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黑女巫向艾爾莎講述了黑龍為人時的過往。

很久很久之前，在如今這片廢墟之上，古老的布爾達王國迎來了一場必輸的滅國戰役。

幾百年間，布爾達王國經歷了興起、繁榮、衰落，終于走到了無可挽回的頹局。

敵軍攻入城牆，國王和王後将年幼的德布希王子送到隐秘的地下。

這座山裏，藏着布爾達王室世代流傳的珍寶。

身負重傷的國王握着德布希王子肉乎乎的小手，忍痛做出最後的叮囑，“你身上流着布爾達的血液，你一定要守住布爾達的財富。”

王後流着眼淚将幼小的德布希王子藏在壁爐中。

最後，國王和王後英勇戰死。

負責保護德布希王子的騎士和仆人，戰死的戰死，被俘的被俘。

只有體型幼小的德布希王子藏在地下大廳的壁爐裏，僥幸躲過殺戮。

但他也快要死了。

地下陰冷潮濕，缺少食物、缺少淡水。

小小的德布希王子，在瀕死之際，高熱不退，暈暈乎乎地見到了在戰場捕獲殘餘靈魂的魔王和黑女巫。

“他那時還沒有一柄劍高，竟然敢抱着劍，跌跌撞撞地威脅我們，不要搶奪他的財寶。”黑女巫掩着嘴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手比了比高度，“就這麽高吧，大概四歲？五歲？……哎呀我弄不清楚你們人類的年齡，總之還很小。”

艾爾莎忍不住看向黑龍。

聽着這些故事，他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沒有痛苦，也沒有仇恨，只有深沉的平靜。

“然後呢？”艾爾莎心裏又酸又漲，忍住哭意問黑女巫。

“然後啊……”黑女巫輕笑一聲，“我哥哥覺得這個小孩很有趣，就問他願不願意出賣靈魂，願意的話，就賦予他守衛寶藏的能力。”

原來，他是這樣變成惡龍的。

那他複仇了嗎？

艾爾莎心髒皺起來，想起黑龍之前面對戰役時的可怖模樣，深吸一口氣問：“後來那個侵略布爾達王國的國家……”

後面的故事，卻跟艾爾莎想象的不太一樣。

德布希王子的年齡實在太小了，化龍的蛻變期對他幼小的身軀和單薄的意志來說，是極為痛苦漫長的煎熬。

等他熬過那段如同一刻不停火燒水淹的歲月，終于化為惡龍之身，具備複仇的本領和能力，而當初那個入侵布爾達王國的國家卻早已滅亡。

王朝來來去去地更疊，德布希在漫長歲月的流逝中慢慢遺忘了國仇家恨。

只有守住布爾達財寶的信念，深深刻進他的龍骨、融進他的龍血。

從此，他一頭龍孤獨地死守在這座山裏。

父母戰死的地方，古老財寶埋葬的地方。

一頭龍，野蠻生長。

艾爾莎忽然理解了他刻進骨血裏的貪財，也理解了他對人類的排斥和反感。

甚至連他傲慢的說話方式也找到了出處。

他原本就是一個高傲的王子。

艾爾莎是在場唯一一個熱淚盈眶的人。

人類的戰争，或是死亡，對于魔王和黑女巫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日常。

而對黑龍來說，早年身為人類時期的記憶，早已在歲月的沖刷下淡去，除了身下的巨大財富，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

艾爾莎抽抽噎噎地撲進黑龍懷裏，不顧他拼命的躲閃，死死抱住他，把眼淚鼻涕都揩在他的胸前的絲絨窗簾布上。

黑女巫想了想，在一旁對魔王感嘆道：“時間過得好快，一眨眼，一百多年過去了呢……”

“他已經一百多歲了？！”艾爾莎詫異地從小金龍懷裏伸出半個頭。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艾爾莎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雙手掩面又哭了起來。

“一百多歲也不算老，我還很年輕！”黑龍明顯有些手足無措，對于哄女人毫無經驗的傻孩子，只能粗聲粗氣地大聲吼道：“喂！你別哭了，聽到沒有？我讓你別哭了！煩死了別哭了！”

艾爾莎嗚嗚嗚的哭聲從指縫裏淌出來，“我只是很難過，這些天我居然吃了很多一百多年前的鹽。”

魔王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吵鬧，很無奈地搖了搖頭，“年輕孩子哄伴侶的方式，真是讓人頭疼啊。”

黑女巫很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哥哥，“你為什麽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我記得你這一千多年也沒有找過伴侶吧。”

魔王微笑不語。

黑女巫數着修長的手指算了算，忽然欣喜道：“呀，德普希今年剛剛成年呢。”

魔王點了點頭，頗為感慨，“還是個年輕的孩子啊。”

艾爾莎被這個一百多歲的年輕孩子抱在懷裏，感覺非常奇妙。

她鬼鬼祟祟的，很小聲地問黑女巫，“請問，魔王大人說話一直是這麽……這樣的嗎？”

她沒把“慈祥”這個詞說出口。

反正，她想象中的魔王大人，絕對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對此，黑女巫解釋說：“他是黑暗神，也是神明。”

