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這聲音分明是韓雲生, 他跟上船了!

他刺殺過陸恒,現在趁着雨夜過來,莫非還想要陸恒死?

餘晚媱意識到不妙, 胸口益發驚悸。

屋內陰暗,地上全是水, 陸恒睡得那張榻不大,勉強擠上兩個人, 陸恒盤着腿擋在她身前, 極從容道, “能從诏獄裏跑出來, 你倒是有幾分能耐。”

韓雲生啧啧的笑着,慢步走近。

陸恒冷聲說,“我只是受傷,我還沒死, 只要我喊一聲,護衛就會過來, 你想好怎麽死了嗎?”

韓雲生的腳步頓住,沉默了會兒,擡腳勾來板凳坐下,黑夜遮擋了這間船艙,他看不見陸恒,陸恒則看不見他,他發出一聲很低的輕笑, “陸大人不是想知道我是怎麽逃出來的嗎?我能逃出來還得感激您。”

床上人宛若一座佛像,靜寂無聲。

韓雲生混不介意, 自說着話, “全燕京城都知曉您因刺客劫殺而下落不明, 您這樣尊貴的身份,可是惹的一堆人在找您呢,您的那些下屬都以為我跟刺殺您的那幫人是一夥的,故意放松守衛,任我從诏獄逃出來,想通過我找到您,我也想找您,畢竟我的兩個徒弟還在您手上,這不就被我找到了。”

“他們人呢?”陸恒問道。

韓雲生聳肩,“跟我跟丢了。”

這語氣着實漫不經心,是他慣常和人調笑的口吻,帶着輕佻,和餘晚媱記憶裏那個搖着折扇,眉目流轉的風流名角重合。

陸恒再次緘默。

韓雲生道,“陸大人不惜以身為餌将王家徹底掀翻,還能安然無恙的跟着英國公夫人一起去了杭州府,聖人和燕京城的那些官兒可都擔心着您,這要是發現您夥同英國公府騙了他們,怎生了得?”

經年累月跟戲打交道,他的話音裏都不自覺帶上了一股陰陽怪氣的戲腔,餘晚媱同他相識以來,已習慣了他這個性格,從前只覺得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他的百香園裏收留了很多孤兒,他給了那些孤兒一個生存之地,這是她最敬佩他的地方。

即便猜到他與江南私鹽案有牽扯,她也只是不想再與他有交集,從沒想過要害他,如今他卻想把英國公府攪進渾水,他明知道她是英國公嫡女,她曾經還為了救他,把他藏進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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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想恩将仇報。

人與人終究是不同的,她顧念着他的良善,他卻如毒蛇般張開獠牙想撕咬她。

過了良久,陸恒反問他,“你忘了英國公府曾救過你?”

對面的和尚一時噤聲。

陸恒暈船,坐久了會眩暈,不自禁朝後倒,貼到身後香軟身子,不等她推,他自己又坐直了,恹恹道,“說明來意,我沒功夫跟你閑扯。”

韓雲生立刻道,“當初餘家父子若真死了,江南私鹽案順勢結案,我也不會想殺您,您和我沒有宿怨,我拿錢辦事,王家只想您收手,可您執意往下查,最後逼得聖人下旨命您停職丁憂,大人沒必要記恨我。”

餘晚媱滞愣着,原來包括他在內的那些人都想她父兄死,她父兄成了替死鬼,他們拿錢的拿錢,自此高枕無憂,陸恒想查明真相,他們便幾次三番暗殺。

一切明了,她出逃那晚,其實是他一早瞅準了的,殺了陸恒,她蒙在鼓裏,或許跟他回江南後還像以前那般毫無芥蒂的談笑風生。

自始至終,她都是顆棋子。

陸恒微側頭,感覺到她身上氣息發沉,知曉了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竟然是害她父兄落入诏獄的兇手,她必然是難受的,這無解,他也沒辦法勸慰。

韓雲生還在說,“我想跟大人做個交易。”

陸恒薄唇輕動,“什麽交易?”

韓雲生笑,“我回了一趟江都,我的園子都被大人的手下砸完了,除了大人手裏的兩個徒弟,我其他的徒弟在別人手裏,對方要挾我,想辦法除掉您,我現在冒險來找您,想請大人幫我救徒弟,我願意配合大人查案。”

這樁買賣不是很劃算,江都餘家都被瓜分了,陸恒已差不多能猜到是陳家所為,想除他的無非也跟陳家有關,他現在丁憂在身,聖人一朝不解了他的丁憂,他就不能繼續再查這件事,這案子已經在聖人的暗示下結了,都察院和大理寺都不會再翻出來查探。

韓雲生眯了眯眸,另加話,“大人難道不想知道,十五年前那次在陳二太爺府上幽冥閣刺殺聖人,幕後主使到底是誰嗎?”

陸恒和餘晚媱俱是一怔,十五年前那次刺殺,錦衣衛分明查出來是二皇子生母所為,那案子早已随二皇子被貶、母族被屠而塵封。

他莫不是在故弄玄虛?

