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明蕙靠在牆上, 她開始是微微收着下巴,臉上現出一點兒笑意,像是參加孩子婚禮的漂亮母親, 一點兒都不喧賓奪主,就這麽安靜地得體着, 完全符合外人對這個年紀所定義的體面。
林寧山并不拍照, 只是看着明蕙。明蕙開始有些不好意思, 像所有被觀賞的人那樣,但慢慢這不好意思消散了。明蕙不再僅僅是被看, 她擡起下巴仰起頭,開始打量林寧山, 從上到下,從他的眼睛鼻子到肩膀,她喜歡他的寬肩膀, 喜歡他的長胳膊, 喜歡他的腿, 當他們還年輕的時候,可以不費勁地走在她旁邊。她走得很快, 年輕時走得更快,那些個子比她高的男人都不如她走得快,他們并不是努努力跟上她, 而是讓她不要走太快,“哪有一個女孩子走那麽快的。”而他, 總是能毫不費力地跟上她。跟他在一塊的時候,她從來不覺得自己走得很快。
明蕙用很多種目光看過林寧山:遠遠地望着他;注視着他的背影;說話的間隙裝作不經意地瞥他一眼……但這種從頭到腳的打量是第一次。
她以前的眼神直愣愣的, 她的哥哥弟弟經常對她說“我沒得罪你吧,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眼神完全傳達了她的喜怒哀樂,喜歡就是喜歡,讨厭就是讨厭,不高興就是不高興。當她決定結婚的時候,她就這麽直愣愣地打量那些上門求親的男人,媒婆說“哪有大姑娘這麽看男人的?”明蕙理直氣壯,“我不看清楚了怎麽知道選哪個人結婚”。能選的都是方圓三十裏之內的男人,眼光再好起得作用也有限。但是她從來沒有用那種眼光打量過林寧山。她只敢以聽課之名肆無忌憚地看他,其他之間都盡可能地不直視他,怕太熱烈把他給吓跑了。後來她學會了僞裝,等到她的年齡只允許她做一個溫和的祖母,她的眼神神态也盡可能地溫和起來。在這裏,別處她不知道,如果說一個女的做派而非長相還和年輕時一樣,那基本上是貶低大于褒獎了,基本等于罵人二百五。
此時,她放棄了習慣的僞裝。在她自己的房子裏,她願意穿什麽樣的衣服就穿什麽樣的衣服,想怎麽看一個單身的男人就怎麽看,不需要一點兒顧忌。她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其實在她意識到之前她就有了,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可以使用這種自由。當她意識到了,她便再也不能放棄了。
明蕙擡起的下巴并沒收回去,她就這麽仰着頭看着林寧山,仿佛要把這些年錯過的“看”都補回來……即使被看回來,她也只是回之以注視。
林寧山對她笑,她便也沖着他笑。
後來換了牛仔褲,她的發式配牛仔褲襯衫太鄭重了,她把盤好的頭發拆了,随便在腦後把頭發紮起來。
她照相時并沒有一點兒拘謹,因為自始至終她都是在看,而不是“被看”。林寧山比她高許多,為了不至于把她拍矮,他後來一直保持着仰視她的姿勢。明蕙覺得這個狀态對于這個年齡的林寧山來說太不人道,她特意給他搬了把椅子讓他坐着拍。
林寧山沖她笑笑:“還不至于。”
明蕙看到了林寧山額頭上的汗,問他:“我去給你倒杯水吧。你要喝涼白開還是冰的?”
“有酒嗎?”
明蕙拿來了她做的檸檬酒,今年家裏檸檬樹上結的所有小檸檬都到了酒罐子裏。
林寧山肯定了明蕙的手藝,仰頭喝了小半杯,他問明蕙要不要來點兒。
明蕙笑着搖搖頭,她嘴上還有口紅,口紅可能都過了保質期。林寧山邊小口喝着酒邊看她,幫她把掉到前面的頭發撥到耳後。
最後一件要試穿的衣服是寬腿七分褲,拍完了,明蕙靠在牆上,單手向後扯下了發圈,讓頭發随便灑下來。她這時才察覺出有點兒累,她忙了一天:練車、做衣服,不停地換衣服拍照。她笑着對林寧山說:“今天你真是辛苦了,趕快洗漱完休息吧,明天不用起太早,早飯該我做了。”他昨天夜裏剛跟她說過他的身體不如以前,前一天休息不好,第二天就會乏,今天她就叫他忙到現在。她應該再對他好一點兒,他年紀也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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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不準備休息。”
“那咱們去客廳吹一會兒空調。”這個屋裏有電風扇和紗窗吹進來的風,雖然足夠了,但她想去客廳待一會兒,靠在沙發靠墊上,喝着她自己做的酒和林寧山一起看看電影和紀錄片,像一般人工作結束做的那樣。
明蕙坐在沙發上,和林寧山一起看紀錄片。她說她在這個有點兒熱的夏天,想看個跟冬天相關的。林寧山很尊重明蕙的意見,選了一個北極熊的紀錄片,為了讓明蕙能聽懂,特意選了普通話版本的。