魔王是神祇，這件事跟艾爾莎過去的認知有很大的偏差。

說實話有點難以接受。

魔王一直語氣和藹，偏偏配上那樣可怕的外形，搭配起來真的會令人不寒而栗，會想起狂風暴雨之前那種壓抑吊詭的平靜，雞皮疙瘩全都恐懼地起立。

艾爾莎打了個寒顫，趕緊看向她身邊憨憨的小金龍。

被她多看幾眼就會面紅耳赤地燒起來，那麽大一頭大黑龍，沒抓住就會表面狂躁實則害羞地跑掉。

艾爾莎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嗯，還是她的小金龍要可愛多了。

魔王忽然擡眸看了眼遠方，高大身形的邊緣開始漸漸模糊起來。

黑女巫叫了聲“哥哥？”

“有個孩子在召喚我。”平和的黑暗神明随着一陣血霧消失了。

黑女巫好奇地眨了眨眼，擡手揚起一根烏鴉羽毛，羽毛快速追着血霧消失的方向飛去。

飛到一半，藍色的磷火“砰”一聲燃起，烏鴉羽毛在半空中被燒成灰燼，掉落在地面上。

黑女巫遺憾地嘆了口氣，任灰燼随風散去，“呀，被發現了啊。”

艾爾莎不敢也沒心情追究魔王的去向，她又想起來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對了，您知道原來的艾爾莎公主去哪兒了嗎？”

黑女巫一揚手，一只熟悉的小金鳥落在她的肩頭。

“是你，小金鳥！”艾爾莎驚喜地叫她，朝小金鳥伸出一根食指，小金鳥彎下腦袋，輕輕啄了啄。

是帶艾爾莎去找漿果的漂亮小金鳥。

“這位可憐的公主，知道她的親生父親要殺她，心碎而死。靈魂消失之前找到我，願意将靈魂出賣給我哥哥，只願來世做一只無憂無慮的小鳥。”黑女巫語調惋惜，眼裏卻不含太多憐憫。

“那麽黑女巫的詛咒是……”艾爾莎遲疑。

黑女巫不以為然地“嗯”了聲，“我在水晶球裏看到了小德普希的未來，知道一個特別的姑娘将會成為惡龍的伴侶，于是順水推舟下了詛咒。”

一切的謎底都解開了。

國王以為說動了黑女巫的詛咒，讓惡龍抓走公主，其實這一切根本和國王沒有關系。

不過艾爾莎并沒有要回到王宮的打算。

她覺得現在這樣的生活就很好。

而且原來的艾爾莎公主已經變成一只小鳥了，她自願放棄了身份地位，對于繼不繼承王位也無所謂了。

那就這樣吧，在這裏好好生活下去吧。

黑女巫離開後，艾爾莎和黑龍照舊坐在巢穴外面吃烤肉當作晚餐。

最近艾爾莎總是免不了面朝焦土地唉聲嘆氣。

以前這裏多麽生機勃勃啊，現在只剩下黑黃的土地，和燒得發黑的岩石，荒蕪貧瘠，還很醜陋。

很影響她進食的胃口。

人形小金龍嚼着肉，偷偷瞄了她好幾次，“不要嘆氣了！”

他好像很不開心。

第二天清晨，艾爾莎被外面轟轟隆隆的巨響吵醒。

黑龍叼着一棵很大的重枝桦樹，正試圖把樹幹插到土地裏面去。

但他只會用蠻力，力氣太大，樹“轟”地砸到地上，樹幹直接從中間斷開。

黑龍怔怔松開嘴，一副不可思議又很苦惱的樣子。

艾爾莎看得笑起來。

他在讨好她。

雖然可能連他自己的都沒有意識到。

黑龍聽到笑聲，回頭看到她，“嘭”一聲變成人形，表情很是尴尬。

艾爾莎在他逃跑之前抓住了他，“龍先生，冬天快結束的時候，您把這裏的土地翻一翻好嗎？這樣明年春天我們就可以種下很多種子了。”

黑龍盯着她的手，很想把她的手指掰開，又不敢下手怕弄傷她，一臉的焦躁苦悶，不停跺腳。

“讓我想一想……”艾爾莎才不管他，非要牽住他的手，手指從他的手指間穿過去，和他十指緊扣，“我們用石板在門口堆出一條小路吧，方便行走，然後這裏可以用石頭砌一個小小的花圃，那邊還是種漿果，遠一點的地方多種一些秋天會結果實的果樹，過幾年應該就能吃果子了。哦還有，我們在地上蓋一間有窗的房子好嗎？總是住地下很潮濕很冷——”

黑龍從指尖開始僵住，胳膊也僵住，脖子也僵住，然後連帶着整頭小金龍都不敢動了。

“抱歉，沒有考慮您的想法。”艾爾莎啊了一聲，晃了晃牽起的手，“我只是提一下我的建議，最後當然還是由您來決定。”

因為幹活的主力是他，一定要他願意才行。

黑龍不敢動，又不敢跑，只能站在那裏聽艾爾莎說，明年做什麽，後年做什麽。

在她雀躍的描述中，畫面漸漸清晰，好像有一個什麽未來在前方等待着他們。

好奇怪啊，小金龍呆住了。

“龍先生？”艾爾莎擡起另一只空閑的手，在他面前擺了擺。

“随便你。”

小金龍像是很不在意地應了一句，然後很冷酷地甩開她的手，深沉地轉身離開了。

一轉頭就變成一頭大黑龍，大龍一步一步沉穩地向前走。

只不過尾巴是往上翹起來的，甩啊甩啊甩。

艾爾莎跟在他後面，想起了上輩子鄰居家的那條大狗狗。

每次出門去公園撒歡時，尾巴都能搖成類似的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