韓雲生起身道,“若我不能安然入燕京城,會有人将陸大人和英國公府做局陷害王家的消息散布出去,我相信大人一定有抉擇。”

他踱出了門,還甚是體貼的将門關上。

陸恒那硬挺着的氣力消散。

緊接着人側倒下來,僅剩的一點力氣用來防止自己倒她身上,他也知道自己很招她反感。

餘晚媱看他要掉地上,急忙一伸手環到他腰上。

他明顯一震,回過頭看着她,若是離得遠,也不會看到彼此臉上的細微表情,這麽近,他看清了她在慌張。

這是做不得假的。

她到底心軟。

只是他尚未露出喜色,餘晚媱猝然松手,他跌到榻側,差點撞到木柱上。

她匆匆跳下榻,一扭腰側了身,根本不給他看自己神色。

陸恒扶着額在榻上翻身,趴回枕頭,仰臉喘了口氣道,“想跟我說什麽?”

餘晚媱抿嘴不語。

甲板上可聽到有人走動,過不了多久,大概這間船艙就會進來人。

室內太暗了,他的凝視時間一長,便覺出她的身形融進了黑暗裏,他看不到她。

可能她也不想多說話,打開了門就能出去。

暈船使得他精神不濟,他快要昏睡過去。

她很低很輕的說了句,“在聖人眼裏,你和我有什麽區別。”

皇權之下,皆為草芥蝼蟻,規矩是他們定的,他們說誰低賤誰就必須低賤,他認為她上不得臺面,她就只能被他私藏在後院。

陸恒的喉結上下動了動。

她挪開腳要走。

他突的從榻上下來,忍着眩暈和巨疼一步步追到她身後,手伸直抓住她的手腕,急促道,“等等。”

餘晚媱可以揮開他,但她停住了,她給自己找了個借口,他有傷還暈船,如果她下手太重,可能會加重他的傷勢,她是無所謂的,可母親還有沈玉容她們會在意。

陸恒站不穩,搖搖晃晃的,其實說話都快沒力氣了,卻用氣音對她輕道,“商人重利,百姓樸實,若再給商人擡高地位,受壓迫的便是那些日夜在田地間耕耘的農戶,他們可以輕易壓價,那些靠着田地生存的百姓就會被逼死,若無朝廷征管,只依利而行,大雍就亂了。”

餘晚媱麻木的想,他總是有一堆道理,她不該停在這兒聽他說這些自以為她不懂的東西,她實在是浪費時間。

她用另一只手撥他的手指,他的手一拉,倏地将她擁入懷中,他的下巴抵在她肩頭,他在她耳邊說道,“對不起。”

對不起,因為高傲傷透了她的心。

對不起,他自私的将所有龌龊都歸結為是受她誘惑,拒不承認他是個卑劣的男人,拒不承認他對她萌生了愛意。

他察覺懷裏人在發抖,試探着捧起她的臉,在唇快貼近她時,被她猛地一推,他這時最後的勁都耗完了,兩腿一軟,差點跪到地上。

船艙門打開,餘雪晨和餘忠旺披着衣裳手舉燈火進來,一眼就見陸恒快給餘晚媱跪下。

餘忠旺哎呦一聲,慌手慌腳的架住他,直嚷嚷着,“使不得!使不得!我閨女受了您這一拜得折壽。”

他招呼餘雪晨,餘雪晨趕忙把蠟燭放到桌上,望一眼餘晚媱,她臉色發青,也不知是不是屋裏燈照的原因,總覺得她眼睛裏隐隐閃着光,還沒看清是不是有淚,餘忠旺就近催促餘晚媱,“你趕緊回去睡,別在這兒幹杵着。”

餘晚媱便把頭低下,出了船艙。

餘雪晨和餘忠旺一起扶陸恒回榻,餘忠旺看他神情陰翳,剛剛還想給餘晚媱磕頭,小心道,“您可是睡糊塗了?”

“沒有,”陸恒把眼睛閉上。

餘忠旺道,“那您也不能給我閨女磕頭啊,還好小的過來看您,您真要磕下去了,往後您還怎麽做人?”

陸恒頭有些疼了,摁着太陽穴嘆氣,“你們回去睡覺吧。”

餘雪晨欲言又止,最後老老實實和餘忠旺一起離開了。

餘晚媱回艙後,悄悄躺回床,傅氏混着睡意的嗓音響起,“瑾瑜那頭還好吧。”

餘晚媱抹去眼角劃下去的淚水,嗯了一聲。

艙室內安靜,一夜無夢。

——

水路行的快,途中有傅家護衛,沿岸又提前打點好,倒不曾再遇到危險,至六月初抵達燕京。

彼時陸家正出了樁事,陸韶安那個外室香娘帶着外室子登堂入室,逼着陸家族老承認他庶子的身份,從而讓他襲爵。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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