林寧山的胳膊很随意地搭在沙發頂上,像攬着明蕙的肩膀,偶爾幫明蕙理一理頭發,喝一口明蕙做的酒。明蕙竟不覺得陌生,好像他們一直以來就是這樣。
紀錄片裏時間過得很快,兩只白胖胖的北極熊約會、□□,再到幼崽出生……
林寧山湊過去親明蕙的嘴角,明蕙伸手去擋,這時她才又想起在喝酒之前,她應該把嘴上的口紅擦了。林寧山并沒有堅持,他握住了明蕙的手,繼續看紀錄片。明蕙從桌上拿起紙擦嘴上的口紅,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嘴唇擦破了,林寧山注意到了,按住了她的手指,“我幫你擦。”他擦得很輕,從一個邊緣慢慢移到另一個邊緣,比明蕙塗口紅時還要慢。明蕙的眼睛并不看林寧山的手,而是盯着幕布看。
“擦完了。”
明蕙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确認。這時林寧山拉住她的手,又來親她,明蕙這次沒拒絕,還偏過臉讓他不至于親得太苦難。這親吻并不喧賓奪主,比空調吹出的風還要溫柔許多,不妨礙明蕙看紀錄片喝酒。明蕙覺得她并不是在客廳裏喝酒,而是在有露水的田裏,晚風拂過她的頭發、耳朵,鑽進她的襯衫領子,她舒服地嘆了口氣。她忙了一天,在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在這溫柔舒服的晚風中睡着了。
再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在床上,身旁有人。她的記憶還停留在客廳,真不知道林寧山是怎麽把她弄過來的,對于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肯定不算個容易的事。其實他應該叫醒她的。
她側過身,面對着林寧山,天還沒大亮,屋子裏的墨還沒在水裏化開,她看不清他的臉,所以伸過手去确認了下。怕驚醒了他,只觸到他的鼻尖就離開了。
明蕙把她所有的試穿圖都發給了她之前的女顧客,臉最終還是用貼紙蓋住了,當然這也不是沒好處,可以讓人們專注于衣服。
老三媳婦看着明蕙給她發過來的試穿圖,開始還沒認出來,等到仔細看被遮住的臉的輪廓,又結合身高,才确認正是明蕙。她忍不住對着老三說:“怪不得你媽能找到有錢老頭呢,把臉遮上,說二十多歲也有人信。”
“別胡說八道,什麽有錢老頭?”
“別裝傻了,傻子才不知道怎麽回事。”老三媳婦從快遞架上拿了個快遞,“看見沒,你媽又來了一個快遞,還是化妝品。在這老頭來之前,你媽可是一個快遞都沒有。”
老三的超市作為村裏的快遞點,每天都能收到明蕙的快遞。老三也不好問明蕙哪有錢天天買快遞,他甚至不敢去明蕙家裏看。萬一要看見不該看的,他該怎麽辦?明蕙是肯定不會聽他的。就連他自己也想不出明蕙為什麽要聽他的。他們哥仨連一分生活費都沒給過明蕙。要想讓明蕙把老頭趕走,起碼能把錢拍出來,他哪有錢,于是幹脆不去看。
“就不許是她賣衣服掙了錢了?”
“這才幾天。以前她的生意冷清得很。”老三媳婦警告丈夫,“告訴你那倆哥哥,別瞎攪合,攪合黃了,以後你們就等着付贍養費吧。你後媽這個人,可是什麽都做得出來,要真是恨上你,以後不僅能上法院起訴讓你們付生活費,房子也未必會留給你們哥仨。”
老三并不覺得媳婦危言聳聽,他相信他要是得罪了明蕙,明蕙什麽都能做得出來。到時他大哥為了不付贍養費,可能還會說他當年并沒怎麽受明蕙照顧,應該老三負主要贍養責任。
老三媳婦捏了捏自己腰間的贅肉,“今天晚飯我不吃了,你給兒子做。從今天開始,我要減肥。你媽做的這衣服,還甭說,都挺适合我。”
“減什麽減,我覺得你現在正好。既然都适合你,你就去看看吧,順便把快遞給她送過去。別給我省錢,喜歡什麽衣服就買,我掙錢不就是為了你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嗎?”老三自己不好意思去看明蕙在家到底和老頭幹啥,只好把自己媳婦派過去。不管是怎麽回事,他得心裏有個底。
老三挑了個瓜,遞給自己媳婦,“空手去不太好,拿個瓜。”
老三媳婦想着上次買衣服明蕙給自己打了折,自己也不能不表示。她接過瓜覺得太大又換了個小的,“我可不是心疼錢,是倆人吃不了這麽大的。”
“到了那兒,你多坐會兒,問問那男的到底是幹啥的,住哪兒,有沒有老伴?要是有老伴,讓他今天就滾蛋!”
“不至于吧。有老伴你媽還會讓他在家裏住這麽久?”老三媳婦說着說着也有了疑慮,“他真有老伴也不能跟我說啊,他又不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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