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吉時,異香谷裏起了薄霧。

少年郎抱着心愛的人踏過花枝,步上紅階。

唱賀聲如雨,他和她俯身祝長願,同歡不同悲。

敬過酒潮,小餘抱起她入喜房。

“成親前,我悄悄籌備了許多。你瞧這屋子,我蓋的,那床和梳妝臺,我打的。這屋子裏好多東西,我親手安上去的。以後這就是咱們的小窩啦,喜歡嗎?”

她點過頭,他把她放下,含着笑意挽袖為她洗鉛華:“你十六歲生辰,我問你心願是什麽,你說想到谷外看看,我不知怎的一直記住了。”

她眯着眼,由着他拿錦帕擦洗自己臉上的紅妝:“于是今年就帶我出去了。”

“不是帶,是拐。”他笑得有些壞,“拐你出去,只和我處着,由我照顧和掌控,還由我鐘愛和安排。”

“明明受累吃虧,還一副嘚瑟樣。”

“哪裏累了,我樂在其中,每一刻都飄飄欲仙。”

洗淨了紅妝,新郎官湊過去輕咬她一口,眼睛明亮:“我見你第一眼就起了賊心,絞盡腦汁地想吃了你,今朝可算是夙願得償了。”

新娘捏了他的臉,冰藍的異瞳泛起溫柔的紅色:“好大的賊心。”

芳華共燭花,他斟一雙酒杯的合卺酒,挽過她的手說:“從今以後,我們生死不離。”

酒入肺腑,而她說:“莫許生死。”

他不聽,抱了滿懷的人親吻,說:“我照顧你,別怕。前幾天我問過大夫,說你近來身體比從前好。”

她沒說是回光返照,依舊予取予奪,無盡縱容:“有一日便還你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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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冠并除,青絲和錦繡糾纏,颠了紅錦上的鴛鴦,覆了緊扣的十指。

待到深夜,小餘心滿意足地擁着她,看她不住打盹,還強撐着看他。

他覺得可愛,親一口她眉間:“睡吧,累着了嘿嘿嘿。”

燕兒嘴唇翕動,小餘挨過去聆聽:“說什麽悄悄話?”

她聲音沙啞:“我想……我是喜愛你。”

小餘頓覺震動,收緊人又笑又鬧:“知道知道,必須是喜愛我的,不然怎麽慣着我胡作非為啊。哎呀總算等到娘子告白了!”他搓着懷裏人笑得止不住,“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一天!”

燕兒的長發叫他揉得亂糟糟,指尖也揪住他一縷頭發。眼睛逐漸阖上,她帶着笑吩咐他:“夫君,明天記得早點叫醒我,我給你梳頭發……”

“好!睡吧睡吧,乖寶。”他安分下來,控制着自己的興奮,環住她想要一同入眠。

夜色裏有缥缈鈴聲搖動,小餘頓覺天旋地轉。鋒利的針一點點鑿開原本嚴絲合縫的冰封,那些封閉的記憶逸散,叫人在今夕何夕裏迷失。

他記得十來歲的時候,他常常摘了滿懷的鮮果跑去找住在西村的瓷娃娃燕子。那時她的身體還沒有那麽弱,只是行動需得極度小心避免骨折。她喜歡樹上開得正好的花,他便敏捷地爬上去攀折。

脆弱的是她,康健是自己。

這是過往記憶所示。

然而大霧撥散,他忽然記起真正的自己,一個自小與藥物與輪椅病榻相伴的倒黴家夥。大家心疼他,也拘着他,小孩子們不敢來打擾他。他出了屋,沒人敢靠近他,大家告訴他要小心行止。他一個人慢慢走,到了西村,看見爬到樹上摘果子的燕子,她不躲他,他望着她。

骨折後他被鎖在屋裏靜養,陷在屋子裏從窗口望出去,看着異香谷四季花開如春,枯榮生香,疑心只有自己爛在腐臭裏。莫師父心疼他,說一定會找辦法醫治他,他自個并不往心裏去。

枯坐發呆時,西村那天生異瞳的面癱女孩悄悄過來,後來便常在無人時造訪。

花開草盛,燕子端着碗洗好切好的鮮果遞過去:“吃麽?”

春至燕來,燕子上樹掏鳥蛋,捧給輪椅上的少谷主:“孵孵看?”

她在窗外把笨拙的禮物塞進去,他一一接住。骨折後他搖着輪椅去找她,她編了個花環套在他頸項間。

那時她天生異瞳,他天生瓷骨,桃源鄉裏只有他們是相伴的殘缺異類。

直到——

“你天生仙根藥骨,只有你能救小餘。”

“那便勞煩您,救他。”

