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卷四 生死簿（14）

- 14 -

葉修在直面旱魃頭顱的那一刻，腦海中閃過無數的畫面。這些往事，每一幀都鮮活的生存在他的腦海裏，只等一個契機，就會迫不及待地出來興風作浪。他分不清胸臆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和愧疚，到底是哪個先來。

是的，葉修是恐懼着的。無論是那抽筋扒皮的痛，還是親手“殺死”陶軒劉皓的事實，亦或是他在怕他現在正做的這一切，自己是否還扛得起。葉修也是愧疚着的。他的愧疚是對于喻文州的，對于所有被這場風暴波及的同伴們的。民國時期的那場動蕩始終是梗在葉修心底的一顆毒瘤，随便碰一碰，好像就能讓他動搖幾分。偶爾葉修甚至會想，如果他當年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鑽禁法的漏洞，不去抓一抓懸挂在懸崖另一側的自由，而是甘于千百年的匍匐在門後，盡職盡責的履行他身為最後一條龍的責任，是不是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不會有六爻門，不會有被惡鬼反噬了心智的鬼車和旱魃，不會有失去了真身的喻文州，不會有至今仍像一個不定時炸彈的不安定因素威脅着委員會的同伴們。

葉修極少産生負面情緒。他從未怨過，也從未怕過。直至現在，葉修才看得明白，六爻門之所以是禁法，是自有它不能挑戰的規則的。六爻門之所以能鎮壓萬妖，還三界六道一片清明，是因為禁法本身颠覆了三界六道的神話，将自降生起就得天獨厚的龍踩落泥地裏，以息衆生之怒。至于禁法中未曾界定門後的龍元神是否在體的原因，當年的葉修從來沒明白過，可現在的葉修懂了。

因為沒必要。

失去真身的龍就像是天之驕子被折斷翅膀。哪怕是僥幸從這漏洞中伸出手抓住了懸崖彼岸的自由果實，在今後“廢物”般的無數日子中，巨大的落差會化身成你的心魔，日日夜夜催促着你去嫉妒、去憤恨、去遷怒一切。無論過程如何，這個禁法總能把龍變成它預期中的模樣，終生匍匐在泥地裏，或是無能又仇視一切的活下去。

葉修明白得有些晚了。他甚至已經沒有必要去思考，若是當年一切順利，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鬥神會不會接受不了自己的“廢物”，而變成六爻門期待中的模樣。當年的那場意外給足了葉修沉澱自己的時間，曾經的葉修，是溫柔裏面都帶着些鋒利的；現在的葉修，是鋒利中都帶着些溫柔。若說當年的葉修是驕陽中快速生長的樹，那現在的葉修，就是經歷了狂風暴雨之後，仍伸出被摧折得七零八落的樹枝遮蔭避雨的依靠。

所以每次戰鬥後葉修總是最“破破爛爛”的那一個。不僅是因為葉修失了真身、身上又背着鬼，更多的是，葉修每次都奮不顧身地往需要他的地方沖，從不怯步。

“開始吧。”葉修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回頭對身後的三人笑了笑。

興許他現在的表情也跟身後的那三人一樣，凝重又故作輕松的，企圖給對方一些安慰。

他上前了幾步，繞到被隸符纏繞着的旱魃頭顱之前站定，伸出手懸在頭顱之上，毫不猶豫地掐破自己的掌心。鮮紅色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旱魃的頭顱上。在那頭顱眼睛睜開那一刻，他們所在的這個偌大的地下防空洞一瞬變得猶如修羅地獄。葉修沒有停下舉動，另一只手揚出泛黃的符紙，沾血畫咒，銜于口中，奮力一吹。在那瞬間，他耳後露出的肌膚上，金色龍紋在一明一暗的若隐若現。整個地下空間驟起一陣邪風，沖灌空曠之處，嗚嗚作響。

黑暗中仿佛有沉重的門被推開一條縫，門板後濃重的鐵鏽味撲面而來，氣味的迫近仿佛是碾壓，讓每一個人只感覺一陣腥甜湧上喉頭。衆人屏息凝氣，等待審判的降臨。忽而像是有什麽被吵醒，一聲夾雜了萬鈞怨氣的沉重低吟聲傳了出來。在千鈞一發之時，兩根藤蔓探出，猛地纏住了葉修的腰，将人拽回了自己的身邊。黃少天縱步上前，揚手一道冰牆。眨眼間，冰牆“嗤”一聲被龍吟聲碾碎，四人齊齊後撤數步，被掀得一個趔趄，才堪堪穩住步伐。周圍瞬息萬變，再睜眼，他們周圍就充滿了“鬼”。

地脈已開。

在這一瞬，結界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堪堪收集齊生死簿上影子的孫翔一衆人，幾乎是踩着爆破的邊緣，翻滾出了結界，狼狽地在地上摔出了一段距離。孫翔攥着手中的生死簿，掙紮了幾下都沒能爬起來。“孫翔，把生死簿給我吧。”聞聲孫翔猛地擡頭，對上了江波濤凝重的眼神。“副隊你們什麽時候到的？”孫翔心慌不已，仿佛有糟糕的預感要被證實。

