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支路

林予沒有再說話,餘宴川也沒有再說話。

氣氛并不算降到冰點,而是處于一種所有人都疲于開口的僵持狀态,他們能夠清晰感受到彼此沒有敵意,但也僅限于此。

譚栩不好插手他們之間的事,胳膊支在轉椅扶手上撐着頭,拿起餘宴川買的另一份面包,打開包裝咬了一口。

包裝紙發出刺啦刺啦響,成為了這間屋子裏的獨特調和劑。

餘宴川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大學時候看過的《如何與人順暢溝通》,選擇了一個并不尖銳的問題做開頭:“你其實早就知道了吧,我不是那個和你通訊的人。”

“知道。”林予低聲說,“只是想再确認一下。”

“你不止确認了我一個吧。”餘宴川若有所指,暗指他一直在接近譚栩的事。

林予掃了眼坐在辦公桌後的譚栩:“為什麽這樣問,你已經看過我的信了?”

“只看過一半,是你換郵箱之前的那部分。”餘宴川說,“這個真相對我來說也很重要,侵犯了你的隐私,我和你說聲抱歉。”

這聲抱歉的分量太輕,多少有些廉價了。

林予摘掉眼鏡放到圓桌上,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沒事,反正我這段時間也沒少侵犯你的隐私。”

明人不說暗話,林予的冷靜态度在餘宴川的意料之外,但也方便他們把話說開。

“既然你提了,我就問一些我想問的,你一直在跟蹤我,對吧?”餘宴川偏過頭看他,“半年前你剮了我的車,為什麽?”

“你知道是我?”林予勾起嘴角笑了笑,眼裏卻仍是暗淡沒有笑意,“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順便借機告訴餘興海一聲我回國了。”

“你高二就回國了,六年,餘興海一直不知道?”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林予機械性地擺弄着眼鏡腿,“不來這一出,他會一直裝不知道。對你有威脅了,他才會重視。”

餘宴川饒有興趣地笑了笑:“威脅我?”

“讓他誤會我在威脅你,他可能以為我是回來搶家産的吧。”林予改正了措辭,對上他的目光,“我知道餘興海那時候準備讓你出國,我還沒有确認清楚所以不想讓你走。不過這一招确實奏效了,不是嗎?你為了我在國內多留了半年。”

走了一出險棋,好在他賭贏了。

林予側臉冷笑的表情在光線的明暗交界線下有些模糊,譚栩坐在較遠的地方,居然在這個側臉上品出了餘宴川的影子。

早該想到的,不單單是樣貌,林予的名字便是母姓與父姓合在一起,這個“予”取得妙,不知林曉茜當時究竟是将這個新生命當作老天爺贈予她的禮物,還是當成餘興海給予她的痛苦。

林曉茜的相關問題處于敏感地帶,餘宴川不方便問,反倒是他一個局外人更合适開口,譚栩見兩人沒有再聊下去,便插了一句話:“方便問嗎,你有一個哥哥這件事……是你母親告訴你的?”

“對,你們不是看過郵件了嗎?”林予提起母親時的語氣很放松,稀松平常得仿佛在說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後來她去世了?”譚栩咬住這個關口繼續問着,他知道一旦錯過這個契機就很難再提起了,就算關系不好也畢竟是生母,生死總歸是沉重的。

“去世了。”林予看着虛空中的某一處,有一瞬間的失神,“在澳洲。”

餘宴川給他重新斟了一杯水。

其實他心中的好奇快要爆炸了,恨不得把林予拎起來,把所有真相都抖出來。

“我知道的不多。”林予說,“我六歲之後,林曉茜就和餘興海徹底斷了,應該是幡然醒悟了吧,餘興海在國內是商業聯姻,又不是說離就能離,好言好語哄騙的話誰會信。”

罵得好,餘宴川在心底為他鼓掌。

“但斷了以後餘興海也會定期打贍養費過來,林曉茜拿那些錢環游世界,後來查出來了腫瘤癌變,她不治,最後一段時間去澳洲看草原,就再也沒回來。”

他說得很平靜,短短幾句後概括了林曉茜的後半生,但這後半生裏沒有他這個兒子的參與。

“就這樣,我能說的都說完了。”林予站起身活動了一下雙腿,站到落地窗前,背對着他們,“現在該輪到我問了吧。”

譚栩在他有所動作時下意識坐直,随即反應過來林予應該不會公司裏有什麽過激反應,但仍不敢放松地緊緊盯着他。

但林予似乎只是不想被他們看到表情,重提起林曉茜仍讓他的心情有很大起伏,許多過往放在此時再回味,總能琢磨出一些不同的味道來。

他問:“我其實沒有哥哥,對吧?”

