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獨戰
大概是刀吧,攤手.jpg
夜風在耳邊呼嘯,疾馳間火光搖曳,長安盯着地上的腳印一路狂奔。
雨已經停了,間或有樹上的水滴落在火把上,發出滋啦的聲音,他此刻如同燒紅的鐵塊,一點點輕微的響動都能迸出火星來,耳邊不停有樹葉被風吹動的摩挲聲,又像是巨蟒蛇行過的動靜。
長安來不及思索,甚至來不及害怕,他喉間像吞了火炭,灼得他心也跟着懸起來,地上的腳印延伸進了黑暗裏,不知何時他已經奔進那令人聞風喪膽的林子裏。
鋪天蓋地的夜幕将火把上的光襯得微不足道,長安終于找到倒在樹下的柳絮。
女子渾身狼藉,衣裙上濺滿泥點,繡花鞋也被泥土染透,披頭散發地躺在樹下,長安這會兒心還吊着,疾沖過去,小心地撥開粘着泥的頭發,抖着手探了探女子的鼻息,還好,雖然微弱,總算還活着。
心下稍安一些,很快又被另一種恐懼吞沒,長安沒時間猶豫,手腳麻利地想架起柳絮,但完全失去意識的身體對他而言還是太沉了,他擱下火把,将藥粉在柳絮身上厚厚灑了一層,勉力撐着要将女子背起來。
不遠處的樹影在晃,長安記得掌櫃說過,林子的進口處有樹叢,許多經過的隊伍會拔一些樹葉放在身上,這林子裏的獸類厭惡那個味道,若是周身都沾上那種味道,獸類不會輕易靠近。
他拖着柳絮往樹叢的方向去,想趁着如今青草味濃厚的時候盡快找到能完全掩蓋掉身上氣息的地方,所幸柳絮并沒有跑太遠,只要能出這林子,他們就起碼安全了一半。
長安沒有放棄火把,艱難挪動的同時還用火把撐着前行,這會兒火源不能丢,這一小段路不知道會出現什麽狀況,如今棄了火把就是棄掉一半的防禦力,他全身心地撲在逃生上,沒注意到柳絮垂下的手在往泥裏滴着什麽。
有東西在盯着他!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長安有些絕望地自嘲,真是禍不單行。
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開始急促起來,他當機立斷放下柳絮,擡手揮着火把就往聲音的源頭砸去,馬上回身擋在倒于地上的柳絮身前。
就差幾十米,他們就能到林子入口處的樹叢那兒。
鼻尖彌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長安想,還是低估了野獸的嗅覺,他只盯着這頭夜間的狩獵者,在那目光中覺得周身沁着冷意,那是盯着獵物的眼神。
那頭狼喉間發出低沉的咕嚕聲,在寂靜的林間顯得分外詭異,長安耳邊又響起了石頭的聲音,“長安,你要記得,不管在哪裏,如果遇見狼,手中要是有火把,一定牢牢握住了,它們怕火,每靠近你一步都是在試探着進攻的方向,你不能後退,因為一旦後退了,它就會撲上來。”
火把到底起了震懾的作用,那頭狼試探着往前的時候火把就會往那個方向去,它躲了幾次發現今夜這個獵物有些不好對付,生氣地龇着牙發出低吼,試圖吓退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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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聞到了獵物身上藥粉的味道,但是那裏面夾雜着血腥味,它太久沒吃到新鮮的人肉了,此刻心猿意馬,不肯放棄,很快它就發出狼嚎,示意周圍的同伴們獵物的所在地。
