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狐貍

來了

長安是在忽遠忽近的交談聲中清醒的,以往他有固定的晨起時間,似乎抵達這間客棧後就沒有準時晨起過。

睜開眼時人還是懵的,昨夜的畫面一閃而過,他才想起自己是喝了酒,可是喝了酒之後呢,之後的畫面一片空白,思緒很快被樓下的嘈雜聲撞飛。

長安利索地起身洗漱,将柳絮的骨灰和遺物收拾進包裹,有一方疊好的帕子掉了出去,落地時叩一聲,長安掀開巾帕,裏面躺着一塊精巧圓潤的玉佩,玉佩色澤透亮,觸手細膩光滑,可見柳絮的珍視。

他嘆了口氣,柳絮患了癔症之後,有一段時間一直拿着這塊玉佩,逮着人便問,不知吓壞了多少人,多方輾轉之後才問到了淮安。

長安想起彼時柳絮眼裏的淚光和她背影那種望不到頭的寂寥,還有後來令他揮之不去的癫狂情态,百感交集。

這顯然是他那素未謀面的生父留下的,長安還未來得及整理思緒,樓下卻傳來了更嘈雜的動靜,他心緒複雜地松了口氣,将玉佩包好塞進懷裏,決定先下樓去看看。

推開房門時正巧有一行人擡着箱子上樓,長安就站在門縫中間,門只敞了一半,才反應過來方才的動靜是眼前這些人上樓的聲音,看樣子應當是剛到的行商隊伍,長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原地等這些人擡着箱子往旁邊的房間去。

這客棧往來的無一不是成群的隊伍,孤身一人的大多是身手不凡的俠客。江湖多過客,來去也匆匆,既知道是過客,相互之間也就處于面上客氣,私下戒備的情況,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形成了無言的默契。

一成不變的循環反複中人自然就會想給自己找點旁的樂子,而孤身立在這裏的長安就像是幼犬被扔進了狼窩。長安迎着四周探究的餘光下樓時想起蘇曳的那句稀客,真切地感受到這句話裏藏在調侃之下的其他意味,出現在這客棧裏的孩子确實是稀客。

“稀罕!這惡名在外的荒涼之地居然還能有見到半大孩子的時候”,客棧裏坐滿了人,商隊中有些人覺得盯着人有失身份,只是間或用餘光掃上一眼。

但還有少數不拘小節的地痞流氓,自恃時常在林中走動運貨,總有種自己是位爺的錯覺,慣愛看碟下菜,聲量不大不小地起哄,卻正好能在紛雜的客棧堂內散開。

其實堂中探究的餘光并非出于惡意,大多數只是帶着事不關己,冷漠看戲的态度,畢竟那野獸作亂的吃人林在方圓十裏內都能令人聞風而逃,尋常百姓哪怕不知道個中厲害,卻也明哲保身地避之不及。

過往也确實有人在白日裏會求助于過林子的商隊,但出于考慮幾乎都是青年人,再不濟也是成群結黨,有些身手的少年人,像長安這種不用放在人群中都能被淹沒的瘦弱身板一看便知沒什麽功夫底子,落在這些經驗老道的人眼中,要麽就是初生牛犢不知死活,要麽就是暗中有人護着有恃無恐。

瞧着他這一身打扮,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總而言之,整個人身上就是大寫的兩個字,稀奇。

長安對于這種稀松平常的逗弄已經自動形成了屏蔽的能力,熟練地裝起乖巧,往堂中欠了欠身,畢竟他今日可能還得求助于其中某個隊伍,但很快就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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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巧收起之後背影也仿佛帶上了不要理你的冷漠,方才說話那人被這不痛不癢的反應堵了個無趣,但跟個孩子計較又顯得太不厚道,撇撇嘴轉頭喝酒去了。

長安沒走兩步,就被人按住發頂,整個人被攏在陰影下,颀長的身形并未給長安帶來壓迫感,反而輕易替他擋掉了身後看戲的餘光。

那人沒給長安反應的機會,手掌迅速往下滑攬住長安瘦弱的肩膀,不無遺憾地感嘆,“太瘦了!走,哥哥請你吃東西。”

