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卷四 生死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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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天,的确不是時候。”
喻文州沒有回頭,他張開的傳送門将他們幾人帶到了空曠的地下。這看起來像是戰争時期留下的防空洞,被荒廢了的破舊大型儀器似乎都在逼着人沉默。
黃少天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問了。他只把指尖掐進的掌心裏,眼前起了一陣霧。
他是個愛哭包,從小就是,所有的人都這樣說。打不過就哭,打贏了也哭。前輩輸了就哭,自己輸了也哭。黃少天不是喜歡哭,他只是喜歡撒嬌,尤其喜歡別人幫他擦眼淚。這是小時候養成的壞習慣了。黃少天不是喻文州,他在幼年時期在外流浪的很久,在被抱回藍雨喝瓊漿玉露之前,蟲子吃過,泥水也喝過,最餓的時候,他曾和滿山的猴子打架,只為了搶兩根香蕉。可能是為了把小時候沒能撒的嬌都補回來吧。藍雨的前輩們是這樣縱容着黃少天,因為他們都知道,現在對他們哭哭啼啼的這個小哭包,真正扛起藍雨的那一天,他一定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堅強。
葉修看着黃少天又開始鑽牛角尖,想伸手去拍拍黃少天的手背,被黃少天一把甩開了。
黃少天一抹臉,提着冰雨就走到了所有人的身後。
他們現在來到了微草的地下,這是抗戰時期日軍留下的地下隐秘的防空洞,曾是日軍科學家的活動據點。整個地下防空洞分為三部分,一部分是冷凍庫,用于貯藏大量的實驗試劑,在冷凍庫後方的大片區域則是牢房,是用于關押“試驗品”,日常觀測并記錄實驗數據所用的。在整個基地的最裏側,才是中心實驗室。可能是撤離得匆忙,至今中心實驗室中,仍存放着大量的實驗對象——奇形怪狀的、不能稱之為人的标本,被浸泡在福爾馬林中,金屬探頭甚至還連接在實驗體和儀器中間,仿佛只是休憩的一個午後,待片刻的休息過後,新一輪的對未知生命的探索又即将開始。
在民國時期那一次六爻門的動蕩中,地脈被觸動,鬼府陰兵借道,怨氣瞬間就将整個基地中的生命體瞬間蒸發,将他們永恒的鎖在了這狹小的一方天地中,永世不得超生。
他們從傳送門中走了出來,四人齊齊上前,一同開啓了地下這塵封多年的結界,在結界轟然打開的那一秒,只見在研究室最中央的那張桌子上,放着旱魃的頭顱。這顆被惡鬼侵染了的頭顱在察覺到結界被打開的那一刻,便猛地睜開了眼睛,雙目瞪大,瞳孔沒有焦距。
葉修深呼吸了一口氣 ,眼前閃過無數的畫面,仰起頭,仿佛當年的血雨便會拍打在臉上,生疼的。
“不行,我絕不答應!”葉修聽到很多一致的聲音,每一個都是在态度鮮明的反對葉修啓用禁法。
葉修擡起腿,用鞋底磕了磕煙鬥,燃燒過的煙草只餘火星,哪怕不甘宿命也只剩下湮滅。
葉修難得會察覺到自己有想哭的情緒,而此刻在夥伴們氣急敗壞的面孔前,葉修忽然覺得眼眶熱熱的,好像一眨眼就有什麽要掉落下來。葉修強忍了回去,他一一掃過夥伴們的臉,最後故作輕松地聳肩道:“說得好像你們還有其他的選擇那樣。”說罷葉修還轉了個圈,“顯擺”自己戰鬥了無數個日升月起換來的疲态。
“沒辦法就繼續肅清下去,有你們在,找到解決辦法不是時間的問題嗎?”黃少天最是沉不住氣,年輕的劍聖箭步上前,一手抓住了葉修的衣領,或許他本意是抱一抱這個男人,再用自己慣用的撒嬌來磨一磨,可事到臨頭,誰曾想到什麽策略。“我不同意,天知道六爻門是什麽狗屁禁術,你要在裏面困一生一世嗎?最後一條龍了不起啊?誰準你當英雄了?”話到末尾,黃少天的聲音中已經帶上些哽咽。
或許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清楚,這一次三界六道的混亂,已經不是時間的問題了。他們這些上古之血的繼承者,需要付出的已經是代價,而不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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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笑着一根一根地掰開了黃少天的手指,最後看着黃少天濕潤的雙眸,葉修才發現自己的聲帶都艱澀無比了。他試圖安慰其他人,“我也不一定要在待在裏面啊,以前閑來無事研究過來打發時間,說來那個時候我還是跟你一起琢磨的,文州是不是啊?”