在夜間飛馳的人影正甩開難纏的猛禽,聽到狼嚎聲,心道不好,閃身加快了速度。
在附近聽到召喚的狼開始聚集過來,所幸不多,只來了三頭,但對于長安來說依然是要命的數量,他知道逃不掉了,事到如今,他連恐懼都消失了,瞪着眼,抿着唇死死地攥住火把。
他似乎永遠都不會呼救,不會吶喊,一個人扛得太久,忘記自己也可以有示弱的時候,滿心只想着今夜就算死在這裏,也絕不讓狼群贏得太輕易。
掌櫃看着他跑出來想必不會見死不救,起碼要撐到有人來,他沒有回頭,也不能回頭看柳絮,此刻他只能跟狼群對峙,不能有絲毫的松懈。
不停有狼往前踱步試探,耳邊全是狼的呼吸聲和喉間的咕嚕聲,它們仗着數量,如今游刃有餘,逗弄着爪下瘦弱的獵物。
長安揮舞着火把,很快最開始出現的那頭狼失去耐性撲上來用爪子試圖按住火把,被長安當頭砸了一棍,其他狼也陸續地撲上來,有些還被火把燒到些許。
這種垂死掙紮激怒了狼群,開始發狠地進攻,長安終于不敵被狼爪抓傷手臂,身上,手上,腿上的衣物很快被狼爪撕得破破爛爛。
他還不肯認輸,火把不離手,此刻身體裏迸發的本能讓他不肯退卻半步,最後一下一頭狼猛地将 他撞倒在地,倒地的那一刻長安死死盯着撲上來的惡狼,到了此刻也不願示弱。
下一刻,一柄扇子禦風而至,直直插入惡狼的頸處,那力道竟還将那頭正欲撲上來的狼給掀了出去,鮮血瞬間噴在長安胸前的衣襟上,長安驚喘着死裏逃生,利落地翻身去查看身旁的柳絮。
那人影從樹上躍下的間隙,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行動間輕嘆一聲,“趕上了”,落地時長安只能看見對方挺闊的背影。
長安甚至沒來得及分神去看對方是如何動作的,試探着柳絮的鼻息,很微弱,他坐在地上将柳絮扶着枕在自己身上,轉頭的時候聽見那幾頭狼已經嗚咽着倒地。
對方竟不費吹灰之力就将幾頭惡狼給撂倒了,那人影走到被扇子割頸的狼旁邊,将狼頸間插着的扇子拔出來。
長安有些恍神,不可思議,為何扇子能有這樣的力量?只見那人将扇子随意地挂在身上,也不在意狼血沾到衣衫上,閃身過來,利落地在長安身前蹲下,“蘇曳......客棧掌櫃讓我過來找你,我們先回去,這會兒狼群可能還在往這個方向聚集。”
說話間擡手将柳絮打橫抱起來,背對長安微微彎了腿,“上來,我帶你們回去快一些。”
長安沒有猶豫,輕輕跳了一下将手搭上來人的肩上,整個人都軟綿綿地伏在對方背上,來人被長安的體溫燙到,卻敏捷地動作起來,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女子,皺了眉頭,利索地在柳絮身上紮了幾針,還是來遲了。
這回快了許多,到客棧的時候天色還暗着,蘇曳跟石頭都在等着,見來人面色凝重,知道情況不好,石頭趕緊拿着準備好的東西跟着進了房,長安一路上都心緒不寧,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待到将柳絮放到床上平躺着的時候,這種不安更甚。
蘇曳這會兒才緩緩進了房,是平日行走的悠閑姿态,不仔細看覺察不出不便,“怎麽樣,致遠?”
寧致遠擰着眉搖頭,話是對着蘇曳說的,眼睛卻看向長安,“我給她封了脈,你過來瞧瞧吧!”
