地笑。

“死葉秋,你還要不要臉了!”魏琛氣急敗壞。落地後第二眼就看到了舉着竹竿,被吓懵了的黃少天,他差點一口氣沒抽上去,“黃少天!你小子!我說過多少次!不能折騰我這棵樹!”

葉秋搖頭擺尾地笑,得了逞的狐貍。“家門不幸啊!”

魏琛一把把黃少天拎開,抽出黃少天手裏的長竹竿,扔下一句“一會兒收拾你”,就和葉修纏鬥了起來。青翠的嫩竹竿揮舞得如同入水的游龍,招招都好看得緊。只見葉秋一記平沙落雁式,竟借力踏到了竹竿上,一個後翻,穩穩地落在了喻文州身側。

葉秋落地無聲,他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有些愣神的喻文州。

“跟我去玩嗎?”葉秋對喻文州那樣說。

另一側顯然是認識葉秋的黃少天立即就嚷嚷了起來,去哪兒玩去哪兒玩。其間還有魏琛呵斥的聲音,紛繁雜亂。

像慢了半拍的魚,直到大雨落下,喻文州才後知後覺地擺了擺尾。

他點了點頭。

葉秋笑得很開心,不顧魏琛的黑臉,單手夾起了喻文州瘦小的身子,翻身跳過了院門。

身後的魏琛氣急敗壞,揚言如果不把喻文州全須全尾地送回來,就要扒了他的的鱗。

喻文州被颠得有些難受,他咳喘了一陣,小手緊緊地抱住葉秋的手臂,這個人明明沒有比自己大多少,卻強悍得驚人。身上精純的龍族之氣讓喻文州覺得很好聞。

“你就是藍雨山上那只營養不良的小白澤啊。”

葉秋的聲音有些遠,讓喻文州覺得,自己明明被這人夾在懷裏,卻還要努力才能追上。

“恩。”

半晌,喻文州才慢吞吞地應了一聲。

這是他們的初遇。

葉修提着燈,跟着喻文州成長的軌跡奔跑。喻文州的成長緩慢而又匆忙,他像是紮根在沙漠中的小胡楊,用了漫長的時間發展自己的根系汲取養分,而後快速地生長,抽出幼嫩的枝條擋住了炙熱的陽光。

“你小子,長得真快。”葉修笑了笑,擦了擦自己的汗。

他微微揚起了頭,看向幾步之遙負手而立的青年門主。他的身上早就沒有了當年的溫吞和遲鈍,年輕的白澤身上散發出強大的氣息,就如同當年魏琛對葉修說的那樣,這個先天不足的小白澤,會是藍雨的支柱。

這一年已經變成青年的喻文州站藍雨殿上,黃少天抱着冰雨站在他的身側,藍雨的大旗被這兩個年輕人抗在肩上,在這亂世中并肩而行。“吾以吾上古之血起誓,自今日起,以平衡妖界為己任……”朗朗誓言在殿中響起。

葉修的神情變得有些向往,他無聲地跟着念。魂燈中的元神也開始變化,就像潔白的紙張染上第一筆色彩、早春新嫩的茶葉經過第一道烘培。

年幼的喻文州,像剎那間就飛遠了的大雁,在四季如春的記憶中。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葉修偶爾會回想一下這段溫暖的記憶,捱一捱沒有喻文州在的冬。

“喻文州”的元神随着前世的回溯開始變得完整,葉修輕輕搖了搖,“喻文州”就擡起了頭,他不若之前那般面無表情。

他們随着喻文州的記憶一直奔跑,魂燈中的元神愈加的完整。

最後,他們終于到了戰火中風雨飄搖的京城。

動蕩的六爻門、天空中無力墜落的青鳥、匍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麒麟、殊死一搏瘋狂召喚植物的英招,還有嗜血的鬼車、瘋魔了的旱魃,最後是那個企圖以元神祭奠整個霸道陣法的男人,以塵歸塵土歸土、萬物歸一的方式,結束這場災難。

在最後的關頭,喻文州闖入了那個陣法,用自己的固本之氣,将陣法中已經力竭了的男人包裹了起來。白澤的固本之氣像是水滴,柔軟卻不易掙脫。葉修在裏面瘋狂掙紮,他看着喻文州的眼睛都漸漸紅了。

