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辭行

屋裏又開始沉默,他們之間如今似乎總在沉默,長安在心裏嘆了口氣,還是撐着坐起來,有點負氣地說,“我餓了。”

也不知道是在氣自己,還是在氣柳絮。

*******************

夜風拂過帶出涼意,兩道人影相對而立。

“明日就走?” 陸遙有着讀書人的溫和,語調能把一個問句問成陳述句,長安喜歡這樣的溫和,點頭嗯一聲。

“日子可真快”,陸遙擡手摸了摸長安的發頂,像是安慰,他知道孩子的情況,長安沒有特意隐瞞過,只要先生問起就會撿着情況說,如果沒問便不說,起碼看起來十分坦蕩。

“先生,一點心意,這些時日叨擾先生了”,長安左手提着一小袋水果,不多,但是他在路上精挑細選的,價格跟小販磨了好一會兒。

陸遙挑眉,他難得做這麽個表情,曲起一指輕輕敲了下孩子的額頭,“辭行便辭行,怎麽還這般生分”,說着卻也不客氣地接過東西,他知道這份心意的珍貴,“進去坐坐吧。”

他瞥了眼長安的右臂,順勢去拉長安提着東西的手把人引進門,學堂這會兒關門了,長安去的是先生的住處,時日雖短,因着長安好學,身世雖苦卻十分懂事,陸遙私下裏會多教他一些,心裏也偏愛長安一些,只是面上做得和煦,不叫長安覺得是可憐他,反而讓長安更願意親近他。

長安本想謝過先生就回去,省得露餡,此刻卻只能乖順地任先生牽着,沿途還仔細瞧了瞧院子,往常都是在學堂見,但學堂偶爾會閉館,先生都會提前知會,又擔心有時突發情況,所以也給學生們留了住址,說有什麽不懂的學問若是學堂沒開可以到住處尋人。

這是長安第一次拜訪先生的住處,是一處小院子,位置不算偏僻,穿過的小院子裏種着梅花樹,瞧着幽靜又雅致,十幾步的距離就到了堂前,廳中正方挂着一幅畫,畫的風景長安沒見過,但他覺得很好看,“那是閑時的畫作,之後靜不下心來作畫,便一直挂着。”

察覺到長安又瞄了瞄畫,陸遙打趣他,“想看就好好看,瞄着看多累。”

“先生這畫的是哪兒的景?” 被調侃的長安索性光明正大地盯着看,不只看,還順勢問起了源由。

“唔.....” 陸遙沉吟了一聲,長安以為先生是忘記了,“江陵。”

長指點在畫的一處,“看到了嗎?”

指節沿着一處細細的線在畫上蜿蜒,“這兒是江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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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讀書人的手指,指節修長,幹淨漂亮。

長安原本安穩地坐着,聞言微擡起頭往先生指的方向看去,靜等着先生的下文,陸遙眼尾稍挑一些望過去,微頓了下,止住話頭,長安側頭,是個疑問的姿勢,“先生?”

陸遙沒了往下說的心思,擡手虛按住桌上的茶盞,試了試溫度,方才長安來之前他正煮着茶,他輕笑一聲,“只是想起方才你到的時候正煮着茶呢,這會兒的味道濃了些,可想試試?”

長安也不去管先生怎的突然說起茶,從善如流地點頭,他其實并不懂茶,既然先生說試試,那便試試吧。

茶水順着舌滑入喉間時帶着點淡甘的茶香,還沒來得及咽下的時候苦味卻開始回攏,長安不防被嗆住,急急掩袖咳了起來,倉惶間唇上結痂的傷口還險些扯裂,只想不着痕跡地掩蓋過去,陸遙也被這動靜吓一跳,探手過來輕輕給長安順着背。

“先生,天色不早了,娘親還在家中等我回去,學生就不久留了,先生明日還有課,也早些歇息”,袖子虛虛掩着輕咳,聲音聽着有點悶,陸遙也不拆穿,起身送人出去。

長安向先生見禮作別,掌心一暖,被塞進一個錦白繡袋,随着放置的動作傳出清脆的響聲,是瓷瓶的撞擊聲。

晚風揚起兩人的發,鼻間萦繞着若有若無的茶香,又甘又苦,“這是回禮,此去也不知何時能再見,路上難免有磕碰的時候,帶着以備不時之需”,沒有問右臂是不是受傷了,也避開了唇上隐秘的傷口,這是陸遙的體貼,他知道這個孩子的要強。

平日裏長安慣愛微微收着下颌,低着頭垂下眼簾,那是溫順聽話的姿态,加之身高的差距,陸遙只能見着那孩子的發頂,若不是方才擡起頭來看畫,唇上的傷根本發覺不了,可陸遙知道,那雙垂下的眼眸裏藏着堅忍和克制,陸遙在心裏嘆了口氣,柔和動作間帶着對晚輩的疼惜。

還是被發現了。

長安低着頭,任那帶着暖意的手掌輕輕撫着發頂,眼眶不受控制地湧上熱意,他撐着眼睛死死忍住,要将那股洶湧逼回去。

“長安”,陸遙抽回手,喚他,“明日何時動身?”