又是一個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但他還是寧願再問一遍。

餘宴川說:“是有的,只不過胎死腹中,并沒有生下來。”

也不算憑空欺騙,至少是曾存在。

他不知該如何去慰藉林予,一切話語在用了近十年時間建立起的信任下蒼白無力。

良久後,林予才說:“我應該猜到的。”

譚栩置身事外,旁觀者看得更清,立刻想通了這句話的背後意思:“你換了郵箱後,和餘長羽都聊了些什麽?”

沒有回答。

也有可能是答案太難以開口,因為餘宴川看到林予流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說不定他們在後來吵了架。

林予忽然轉過頭,直視着他:“他是為了保護你,九年半,他和我聊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真心的,只是為了保護你。”

餘宴川說不出話來。

林予的情緒依舊極其穩定,連這番聽上去極其痛苦的話也說得平靜,沒有任何怨怼和嫉妒,反常的平穩讓餘宴川有些擔心他會撞開玻璃跳下去。

“是我的真心看上去不值錢嗎?”他茫然地低頭看了看。

餘宴川站起來,朝他的方向走了幾步:“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沒什麽打算。”林予說,“回安城,去見餘長羽,然後随緣。你不是會算塔羅牌嗎?算算我的運勢如何。”

會算個錘子。餘宴川皺起眉,林予現在的狀态很不對。

“你這幾天住哪裏?回家?”

“嗯。”林予點了點頭,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最後定在餘宴川身上,“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你們也沒有義務收留一個私生子,我不想再欠你們什麽了。”

好像在說“放過我”。

“未必是出于同情。”譚栩朝他揚了揚下巴,“餘長羽這人嘴軟心也不硬,那麽多年下來,就算是素未謀面的網友也該聊出感情了,你不用太……妄自菲薄。”

“那我要怎麽樣?”林予緊跟着說,“我從哪裏來的底氣和原配的孩子争?我甚至只敢發一封郵件,只敢站在遠處看着。”

餘宴川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譚栩有時說話總是很直接,這也就是林予性格不急躁,換個人聽見這話得跟他鬧一架。

“他的意思是,你在找餘長羽對質的時候,可以稍微底氣足一點,這事情……的确很難定性,但你畢竟是被欺騙了。”餘宴川簡單找補了一下。

林予聽進去了他的話,剛剛燃起苗頭的争執慢慢回落,他默默将圓桌上的眼鏡拿起,放到胸前的口袋裏。

他向門口走去,餘宴川竟生出了一絲于心不忍:“別想太多,錯不在你。”

辦公室的門被拉開,Jeff等在不遠處,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又等了多久。

看到林予走出來,他快步上前,順着門縫與屋裏的人對視片刻,動作自然地關好門,拍了拍林予的肩膀,将人帶走了。

譚栩轉着椅子,看幾眼門外,又看幾眼餘宴川:“心裏的石頭落下了吧。”

“嗯。”餘宴川疲倦地倒回沙發上。

這種事最難的就是開口,一旦開個頭,後面便好辦了。

他的心情着實複雜,甚至無法調整出合适的态度面對林予。

許多時候的是非曲直并非一成不變,站在不同人的立場上又會看到不同的世界,餘宴川沒辦法評判孰是孰非,餘長羽沒有錯,林予也沒有錯。

千錯萬錯都是餘興海的錯。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餘長羽在他耳邊念叨了好幾年的男人要自愛,敢情是怕他也在外面欠下風流債。

不知道手眼通天的餘長羽了不了解他的感情生活,要是不了解,他還得思考思考什麽時候出櫃比較合适。

哦對,譚栩還得跟家裏出個櫃。

越想越心煩意亂,餘宴川心頭無名火起,一面惱火這些無妄之災破爛事,一面對這般費心勞神而倦怠。

急需洩火。

他倏地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掃了一眼桌子下面的狹窄空間:“現在,來不來?”

沒等譚栩說話,再次傳來一陣敲門聲,Jeff在門外說:“是我。”

燒了一半的火被兜頭澆滅,餘宴川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急火攻心,當即就想開門炒了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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