“我以為我這輩子最可惡的時候,就是小時候時常欺負少天了。沒想到原來我最可惡的時候,是欺負你。”喻文州笑得有些暖,在無邊的地獄之火中,他就像随時會被蒸發幹淨的一泓清泉,“前輩,讓我替你吧。白澤的肉身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我只要分出一絲元神留在這身體裏面,就還有機會活過來。到時候麻煩前輩把我的肉身送回昆侖山,元神轉世之後,我們再相遇吧。”

葉修在那“水珠”中掙紮,他雙目都充了血,看起來是那麽的焦急和絕望。喻文州嘆息了一聲,隔着自己固本之氣圍成的結界,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葉修的臉。“原來欺負喜歡的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怪不得少天總是喜歡跟你鬧。”

喻文州笑着,用結界把葉修送出了陣法。他割破自己的腕脈,用鮮血祭奠了整個陣法。滅神的詛咒在瘋狂催動,陣法的霸道把周圍是敵是友的活物全部都掀翻在側,鬼車和旱魃帶領的地域惡鬼瞬間被陣法吞噬殆盡,一片赤紅中,喻文州身上的那一抹淡藍逐漸吞噬。

葉修提着魂燈,重回這一方戰場時,他以為他會失控。可實際上,葉修很平靜,他看着魂燈裏已經可以稱之為“喻文州”的元神,只淡淡地笑了笑。

“重新遇見你之後,我好像還沒來得及,說一聲謝謝。”葉修有些艱澀,“混蛋。”

魂燈中的喻文州擡起了頭,小小的手按在燈罩上,像是在感知葉修的溫度。

他們提着燈一路走,走過了最初喻文州舍棄了肉身,奔入六道輪回時沮喪的藍雨;走過了剛熬過最大危機,擊退了鬼車和旱魃鎮壓了鬼府後忙碌的聯盟;還遇見了很長一段時間無所事事,每天像是在等着什麽的葉修。

那一年的G市,冬日格外的冷。小漁港的漁民全都下了船,回岸上過冬去。隔日,這座許多年未下雪的城便下起了雪,只薄薄一陣,落地便化成了泥水。小雪過後,海面上湧起層層疊疊的浪,原本在深海裏過冬的魚紛紛擡頭出水面,像是在迎接什麽。

老一輩的漁民坐在家門口,看着這番奇景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煙,抱着懷裏的小孫兒感嘆道:“天神下凡咯!”

在那一片茫茫的海域,在人們沒看見的地方,出現了許多“人”。青鳥背上有一只小貓,他們焦急地看着下方的水面。還有空中懸着的一把傘,一個男人單手持着,在海面上逡巡。

直到他找到了什麽,放開傘撲通一聲跳入寒冬臘月的海裏。他的手裏抓住一條正拼命掙紮的小海豚,看起來剛出生不久。男人忽而笑開了,他被凍得瑟瑟發抖,嘴唇都變成了绛紫色。但唇邊的笑意卻是那麽開心。他對天空揮了揮手,天上的青鳥和小貓也開始歡快地叫了起來。

男人啞聲道:“快點長大,不然就油煎了你吃掉。”

他虛指一劃,将自己身上的龍族精血打入小魚的體內,歪歪扭扭地刻成水滴狀。

隔着漫長的時空,葉修都能感受到自己那時的快樂。他手中的魂燈散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逐漸将葉修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拖拽着葉修,往他們入陣的的法眼飛去。

光芒猛地一收,葉修睜開自己有些酸疼的雙眼,入目就是喻文州淡笑着的臉龐。

周圍的蠟燭已經燒得只餘殘油,火芯兒還在頑強的跳動。

葉修笑道:“如何?”

喻文州抻了抻自己的肩膀,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們不知道入法了多久了,這隔絕了外部光線的房間裏,仿佛可以一直這樣下去。“還行,就是身體太久不用,有些不安分。”

“你知道我想了那麽多年,再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想要做什麽嗎?”葉修握過喻文州伸過來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想揍我直說呗。”喻文州跟着笑了起來。

葉修一拳就揍到喻文州臉上,半分力氣都沒省。喻文州半邊臉都麻了。

他用舌頭頂了頂有些發麻的口腔,笑道:“真狠心。”

“你要不要猜猜我再見你第一面,想要做什麽?”喻文州擋住了葉修揮過來的第二拳,單手攬上了葉修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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