“以往都是用過午飯後,退了住處,約莫申時動身”,長安鄭重地将先生的回禮揣進懷中,如實作答,陸遙見他這副模樣,笑意松快,“如此,明日動身前來一趟學堂可好?今日你沒來,硯歌和江夏還問起你,都當你是不是尋了旁的地方玩兒去了。”

江夏就是那個逗長安在窗外聽學的孩子。

長安沒想到學堂裏除了那下學愛堵人的小霸王還有人記挂着,便應承下來,平日裏除了先生,數這兩個孩子說得最多,雖然大多時候都是這倆鬥嘴,其他人圍觀,程硯歌平素一派小大人模樣,不知為何遇上江夏總被激得要同她理論上幾句,江夏又是個愛逗人的,見着程硯歌同長安性情還算投契,就連着長安一塊兒逗,覺着樂趣翻倍,一來二去也會多說上幾句。

*******************

“長安”,江夏性情飛揚,瞄見跨進門口的長安就揮着手大聲喊他,學堂裏其他下學的孩子這會兒走得零零散散,趕着回家的都沒來得及看清長安就匆匆擦身而過,長安怕先生久等便在門外聽着動靜,特意掐着下學的時辰進門,被江夏那一聲吼得瞬間擡頭。

少女眼神清澈,如晨光照耀下微風拂過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洋溢着靈動,她身側還坐着一個俊秀少年,被這近在咫尺的大吼震到耳朵般,秀氣的眉微颦了下,很快又松開,已經能熟練地開口嗆人,“聲量小些,耳朵都要震壞了。”

江夏撇撇嘴,不以為意地丢下一句,“哪個的耳朵像你這麽嬌弱。”

就往長安的方向踱去,程硯歌從善如流地跟過去。長安難得勾起嘴角笑,這倆鬥嘴其實也挺好玩兒的,擡腳往書堂走,右肩卻被按住,長安的傷口還隐隐泛着疼,下意識颦了眉回頭,是前幾日下學堵了他幾回的南臨小霸王。

小霸王見長安面色不善,以為自己下手力氣重了,抽回手,嘴裏卻不饒人,“小木頭,昨兒去哪快活了,不會是被我堵怕了吧?”

沒個正經,開口就是快活,長安不理他,如以往被堵的時候一般,小霸王卻來勁兒了,仗着個子高一些,越過肩膀伸手摁住長安的發頂就要往自己的方向扯,“就不興得你跟個木頭一樣,每回都不回話,多沒意思”,當着先生的面也毫無顧忌,無法無天。

“柏仲軒”,兩道聲音刺過來,江夏明明是這些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此時卻像只護崽的雌獸,直直瞪着小霸王,瞧見長安的臉色,以為柏仲軒使了力氣把人摁疼了,“以大欺小算什麽本事,丢不丢人?”

長安揮開柏仲軒的手,也不惱,擡手示意趕上來幫忙的江夏和程硯歌無礙,轉過身望了一眼柏仲軒,連話也沒有,這副不痛不癢的模樣實在叫小霸王氣結,你倒是給點反應,被欺負的人反倒一副看戲的模樣,搞得自己倒像個唱戲的,先生怎麽就偏生對這麽個木頭青眼有加。

柏仲軒不服氣,他哪裏比不過這個小木頭,也不看長安,眼神越過書堂卻見先生背着手注意着這邊的動靜,他本來有些得意,鬧了長安這麽些天先生不也沒出聲幫忙麽,看來也并沒有多偏愛這個小木頭嘛。

“仲軒,長安今日是來辭行的,別鬧”,柏仲軒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先生言辭間的責備之意,就被這個消息砸得沒了聲響,程硯歌反應過來,聲音卻被江夏蓋過去,“你要走?好好的做什麽要走啊”,這回反應神速地指着柏仲軒,“是不是小霸王總欺負你,你煩他才要走。”

柏仲軒渾然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怎麽還被無端中傷,不應該啊,平日裏逗弄不過是氣不過先生不着痕跡的偏愛,也沒傷着人,況且人家從來不予理會,怎的就突然要走?

“你....” 他不自在地瞧着對面的長安,也想問長安為什麽要走,又拉不下面子,“你倒是說話啊”,畢竟年少,在家中雖恃寵慣了,也并非只曉得玩鬧,大事上總還是有些分寸,乍聽長安是辭行的,本以為會高興,心中卻升起股悵然若失的失落感,他沒來由地煩躁起來,好容易找到點樂子,怎麽就要走了?