長安被那搖頭的動作跟這句話驚得打哆嗦,搶過石頭手裏的巾帕,将柳絮臉上的泥污擦幹淨,才發現那臉上已經沒了生氣,氣息仍舊微弱,但蒼白的臉卻叫長安不敢往深處想。
這會兒在燈火通明的房中,他才發現柳絮的袖口處除了濺滿的泥點外,還有已經泛着绛色的血跡,染紅了大半個袖子跟腰間。
蘇曳踱步過去,顧不得怔忡的長安,越過他伸手探了探柳絮的頸側,“還有氣息。”
長安聞言動了動,動作僵硬卻又輕柔地慢慢撩起染血的袖口,将将露出手腕的時候被蘇曳虛按住了。
方才見寧致遠的神色他就知道來不及了,讓這孩子親眼目睹,不管是什麽樣的傷口都太殘忍,“長安,別看了。”
房間裏靜得落針可聞,寧致遠神色複雜,看着跌跪在榻前的孩子,恍若裂痕密布的瓷器,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完全碎掉。
不過須臾,長安堅定地撥開蘇曳的手,将袖口再次往上撩起,那只劃痕滿布的手才完全露出來。
柳絮似乎存了死志,那些錯落不一的劃痕每一道都劃得極深,看傷口的凝結程度應該從出門口的那一刻就開始劃了。
蘇曳頓了頓,輕柔地開口,“将頸側和鬓上的銀針拔了之後,她能清醒一會兒,既撐了這麽久該是有什麽話想對你說,這藥丸待她醒後喂她服下,能提着她的精神,同你說說話。”
話落先往長安嘴裏塞了一顆藥丸,又往他手裏塞了一顆,朝寧致遠遞了個眼神過去,三個人便退了出去。
長安腦中空茫一片,像被抽淨了心力,他想不明白,走到如今,她不就是為了去淮安,這幾年苦撐到這裏,為何突然.....
零碎的焦灼撞擊着胸腔,長安頭痛起來,沒有猶豫多久,他動手拔掉銀針,不論如何,總要問清楚。
安靜了許久的柳絮睜開雙眼,長安喂了藥丸,等着柳絮恢複氣力的時候卻紅了眼眶,榻上的女子眸色不複癫狂,她望着長安的眼神溫柔又和善。
這一刻回到了幾年前,她還是那個心思柔軟的母親,柔和的聲線也一如既往,帶着寵溺,開口卻是,“對不起!”
絕望頃刻将人席卷吞沒,長安龇目欲裂,卻又難以置信,“今夜出去的時候,娘親是清醒的對嗎?你根本沒有……”
簡直太荒誕了!長安甚至沒能說出口,你今夜根本沒有犯病,你清醒着了結自己,在我仍堅持的時候,卻放棄了我。
他掙紮着質問,“為什麽?”
為什麽不問我要不要你留下來?為什麽我明明堅持下來了,沒有放棄你,你卻要放棄我?
可柳絮從始至終都只是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像要把這一世的歉意全給他,柳絮擡起受傷的手,撫上長安的面頰,語調缥缈,“安兒,受了這樣多的苦,對不起!”
她不知道該怎麽告訴長安,從幾日前在他身上落針之後,這個想法一直盤旋不去,為什麽她讓自己變成魔鬼,這樣傷害自己的孩子,她明明也曾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今夜的閃電讓她想起第一次的極端,深深刺痛了她。
這些年她到底都做了些什麽?為了一個明知不會實現的承諾,她做了數年的癡兒。
她恨!恨那個騙她的男人,更恨放不下的自己。這一切早就該結束了。她的孩子該去過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背着一個病入膏肓的瘋女人上路,“長安,不要背負.....不要....”
喉間噎住一般呼吸困難,柳絮深喘了幾次,嘶啞卻急切,“不要....不要去找了。”
眸色開始渙散,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長安知道時候到了,他無能為力,只能維持跪着的姿勢握住柳絮的手,“娘親……”
哪怕在最驚懼的時候他也不曾這般示弱過,他委屈地掙紮。柳絮聽不到了,她執着地望着長安的方向,嘴裏哼着曲調,長安記得那是兒時哄他入睡時的安眠曲。
他将臉深埋進柳絮的掌心,聽着聲音逐漸微弱,淚水不斷湧出打濕了柳絮手腕上的傷口,直至将幹涸的血跡暈開,順着手腕滴落在地上。
長安知道,躺着的那個人再也感覺不到痛了。
寧致遠和蘇曳在門外守着,聽到屋裏傳出幼獸一樣的嗚咽聲,持續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安靜下來時,咚的一聲,長安體力不支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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