後來便只有她殘缺。

康健的是她,病弱是自己。

這才是他最初的生命軌跡。

周刻在異香谷的花海裏,運轉靈力催動無涯珠,他對這紫色珠子莫名有種熟悉感。先前只從自家師父那裏得知關于這法寶一星半點的事,回頭得好好留意。

小狐貍原本要拍醒莫師父起來示範操作,誰知道小道士自己鼓搗了兩回就領悟了無涯珠的新功能。

他剛喝過喜酒,真情實意地祝賀了小餘,原本不該在這時解除掉混淆他們記憶的法術。

但此刻花海外站着道白森森的影子,陰司白無常慢悠悠地趕到了人間。這時不讓局中人清醒現實,那些裹挾着濃重愛意的愧疚恐怕就再無法訴說。

周刻嘆了口氣,身旁小狐貍立起來蹭了蹭他手背。他順了一把小狐貍,專注地催動起無涯珠。

這紫色珠子泛起光,注入的靈力經由法寶加持增了數倍威力,無形的靈流潮浪一般向外擴散出去,很快就籠罩了整片異香谷。

脫節的記憶正在被扭轉。

周刻全神貫注地施法,在這期間也看見了些許一晃而過的記憶片段,最後索性閉上了眼睛。

不知在記憶的深海裏潛行了多久,他再度睜開眼時,天光大作,他們聽見一陣淩亂倉惶的腳步。

小餘抱着燕兒跌跌撞撞狂奔,周刻收好無涯珠,和小狐貍趕了上去。

“莫師父……莫師父……把我體內的骨換回給她……”他抱着燕兒跑到莫師父的住處,但屋裏已經沒有人。

周刻趕到時,小餘一見他就撲上來:“仙人大哥,求求你救救她!”

他衣着狼狽,懷裏的燕兒緊閉雙眼,一絲血色也無。周刻側首,看見尾随而來的白無常,緩緩搖了頭:“燕兒姑娘命數已盡,已經來不及了。”

他臉色慘敗,箍着她滑倒在地,止不住地戰栗起來。

周刻半蹲在他面前:“其實……燕兒姑娘的命數很早就到盡頭了,支撐到現在,大約還是不舍。”

拖到和他成親,了卻彼此的奢望,緊繃的弦便斷了。

白無常飄了過來,小餘看不見,周刻着急起來:“小餘,她如今還聽得見你說話,這是最後的時間了,你有什麽未盡的話快說出來!”

小餘發着抖低頭貼緊她,摸索着燕兒的側臉:“對不起、對不起……”

眼淚滑過她的臉,他哽咽不能吞聲:“等我,下輩子我去找你,換我為你遮擋……”

白無常等了片刻,把燕兒的魂魄索了出來。

她穿着嫁衣漂浮在空中,眼中不再那麽孤寒。魂魄形态的手接不住他的眼淚,她便低頭吻了哭得不能自已的小餘,含笑對聽不見魂音的他說:“好,來世等你。”

“姑娘,走吧。”白無常在一旁開口,燕兒最後再看他一眼,又向周刻和小狐貍鞠了一躬,随後轉身,戴上白無常的鎖魂鏈。

白無常臨行前看向周刻的方向,拱手行了禮。

周刻抱起小狐貍,彎腰回了禮。

待陰司無常離去,周刻忍不住也掉了金豆子,告訴小餘:“她……走了。”

地上的少年越發抱緊了妻子,脊背直不起來。

周刻在異香谷再呆了一陣子,等到紅事和白事一起結束,才告了別。

谷中恢複了真正記憶的居民起初一片混亂,後來才恢複了原先的秩序,一同給那異瞳的少谷主夫人立了碑。至于魚妖莫師父,似乎已叫狐妖潛離懲治過,化不出人形只能回到水域裏做尾水族了。

而日出日落,異香谷仍然是那片世外桃源。

他原本還想勸說行屍走肉的小餘再到外面游歷,但對方拒絕了。

“我便留在這裏,不出去了。”

周刻又嘆了氣,抱着小狐貍,穿過滿路花開,出了異香谷。

世外桃源在身後,隐藏在迷障之下,隔絕了雜亂的紅塵。

出了谷,懷裏的小狐貍跳下,華麗麗地化出了絕世奪目的人形。

周刻嗅到了潛離身上的清香,眼睛有些刺痛,不動聲色地和狐妖隔開了距離。

潛離動了動筋骨,瞬移到他身旁捏了他的鼻子:“小道士,世事本無常,別哭喪着個臉啦。”

周刻鼻尖充斥着潛離身上的清香,他勉強揚起唇,扯出個又笑又難受的怪異表情來。

那天他驅動無涯珠,也看見了異香谷裏最初的記憶。

九百年前——異香谷第一代谷主,那位避世的病世子不長命。

居住谷中第十年,世外飛來一只白鴿,病世子的人說在外尋找到能解他的毒的解藥,讓谷裏的人出去接應。

他讓身邊的狐妖去。

“等我回來。”狐妖笑着說,“我腳程快,順便從外邊帶些好東西來給你。”

輪椅上的病秧子一口應好。

狐妖潛離出谷去接應,耽誤了一些時日。等他帶着裝了滿滿一乾坤袋的世外物件回來,那坐在輪椅上朝他溫柔微笑的病秧子已經沒了。

原是病秧子自知身體不行,找那樣一個借口将狐妖支出去,不願叫他親眼目睹自己臨死前的掙紮之态。

“我這一生,自是比不過你的将軍英姿勃發,帶不了你馳騁萬裏,只能在一隅角落裏折些花與你嗅。這九年如酒如夢,我醉在你的注視裏,一點也不想醒來。”

“哪怕你注視的是前世的将軍,病秧子依然為之癡迷。”

“我行到山窮水盡處、看不見來路光芒時,是你來到我身邊。潛離,我的小狐貍,病秧子喜愛你,不自量力也喜愛你。”

“人世于我濁臭不堪,唯有你是這濁世裏……唯一的一縷異香。”

世子的骨灰灑在花海裏,狐妖潛離在那花海間駐足多日,在一個雨天裏悄無聲息地離開離魂谷。

走前才得知,世子臨終前,把這地方改了名,改做“異香”二字。

這狐妖身上沾染的清香便再也沒有消失。

# 長生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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