他們對長安的情況并不知情,只當是哪家的孩子貪玩跑來學堂玩兒,長安在學堂中存在感不強,性子又沉靜,除卻第一日躲在窗邊聽學惹得學生們引頸觀望,若不是江夏跟程硯歌鬥嘴的時候喊着長安名字的次數越來越多,堂中幾乎不會有人去留意還有這號人物。

“此番不過途徑南臨,并非為了定居。”

陸遙招呼他們在院中坐下敘話,桌上還擺着些零嘴,程硯歌和江夏便一邊墊肚子,一邊問長安接下來的打算。

府上的小厮已在書堂院外等着了,陸遙招呼人坐下的時候,柏仲軒只行了行禮,“母親在府中等着學生回去用膳,學生就不久留了”,小霸王對着先生總會收斂些,轉身跨出院門時耳邊聽見長安的聲音,“淮安。”

柏仲軒回到府中時,柏晟竟難得在家用午膳,正和秦幼清敘話,柏仲軒見了禮,“軒兒回來啦,快過來用膳”,轉頭跟柏晟說,“正巧今日你在,也可同軒兒聊聊近來在學堂的情況。”

柏仲軒不樂意應付他父親的老生常談,心想近來顧着敲打小木頭去了,那小木頭今兒個還要跑了,面上卻規矩地起筷用膳,等着柏晟發問,“今日先生都講了些什麽?”

“樛木”,話一出口他才回過味來,原來先生今日講這課是這個意思,轉念一想,所以先生早就知道小木頭不會久留,平日才會多提點一些,柏仲軒百無聊賴地挑着碗裏的米,五味雜陳。

“詩經?” 柏晟停了筷,表情有些微妙,“到底是文人。”

他想不明白柏仲軒當初百般折騰請來家中授課的先生,轉頭卻鬧着要去個破書堂聽學是個什麽意思,任性也該有個限度。

“父親這話說得”,柏仲軒不樂意,索性也擱了筷,“先生謙謙君子,從不以平民百姓為輕,更不因朝廷貴胄折腰,孩兒敬佩他。”

“先生就教得你對父親說這番話?這些你那先生教得,宮中的先生也教得”,果然,七彎八繞還是為了讓他進宮聽學,柏仲軒不愛聽宮中文官的之乎者也,滿口仁義道德,那袖中卻藏污納垢,撕開了全是肮髒心思,他年紀不大,但自小耳濡目染早已對此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陸遙的風骨才值得他欽佩,文人又如何,宮中哪個有先生這般風姿。

柏仲軒彼時還不懂柏晟的苦心,朝堂之上的腥風血雨不比江湖市井的恩怨情仇,身居高位的上位者腳下踩着無數人的屍骸,能夠穩居朝堂的權臣不比戰場厮殺的将軍容易多少,這宮牆高築的金銮殿上站着的絕對都是能人,能夠保柏家長盛不衰的是權臣,也許還可以是文臣,卻絕不會是不懂朝堂規則空有風骨的文人。

“胡鬧也得知道分寸,以往你鬧也便罷了,此事不是同你商量,下個月便入宮聽學”,柏晟扔下這句話就出門去了,到底積威已久,南臨小霸王此刻似被拔了爪子的幼虎,緊抿着嘴沒敢沖撞,這頓飯不歡而散。柏仲軒沉着臉,不甘又委屈,“今兒是刮的哪門子妖風,怎麽盡給我找不痛快” 只能對着秦幼清賣乖,“母親~”

秦幼清看着孩子的臉色精彩,攤了攤手表示這次柏晟是鐵了心,身為母親她也愛莫能助,只能撿起方才沒聊完的話頭想着順順柏仲軒炸起的毛,“學堂裏近日可是有學生離開了?”

尋求安慰的小霸王不防被這話紮了神經,眼前不知怎的浮出了那小木頭背身朝先生走過去的身影,也沒答秦幼清的話,只問道,“母親去過淮安嗎?”

*******************

小木頭此刻正起身告辭,出來有一會兒了,柳絮還在等他。

“淮安離這兒還有些距離,出了南臨往東走,大約還有六七日的腳程才能到,沿途會有一個林子,林中夜間會有獸類出沒,若是不趕時間的話便繞道別的路走,雖說要花上多些時日,好歹安全,若是趕時間得從林子穿過去,趕巧到那兒的時候入夜了,便找個住處先歇下,待白天再跟着行商經過的隊伍車輛走會安全些,記住了嗎?”

叮囑了事宜,陸遙将一個包裹遞給了長安,長安不動聲色地掂了掂,唯恐占了先生便宜的神色把陸遙逗笑了,“只是兩本游記,我看完之後便擱置了,你帶着路上看,權當解悶。”

長安眼睛瞬時亮了,他平日裏喜好聽先生講山湖風光,雲游事跡,這同以往跟着柳絮漂泊不同,那是游歷江湖,遨游天下的逍遙,是長安向往的自由。

“長安,等我們都長大了,江湖再會,到時我去找你玩兒啊”,江夏潋滟的眸光中滿是憧憬,話裏有着仗劍走天涯的氣勢,許諾的神色仿佛那是件多容易的事情,“屆時長安都不知身在何處,你又要哪裏去找”,程硯歌此時還不忘嗆她,看着長安說,“不過.......望有緣再會。”

道別之後,他們也不動,望着長安離去的背影,年少時總将每一場離別都看得很重,江夏突然開口,

“我們......會再見的吧?”

“也許......” 程硯歌沉默須臾,又加了一句,“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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