喻文州沒有因為葉修的刻意調侃而感覺到輕松半分,“可我沒想到有一天你要以身試法。”白澤的目光深邃,猶如深海的水,拖住了人就要沉淪。他看了看葉修身後情緒低迷的嘉世諸人,再看了看身後傷痕累累的夥伴,不再言語。
葉修在藍雨面前說的這番話被第二日從戰場上交替下來的周澤楷和王傑希得知,可能因為時間太長,也可能因為在這之後,遇到的事情更加刻骨銘心,葉修都快要忘了當時周澤楷和王傑希什麽反應了,葉修忘了是誰把自己打了一頓,又是誰不言不語地抓住了自己,看了一晚上的十五的月亮。
禁術确有漏洞可鑽。六爻門上的天、風、水、山、地、雷、火、澤,八數元素為符,上定乾坤,下鎮鬼府,門中囚龍,龍之怨氣可鎮壓萬妖,陣法極為霸道。在門址的遴選上須得避開所有元素所踞之地,上不見天,下不墜地,無風不臨山,無火隔望水,長聞雷遠澤,只有這樣的中庸之地才能保六爻門上八種元素的平衡。而囚龍是六爻門中最重要,卻也是最不曾過多界定的因素。禁術中只曾說得用勾鎖扣住龍的龍骨,以符鏈鎮住龍筋,引鬼府陰氣倒灌入體,最後以丹砂堵住龍的七竅,真正的将龍拘囿在門後的天地裏。
“只要在陰氣倒灌入體的瞬間,我将元神抽出真身就可以了。”葉修如此道,“從此不過沒了真身罷了。”不過是從此沒了真身罷了,說來不過一句話,可到底又誰能有這樣的豁達?
在施行禁術前的一晚,葉修坐在嘉世山最高的那棵樹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煙。在葉修的身旁,三只幼小的凰鳥正用幼嫩的叫聲表達對葉修的親昵。在這最高的樹腋處,有一個凰鳥的窩,母鳥在混亂最初的時候就被其他妖類奪了性命,鳥巢裏還剩三四個幼鳥在日日夜夜地叫喚着。葉修嫌它們吵,于是每天晚上,不慣白日裏戰鬥得多累都會跑上來,往鳥巢裏面灑一把米。
樹梢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葉修探頭往下一看,就看到了樹梢中間露出來的陶軒狼狽的臉,葉修挑了挑眉,用腳勾住樹枝,往下一彎腰,用手把陶軒整個人都抽了起來。
“老陶,你大半夜地跑這來幹什麽呢?”葉修順手捏了一張葉子遞給陶軒擦汗,陶軒連看都沒看,從兜裏掏出了絲綢帕子,仔仔細細地擦着額上的薄汗。葉修一直含着笑的看着,最後把那片嫩葉子叼進嘴裏,吹起了好聽的葉笛。輕快婉轉,就像最無憂無慮的那時候,葉修整日裏馱着小麒麟到處跑的那個曲調。
等陶軒仔仔細細地擦幹汗,又恢複了講究的陶小胖的時候,葉修才停下了吹奏。
陶軒看着葉修,這兩人不對盤有些年了,陶軒想要繼續擴張嘉世山,而葉修始終不同意。此刻陶軒放下了對葉修的芥蒂,忽然覺得自己的老夥伴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陶軒笑了笑,微胖的臉上出現了最初讓葉修拉他一把的憨憨又有點小精明的笑容。“老葉,我們好久沒這麽好好說過話了。”
葉修笑着,把手裏的嫩葉子插在了凰鳥的鳥巢上,窩裏的三只幼鳥嗚嗚叫,好像是很滿意葉修給它們家的新造型,像一只小船揚起了帆,随時都能起航。
“還不是你老怼我。”葉修嘴裏含着笑意,眉飛色舞地調侃道。
“我怎麽怼你了?”陶軒說來就有點氣,“我短你吃喝了?我就知道你是怨我,我一心擴張還是為了我們的嘉世!你說說你這些年給我做對的事情,千方百計的拆我臺子!”