江波濤伸手把孫翔拉了起來，接過孫翔手中的生死簿，“過後再跟你解釋吧。”

說罷江波濤大步上前，将拿到手的生死簿交給了站在結界前的周澤楷。槍王的帽檐壓得很低，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緊緊抿着的唇，那雕刻般的側臉此刻只讓孫翔覺得通體的冷，腦海中有什麽就快要串成一條線。

孫翔愣愣地站在原地，随後他睜大了眼睛，意圖捕捉腦海中稍縱即逝的念頭。從六爻門莫名其妙被觸動的水脈開始，到一連串、如設計好的連鎖反應，最後到這次席卷了整個委員會的動蕩。杜明看着孫翔怔怔的表情，他知道孫翔和葉修之間的羁絆，剛想上前去安慰一下孫翔，只見孫翔忽然抱着頭吼叫了一聲。他猛地直起身，他雙目通紅，對着周澤楷逐漸消失在結界中的背影大喊了一聲，“是不是葉修自己要這樣做的？！”

周澤楷頭也不回地就消失在了結界中，沒有給孫翔答案。

孫翔一聲怒吼，把手中的卻邪猛地擲了出去。滿滿一腔憤怒拷打着孫翔的神經，他心悸不已，恨不得把那人從結界中揪出來，暴打上一頓。“你個騙子！你就會騙我！”孫翔的雙目赤紅，胸膛劇烈的起伏着。

此時的地下防空洞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空氣中仿佛有怨氣具象成觸手，在拉扯着人性中的脆弱所在。

直到葉修開地脈，黃少天才把所有的事情梳理完畢。

他在想通的那一刻，是想沖上去質問責罵葉修和喻文州，質問他們為什麽要瞞着他，責備他們為何對自己的安危毫不在意。可黃少天知道，瞞住他是對他最好的選擇。

——這一切不能說是在葉修的計劃之中。他計算不到陶軒和劉皓會如何行動，可他卻牢牢握住了這場風暴中的最值錢的籌碼，他的命。

他從一開始就心知喻文州蘇醒之日，便是動蕩號角吹響之時。白澤五行屬水，喻文州元神的蘇醒勢必會引起水脈的震蕩。屆時，陶軒和劉皓只要稍作手腳，甚至能夠在不暴露自己蹤跡的情況下，便能觸動六爻門的水脈。這樣的天賜良機，他那愛貪小便宜的老夥伴陶軒和總是喜歡在自己面前賣弄小聰明的劉皓，又怎麽可能放過？

騰蛇會被劉皓引誘，是葉修的意料之外。劉皓也算做了一件讓葉修“刮目相看”的事——他把葉修的龍鱗獻給了騰蛇，而不是像葉修印象中的那樣，既用力的謀取聲名地位，又端着所謂的架子，兩樣都要抓着不放，忙一場也是空。騰蛇借着葉修的鱗片，用削弱一半法力的方式，逃離了女娲設下的結界。獸性中對于白澤肉身的渴望，讓騰蛇與劉皓的目标一致，只是騰蛇太虛弱了，昆侖山上守護着喻文州的結界讓騰蛇和劉皓都望而生畏，數回沖撞，也只是滋長了白澤肉身的邪性，絲毫撼動不了結界。當在劇組中發現黃少天的身影之時，劉皓便知奪取白澤肉身這一步是廢棋了，委員會的動作比他們計劃中的要快上許多。

喻文州蘇醒後，他們一行三人曾去了一次微草。因為葉修和喻文州都猜到了，劉皓下一步會如何。劉皓慣是喜歡和葉修比較領導和籌謀能力的，謀奪白澤肉身宣告失敗的那一秒，劉皓的下一個目标已然是具有治愈能力的王傑希。若說劉皓沒有在送往微草的劇組諸人上做手腳，誰也不信。

藍雨大部隊前往不周山，輪回追查陶軒借調了柳非，微草主戰力幾乎被架空，一切都跟劉皓預期中的一樣，有機可趁。甚至是早就被控制了的周烨柏，王傑希也是不着痕跡的外派，不給穿幫的機會。甚至于葉修從H市重傷歸來，一切都剛好，給足了劉皓動手的機會。

生死簿鎖住了空間，殺不盡的影子消磨着他們的耐性，在就快要看到曙光的那一刻，讓葉修堕入心魔，算盡了人性中的脆弱。葉修分不清是早有準備讓他保持清醒，還是心中的執念讓他躲過殺招。明知都是假的，只是當劉皓和陶軒都鮮血淋淋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葉修感覺自己的眼眶一下子就炙熱得生疼。

他又見到嘉世了，在某種意義上的。

葉修一腳踏入了黑暗中，他的面前是關押着鬼車的陣法，在捉得陶軒之後，他就設下了一個生死局，他壓下了全部籌碼，豪賭一番。

在啓動陣法的那一秒，葉修在想，他那時候說的那句“抱歉”，有沒有好好的傳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