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牆之隔。

那聲好猶如利劍穿入陸恒的心口, 他止步于那面牆,怔怔的注視着牆頭豔麗紅梅,它們開的熱鬧, 從前他擡手就能摘到手中,到如今, 他只配仰望,再不能将其納入胸懷。

月門半掩, 透過門縫可見有女子身影走動, 她被傅氏攙着手, 像孩子般乖乖的跟着, 那身段像她又不似她。

陸恒胸口發堵,自她去後滿打滿算也才三個月,僅僅才三個月,他就已經快認不出她的形貌了, 藏在袖中的手握緊成拳,他虛僞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恨, 可是他仍在想她。

他每日每夜、無時無刻,都在渴望着她,她音容笑貌一遍遍自他腦海中浮現,他不想承認她沒了。

他卑劣的想過,顧窈若是她,他一定要從英國公府把人搶回來,跟她解釋, 他們之間都是誤會,他會待她很好, 他會寵她入骨。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 若真是她, 她會不會根本不願再做他的夫人……只要她想,自有男人會匍匐入情。

牆裏人遠去,小丫鬟從門裏出來,手中握着一只皮影,□□像,她不太喜歡,想扔掉。

陸恒道,“給我吧。”

小丫鬟眨巴眨巴眼,把□□皮影給他,“原來陸大人真喜歡□□,剛剛老夫人還說奴婢沒眼光,要是您,指定您搶着要,把三姑娘都逗笑了。”

她表情驚訝,陸恒頓時滞住,拿着皮影的手發燙出汗,就像是他心底最隐晦的秘密被人戳破,他抿緊嘴唇,低頭看着皮影,□□的的大嘴在笑,似是笑他肮髒龌龊。

他應該扔了這個皮影,但他不由自主的将皮影揣進袖子裏,面容沉冷,隐去了他的渴求,他要見顧窈一面,哪怕這皮影不是諷刺,他也要見一次。

他要确認,她到底是不是餘晚媱。

小丫鬟觀察着他的臉色,沒看出生氣,便大着膽子道,“陸侯爺随奴婢去客房吧,這邊女客快下席了,您在這裏不好。”

陸恒略微點頭,随她一同轉到左邊廊道,下了臺階繞去倒座,過了那片茶花叢,陸恒對小丫鬟道,“你下去吧。”

小丫鬟還想去前頭蹭果子吃,忙不疊福了福身,小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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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恒沒進倒座,在門口停頓良久,終究壓不住自己,想回去問顧明淵,他轉過步子,走到茶花叢旁,忽聽那邊有人走動,間或是各家姑娘相互告辭聲,他只能硬生生的等在花叢下,縱然再貪求,也不能做出偷窺他人的劣行。

陸恒等了小半刻鐘,那頭漸漸聲音稍息,只隐約有傅音旭在笑,“小表妹這是醉糊塗了,東倒西歪的,我來扶着吧。”

他的心在瘋狂跳動,已然要逼着他失智,但他仍克制着讓自己清醒,不能窺探,就是要看也要光明正大。

“叫他們送些醒酒湯來,讓她睡前喝了,免得明兒早起又頭疼,”傅氏道。

傅音旭噗嗤一聲,“那些侯夫人見着小表妹個個都像見着寶貝,都恨不得立刻叫兒子來上門求親。”

傅氏也樂,“可不是,我琢磨窈兒不愁嫁,就是得好好挑挑,那平昌侯嫡次子是不錯的,我聽說慣來恭順儒雅,今年剛中了舉,學業上是比不得你表哥他們,但估摸着考上三五年也能入仕,他父親是個疼老婆的,想來他也不差。”

陸恒怔在當場,原來傅氏真想給顧窈尋夫婿,剛才她們不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陸恒再也維持不住冷靜,步子朝前走,剛出茶花叢,就見她們分開走了,傅氏去前院,傅音旭摟着那身影往明德堂方向走,他只能遠遠的看着那身影,應是醉的不輕,頭靠着傅音旭,細腰有傅音旭的手扶着才能走動,那頭長發披散下來過腰,比他記憶裏要長些,他記得,她的頭發剛及腰,每回他抱着,正正好垂在他的手臂上。

可是頭發會長,人不會變,傅氏說餘晚媱有可能是她的女兒,餘晚媱沒了後,顧窈就回來了。

潞河裏撈出來的那具屍首看不出是誰,那時他極度悲傷,已經失去了判斷力,現在他過于激動,也失去了判斷力。

陸恒目送着她們離開,黑夜下,冷風吹的樹枝咔咔響,他突然想起來自己這回來英國公府,不僅僅是來參宴,還要找他們要韓雲生的畫像。

這般一想,便冷靜下來,緩步出去,叫了個小厮帶着去顧明淵住的靜水居。

顧明淵的屋裏亮着燈,小厮敲了敲門,“小公爺,陸侯爺來找您。”

屋裏沒聲。

小厮納悶道,“奇怪,剛剛沈家六爺還進去找小公爺讨教功課,怎麽這會子屋裏沒人?”