長安恍惚間像是聞到了昨夜的桂花香,被擁着往客棧裏唯一一間雅間走。掌櫃蘇曳不在前堂,而且還占着雅間,這簡直掀翻了長安以往對客棧掌櫃的印象。

蘇曳啧一聲,手上行雲流水地翻開茶杯,嘴上毫不留情地怼人,“您這歲數,長安叫你聲叔叔都有餘了吧,還哥哥呢。”

見長安正打量着雅間裏的環境,掌櫃沒給好友反唇相譏的機會,轉頭說,“客棧裏就這一間雅間,是我偶爾同友人聊閑的地方,外頭來的客人都知道,這雅間不做客用,坐吧。”

長安覺得這說法很新鮮,卻不知道這客棧本就是蘇曳閑來無事開着玩兒的,權當消遣罷了,不過.....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會有的,長安心想,他不過井底之蛙,誤打誤撞闖進這片浩大的林子裏,見着什麽鳥大概都會覺得新奇吧。

茶杯放下時叩一聲,長安入口時發現是清水,往蘇曳望去,卻見寧致遠托着腮,形容浪蕩道,“才晨起不要飲茶,吃完東西再喝”,又勾了唇問,“可有什麽想吃的?”

若長安是個姑娘,此刻就該被這副模樣迷了眼,狼口逃生的震撼讓長安在看見寧致遠時會下意識代入那個前來救援的背影,加之幾日下來身心俱疲,他幾乎沒了原先同人相處時琢磨人動作習慣的心思,眼下一切尚且未算塵埃落定,等待自己緩慢回魂的時候這種本能卻奇跡般變得異常敏銳。

長安今日起得遲了,恰巧撞上午膳的時辰,尋常在這種四下無人的地方開客棧,大抵只會在二樓開窗,畢竟此處荒涼,一樓縱是開了窗,望出去也是無邊寂寥,無趣得很。

可蘇曳到底不是普通人,給這偶爾才會用到的雅間也開了窗,此時日光正好,在離座位稍遠處的地方開了一扇,微風裹着日光追進了屋裏,顯得明亮又爽利,長安精神了許多,連帶着看人也細致了幾分。

昨夜隐于夜色的身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可長安還是迅速抓住了其中一個畫面,對方倚在窗沿,側着臉說話的輪廓很好看,今日再看又能品出些真正的不同來。

寧致遠的墨發随意用發帶束起,雙眉在調侃時總會慣性挑起,那雙招人的桃花眼乍看之下總似意猶未盡,再看卻又似深潭般深不見底,眼角細長總似帶着寵溺,這般眉目在望着人時容易叫人生出含情脈脈的錯覺。

薄唇微勾就能泛出撩人笑意,大抵多是在夜間出沒,寧致遠的膚色較尋常俠客白一些,但一身深藍勁裝也掩不住的精悍身形在含情錯覺裏生出了危險,卻又巧妙地被他怡然自得的懶散潤色出一種別樣的落拓。

長指在眼前晃了晃,又順手在他額前彈了一下,“想什麽呢?”

長安從觀察裏抽身,回了一句,“我不挑食,都行。”

對方笑了一聲,探頭往廚房裏喊,“石頭,來幾個拿手菜。”

忙得腳不沾地就差一分為二的石頭高興地回一句,“好嘞~”

長安有些不好意思,石頭一個人既當小二又當夥夫的,他這兩日又受他們諸多照顧,此時若還坐着等待投喂,委實說不過去,“石頭.....哥……”

石頭瞧着比他大上幾歲,話到嘴邊又自覺加了個字進去,“怕是忙不過來,我去後廚幫忙?” 到底是別人的地方,不好直接過去。

蘇曳樂了,“哪有讓客人幫忙的道理,他忙慣了,之前更忙的時候他也應付得很好。”

這店裏沒什麽規矩,來的這些熟客也沒有講究,都是石頭上什麽菜就吃什麽,也不催促,因此石頭忙歸忙,卻實在已經熟能生巧,再忙些蘇曳會幫忙上菜,但石頭很少有需要他幫忙的時候。

不過小孩兒既開了口,“你還會做菜?” 長安聽出這是允了幫忙的意思,便從容起身,像個剛下學堂的小公子,“會。”

石頭是個适應能力很強的人,客棧剛開時還很不習慣,但很快就進入角色,最初做飯像煎藥,總也掌握不好分量,做出來的東西又苦又鹹,便特意跑到鎮上的館子後廚偷師。

虧得他身手不錯,竟也沒被逮到,幾次下來,做出來的味道居然突飛猛進,嘗到甜頭之後便沉迷鑽研,樂此不疲,空閑下來的時候便會多嘗試新菜色,花樣層出不窮,味道竟也出奇的好,連蘇曳也感慨這大概是天生的廚子,石頭樂了半天,美滋滋地收下了掌櫃的贊美。