“得了得了啊!”葉修也拔高了聲音,“現在是要算賬,看看誰更缺德嗎?”
陶軒的氣焰一下子就低了,他用胖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腩,“那我不說了。”
半晌兩人又相視一笑。
其實他們兩個的追求早就不同了。陶軒不再是當初那個孤獨的,沒有朋友的鬼車,而葉修卻還是當年那個一心想闖出個名堂,給仙山那群老頭子看的小少爺。
陶軒看着葉修的側臉,時間仿佛沒有在葉修身上留下什麽痕跡,他覺得葉修總是收到上天的眷顧,可葉修總是對他說自己不信天,還說與其信天,還不如信自己。第一次遇見葉修,那個時候陶軒還小,又身為不詳的鬼車鳥,孤零零地一個人在世間游蕩,後來和葉修組建了嘉世,那是陶軒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明明就是一個給大家打下手,順便做個宣傳的小胖子,卻被所有人都親近和尊敬,陶軒那個時候,是真的很喜歡被他們叫陶老板。
陶軒已經很久沒有思考自己和葉修的矛盾和關系了。現實和回憶之間隔得太遠了,陶軒開始忘了自己一開始可能只是想要一個朋友。
葉修吹的葉笛還是很好聽,陶軒聽得忽然有點心軟了。
陶軒說:“老葉,等我們回來之後再商量一下要不要繼續壯大吧。”
“雖然沒得商量。”葉修閑散地往樹幹上一躺,“但我答應你。”
曙光撕破黑幕的那一刻,陶軒睜大了眼睛,看向東方。太陽一寸寸的往外跳,普照大地。
“老葉,你說我們會不會有危險啊?”等太陽全部跳出的雲層,陶軒有些喏喏地發問。
葉修從樹幹上翻坐起來,拍了拍身上滿是露水的衣服,他對陶軒笑了笑,“只要你別忘了回來繼續怼我,就不會有危險。”
他們二人從樹上翻下,正走回山莊的時候。
劉皓已經帶着嘉世新招的學徒們迎着新升的日頭開始為今日開始的惡戰做準備了。
葉修遠遠看着,眯着眼笑了,“其實劉皓比我更像隊長,有威嚴有架子。”陶軒用手帕擦汗,胖手端着,這個姿态總是被葉修嘲笑是福娃,可陶軒就是喜歡這個動作,“你這樣被劉皓聽見了,他又要覺得你在用話擠兌他了。”
“那當我沒說。”葉修立即揮手,好像要把自己剛脫口而出的話都趕走。
陶軒嗤笑,他伸手戳了戳葉修,“你啊!什麽時候才能像樣點?”
說罷陶軒轉身就要走,他在外一夜,身上的衣服都皺了,給學徒們看見,未免有失莊重。
“老陶,你能告訴我為什麽願意地去開鬼門嗎?”葉修的聲音從陶軒轉身後傳了過來。
陶軒站定,慢慢地才轉過身,胖胖的臉上帶着得意的笑容,“都叫我陶老板,那我就是為了利益吧。等我開了鬼門之後,我老陶也算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了,到時候說不定不用和你這混蛋扯皮條都能靠我自己的名氣擴張嘉世了。反正有你們在,肯定沒事的,你也肯定沒事的。”
那笑容就像是最初遇見葉修的一樣,憨憨的、又精明的。
葉修笑罵,“你就是愛貪小便宜。”
陶軒不耐煩葉修說自己不好,揮手像趕蒼蠅似的,他轉身之前對葉修說:“劉皓這次自告奮勇,估計是想在你和學徒面前表現一把。他雖然可能不是一個好手下,但卻是一個好的副手,只是太好強了。等這次回來我說一說他,嘉世永遠都是我們的。”
葉修抱着肚子笑了起來,難得煽情的陶老板被葉修的反應怼得脾氣沒地兒發,一溜煙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大概是葉修最後一次見到嘉世,無論什麽意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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