陸恒道算了,便準備走。

那屋中突聽砰聲,接着屋門打開,着急忙慌的跑出來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少爺。

正是沈六爺沈清煙,這沈六是永康伯沈宿的庶子,沈宿就這一個兒子,奈何性子太窩囊,腦子還笨的出奇,他姨娘出身不好,原先是沈宿的外室,後來有了他才被沈宿納進門。

沈宿管他管的極嚴,還借着陸恒這層關系,把沈清煙送到英國公府的族學裏讀書。

所以沈清煙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貓,縮着肩朝他拱手,“表、表哥。”

陸恒眉頭都擰成結,呵斥道,“冒冒失失,成何體統?”

沈清煙便抖抖嗖嗖的要哭。

看的陸恒愈加厭煩,揮手讓他趕緊滾。

沈清煙連忙要走,才走兩步,又扭過臉沖他憨笑,“表哥,我大姐姐帶着茹兒這個月底回來過年,她寫信托我向你問表嫂好。”

陸恒眉頭突突跳,一臉陰沉,只差暴怒。

沈清煙脖子一縮,方想起來表嫂死了,他這是馬屁拍到馬腿上,火速一溜煙跑沒了影。

陸恒擡腳跨進門,顧明淵撫着額下榻,先給他倒茶,“大人找下官。”

陸恒沒碰茶,“貴府請的戲班子裏有個叫韓雲生的,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他長什麽樣?”

顧明淵略加思索,“我沒見過,戲班子是母親讓請的,我替您去問問吧。”

陸恒默了默,道,“若能拿到他的畫像最好。”

顧明淵記下。

陸恒思考片刻道,“不要透露是我問的。”

顧明淵點了點頭。

時辰已晚,陸恒不便久留,但他心裏有樁事,顧慮衆多,最後挑了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話試探着,“你妹妹幾時找到的?”

顧明淵面上沒顯露半分,溫聲道,“就這個月。”

陸恒便知問不出什麽了,只說了句,“去年給傅老夫人賀壽時,陸璎的那副萬壽圖是我夫人繡的。”

說罷便走。

隔日顧明淵把這話跟傅氏說了,那副萬壽圖早被她壓箱底,這回知道是餘晚媱繡的,自是翻找出來讓人裝裱好,挂在屋裏。

這廂餘晚媱宿醉後睡到日上三竿醒,被秀煙跟霜秋服侍着洗漱,秀煙還暈乎乎的,叽叽喳喳道,“原來夫人才是傅老夫人的女兒,二姑娘是假的!昨兒那排場,奴婢幾輩子都沒見過!”

霜秋哈哈着笑,“是啊,奴婢也沾了夫人的光能吃上國公府的美酒佳肴。”

餘晚媱壓了壓太陽穴,別說她們了,就是她自己也還是暈的,想過回國公府會如何,但真正回來了,才發現她眼界有多狹窄,潑天富貴、金鑲玉裹,這樣的奢靡,她被傅氏介紹給那些夫人姑娘,還會擔心她們會認出她是陸恒的夫人,可是這些人根本沒認出她,個個說着好話恭維,将她誇的天上有地上無,可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尚且還被所有人都看不上,那會兒她來國公府,一群夫人坐一起,沒有人同她說話,她被孤立在一旁,聽夫人們說着各種聽不懂的東西,她不傻,那是刻意的,她這個商戶女永遠也別想融進貴婦裏。

逢高踩低,她看透了。

所以沈玉容跟傅音旭這樣的人才彌足珍貴。

“還發着呆呢,這都快午時了,嬷嬷抱着歲歲擱外頭都溜達一圈回來了,你還傻着,”傅氏進屋裏笑她。

餘晚媱拍拍臉,也笑,“就是感覺跟做夢一樣。”

傅氏走過來,拿起梳頭給她理頭發,“小土包子,你怎麽不跟我說,那萬壽圖是你做的?”

餘晚媱一愣,“忘了。”

她真忘了,離開陸家後,以前不好的事情都忘的七七八八,倒不是刻意,只是她不喜歡總記着那些不如意的事。

人還是要往前看的。

傅氏給她梳好發,旁邊的小廳也擺好了早膳,兩人邊吃邊聊,“你哥哥近來約莫太閑了,都打聽起伶人來。”

餘晚媱好奇,“他打聽誰?”

傅氏笑道,“叫什麽韓雲生,還問有沒有他的畫像。”

餘晚媱喝了小半碗粥,回她,“母親,我認得韓雲生,倒是能畫出來。”

傅氏誇她,“又會刺繡又會作畫,忒能幹,你那兩個庶姐都不及你一半。”

她倒沒誇大,府裏那兩個庶女現已嫁人了,做姑娘時也是嬌生慣養,刺繡這種活計她們是輕易不上手的,就怕傷了手不好看了。

說話間早膳用完,傅氏讓人送來筆墨紙硯,她親自研墨,餘晚媱動筆,那人像逐漸成型,她在左下角寫好名字,一幅畫便成了。

傅氏拿起來看,倒是個俊秀風流的少年人,眉眼生的極好,傅氏看完有點發愁,“你說,你哥哥都這麽大了,也沒見他念着哪個女人,這伶人莫不是他的相好?”