在後廚撞見候着的長安時,石頭就差撲上去抱一個了,倒不是覺着累,而是因為長安的體貼,他本就心疼這孩子,如今見他這般懂得疼人,心裏更加疼得要命,又不好推辭長安的好意,便由着他在後廚幫忙,最後沒忍住,在長安頭上揉了一把,像疼幼弟一樣。

“你該誤了歸期了吧?作何打算”,蘇曳喝着茶,不緊不慢地問。

寧致遠沒回答,眼神掃過堂外在用午膳的人,答非所問,“今日的商隊有些古怪。”

按理說這些熟客裏出現新面孔并不奇怪,畢竟都是刀尖舔血的活兒,偶爾換人頂替也是常事,但若一批人裏換的面孔多了,這就有些不對勁了。

蘇曳點點頭,往堂中角落擡了擡下颌,壓低了聲音,“多是些朝廷的交易,從箱子的重量和味道看,應當是運往前線的兵器之類,你平素不涉朝堂事,此事不必挂心。”

正經不過兩句,“我一個甩手掌櫃只管吃住,從不過問旁事,要找麻煩也不會找到這兒來,我雖身手沒你好,但心眼卻不比你少,心裏有數着呢”,寧致遠挑眉看他,蘇曳最後還要加一句,“再者孤家寡人的,實在煩了我就扔下客棧跑路,帶着石頭去投奔你。”

煞有其事地胡說八道,寧致遠終于被逗笑,往他肩膀招呼的時候,長安和石頭終于忙完,端着菜進來了。

桌上擺了五菜一湯,蘇曳和寧致遠太熟悉石頭的做菜風格了,味道确實無可挑剔,就是從不理會品相如何,和另外三道菜泾渭分明。

菜品入口時味道也不差,兩人倒是對長安有些刮目,若能和石頭合作,這倆人都可以靠廚藝謀生了。

蘇曳向來是個不吝誇獎的人,當即贊了兩句,一頓飯下來賓主盡歡,待到用完飯,蘇曳沏茶消食的功夫,聽到寧致遠問長安,“東西可都收拾好了?”

長安隐隐覺得這話哪裏不對,卻也點點頭。

寧致遠在再問一遍還是幹脆耍個流氓中迅速選擇了後者,淡定地開口,“那我們申時出發。”

長安剛握住茶杯,無措間指尖被燙出紅色,“出發.....什麽?”

看樣子是不記得昨夜的事了,長指轉着茶盞,寧致遠品着茶香,神色沒有半點遲疑,“回靈山啊!你昨夜不是拉着我,說要跟我走嗎?”

長安被茶水嗆住猛地咳起來,蘇曳看好戲一般給他順着背,感嘆自己對寧致遠的厚顏可能還是低估了,長安這性子,哪是他的對手。

長安眼角已經咳出一片薄紅,他臉皮甚薄,但顏色總是先在眼角浮現,好容易止住了,“我.....我昨夜喝了酒,記不得了。”

那敢情好,就是要你記不得。寧致遠挑了眼尾,眼裏卻沒有笑意,收了輕佻的浪蕩子成了說一不二的天涯客,“你不記得了,可我應了你卻不能當作無事。”

指節在桌上的跳動帶着節奏,又軟化态度開始商量,“這樣吧,你先跟我回靈山,若是待着不喜歡,再想走我絕不勉強,這樣我總不算言而無信,如何?”

一進一退顯得他多好說話似的,又有意無意地表示你并不是給我添麻煩,而是幫我守信,以長安的性子,去了靈山斷不可能說不喜歡,就算要走也會有其他說辭,屆時寧致遠自會有辦法将人留下。

這人就是只狡猾的狐貍,安靜匍匐着等待純善的兔子走進自己的領地,再一步步引誘着獵物走進陷阱。

不過……既是出于好意,蘇曳決定放之任之,畢竟如果願意去靈山,對長安眼下的情況而言是再好不過了。

最終的勝負顯而易見,溫軟的兔子不敵狐貍的誘導,溫順地自行走進了狐貍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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