京裏有些不着調的浪蕩子,最愛找些伶人玩,她的擔憂不無道理。

餘晚媱張了張嘴,瞬間臉發紅,“不會的。”

傅氏跟她笑道,“這倒沒什麽,過些日子我要給他相看媳婦了,回頭他定下來,也得給你做打算。”

餘晚媱眼睛眨了眨,“其實,我不想再和別人……”

她有歲歲,如果下半生這麽過下去,真的很好,總比再嫁一個人,對方是人是鬼都不清楚。

傅氏撫慰她,“不礙事,母親不逼你,等你何時有念想了再說。”

餘晚媱沖她笑了笑。

門口的毛氈布掀開,傅音旭探頭道,“玉容沒兩天要回京了,小表妹想不想見她?”

餘晚媱有點糾結,沈玉容是陸恒的表妹,見了她,陸恒那邊就瞞不住了。

傅音旭道,“那就不見吧。”

也只能這樣了。

“不能老這麽避着不見人,是他們陸家虧欠了你,不是你虧欠了陸家,”傅音旭放下簾子走了。

餘晚媱緊閉着唇,眉心蹙起。

傅氏卷好畫,面帶笑,“你表姐說得對,你沒錯就該堂堂正正的站在人前,該躲起來的是瑾瑜。”

她拿着畫出去。

餘晚媱放下筆,秀煙端來水給她洗手,小聲說,“有老夫人在,陸、陸侯爺抓不走您。”

餘晚媱彎唇笑,“我不是怕他抓我回去,現在有母親在,他奈何不了我,我只是不想再跟他有牽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見,最好老死不見。”

——

那幅畫在第二日下午交到了陸恒手裏,陸恒看見畫時,目光凝在左下角的字上,那熟悉的娟秀纖細。

他慌亂找出和離書将字跡擺在一起比較。

一模一樣,真的是一模一樣。

這副畫是新做的,還能聞到墨香,竟然是、是她做的嗎……

但……光憑字跡不能确定是她。

他還要知道傅氏對那副萬壽圖的态度。

他倏爾想到沈玉容,她快要回京了。

他的眼眸微微彎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

沈玉容在十天後入京,回來第二日便被傅音旭請進府相聚。

“我原打算八月回來的,趕上鄉試了,家裏幾位表兄弟都要參試,我若這時走了,又不好,”沈玉容品着茶水跟她說笑,“還有個有趣的,有一對父子打北邊兒過來遭了水盜,流落到我們青州,在街頭賣字,我看他們可憐,給了幾兩銀子。”

她從香囊中摸出一只草編蝈蝈,“給了我這個,說以後一定會報答我。”

傅音旭哈哈笑,拽着那蝈蝈道,“有意思,你可好生保管,沒準就靠這個發達了。”

沈玉容輕推她一下,“你那表妹真認回來了?”

“那還有假,”傅音旭銜着笑道。

沈玉容感慨,“我不在京裏這些日,沒想到發生這麽多事。”

她拉着傅音旭道,“我才忘了說,我父親五十大壽要到了,我想着讓人給他做幅萬壽圖,你們杭州府離蘇州近,應知道蘇繡萬壽圖,給我畫個樣子帶回去,我好叫繡娘來做。”

傅音旭不疑有他,“我姑母屋裏正裱着幅萬壽圖,不然我讓他們拿下來給你帶回去臨着做?”

沈玉容擺擺手,“不用了,都裱好了拿下來麻煩,給我畫個樣子就行。”

傅音旭便讓人去做了萬壽圖的花樣給她,兩人又寒暄了一會,沈玉容不放心女兒在家中,便早早告辭了。

等她出了英國公府,又去陸家一趟。

“表哥,我問清楚了,萬壽圖被傅老夫人裝裱在屋內,顯然是喜愛的,”沈玉容道,其實她有點詫異,既然陸璎不是傅氏的女兒,她送的那副萬壽圖又怎麽會得傅氏喜歡,明明應該厭惡才對。

陸恒拿着□□皮影的手顫了下,那皮影差點掉地上,被他猛地撈起來,狠狠抓在手裏。

沈玉容不免望到他手,發覺手指在抖,不僅手指在抖,他整個人伫立在欄杆前,脊背壓彎,仿佛入了魔怔。

沈玉容擔憂問道,“表哥你沒事吧?”

陸恒手捂着額角,啞聲道,“沒事,你回去吧。”

沈玉容便只得退走,臨出院時,她回頭看,只見陸恒仍站在欄杆邊,那只□□皮影覆在他的心口上,揚起唇笑的異常苦澀與激動。

作者有話說:

來遲了對不住,本來是想六點發的,但是卡文了,以後盡量下午六點發文,這樣大家就不用熬夜了!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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