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chapter6
◎亂咬人的狗◎
十點四十分,城南巷并不寂靜。
壞了的電路垂下幾根破舊的電線,路燈燈泡一盞亮一盞爆了的。
祁昭走路一直很輕,靠着牆的陰影裏走,一時間沒有人留意到她。
幾個小混混晃動着黃毛腦袋,毫不在意地坐在路燈下那一圈光亮的水泥地聊着天。
“張瑞鵬今天有夠陰的,帶了七個人堵人,七對一也太不厚道了吧。”
“怎麽還在打啊,從九點打到現在,這瘋狗是真能抗啊。”
“怎麽,你想去看看戰況?”
“可別,我惜命。”
夾雜着各種髒話的聲音浮動在夏夜的熱浪裏。
巷子中間大概是有人在打架。
祁昭的腳步一頓,忽然知道祝妍到底在幹什麽。
她認得張瑞鵬,人高馬大,靠花錢進了一中,又留了兩次級,家裏每年都捐贈給一中大把錢。正正經經道上混的,祝妍都怕他。
所以他們一行人堵在大馬路上,不過是做做樣子給祁昭看的,就是想讓她走進巷子裏去。
祁昭被騙了。
“我操,大美女。”一個混混正在吸煙,視線不知怎麽轉到了祁昭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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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來得及等所有人反應過來,一咬牙就撒開腿往前跑去。
巷風在耳邊呼嘯,昏昏暗暗的長巷子深不見底,就像這座小縣城,好像這輩子都跑不出去。
一開始幾個混混還在後面追她的,祁昭腿長,運動會長跑都是她上的,一直沒讓混混追上。結果不知到了什麽地方,後面已經沒了跟上來的人。
仿佛一片禁地,讓人無法靠近。
她低頭扶着牆喘氣,隐隐聽見離她最近的那條巷子裏的弄堂道上,傳出說話的聲音。
是比巷口那些混混更加難聽的謾罵,和一陣接一陣東西傾塌的聲音。
祁昭屏住呼吸,慢慢往那條弄堂靠攏,半個身子躲在牆後面往裏頭看。
幾個穿着一中校服的,為首長得魁梧的是張瑞鵬,叼着煙一腳一腳踹着地上人。
祁昭所聽見的一陣陣東西坍塌聲,就是地上人的脊梁骨一遍遍撞在身後那扇鐵門上發出的聲音。
所有人都站着,高大的背影圍住了地上躺着的人。祁昭幾次企圖看清都沒成功。耳畔只是回蕩着那人脊梁骨一聲聲撞在鐵門上的聲響。
一聲一聲,回蕩在夏夜裏,聽得她頭皮發麻。
是不是要死人了。
“給鵬哥磕一個就放你走。”幾個張瑞鵬的弟兄只是趁亂上去踢了幾腳,在後頭虛張聲勢地喊。
“我今天非得看看你骨頭有多硬。”張瑞鵬先是用力踩在地上人的肩膀上,然後彎腰,再硬生生一手揪着對方的衣領把他提起來。
向下和向上的力量相互拉扯着,撕扯出巨大的疼痛。
地上的那人愣是一聲都沒吭,半死不活地忽而擡頭,晦暗的目光穿過蒼茫夜色,落在弄堂口祁昭的臉上。
脖子上已經一片淤青,因為皮膚白,所以烏青得觸目驚心。幾根額前的煙灰發絲半垂下眼簾,夜色裏那雙單眼皮眼睛湧動的目光依然陰暗。
祁昭看得怔了怔,心髒都快跳出來了。馬上避開了他的目光,隐到牆後面捂緊了自己的黑色書包,慢慢蹲下去。
她怕段京耀為了轉移張瑞鵬注意力,突然出聲說弄堂口有人。
卻又忍不住半轉過身,在路燈的陰影裏不安地呼吸着。
地上人被張瑞鵬的腳死死踩着肩膀,水泥地上蜷縮着的手指忽然往東邊動了動。
動得很明顯。怕她看不懂似的。
祁昭順着他手指動的方向往東邊看去,那是城南巷的另一個巷口。
沒有人知道,弄堂口還靜靜站着一個女孩。
只要她現在挎起書包往前走,就能悄無聲息從這裏安全走出去,然後回家洗漱睡覺。今天依然如同曾經夏日裏無數普通的日子一樣的一天,沒什麽區別。
不知所措之間,張瑞鵬已然揪起他的衣領,攥緊成拳頭的手高高擡起。
塑料包裝的東西不輕不重砸在張瑞鵬的骨節上,沒有什麽力度,只是發出幾聲塑料摩擦的滋啦聲。又很快墜落在地上。
倒是一夥人被飛過來的東西吓了一跳,低頭一看,只不過是一包零食。
藍色包裝的小魚果。
祁昭站在牆後面,書包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包學校小賣部買的想回家路上吃掉的零食。一時間太着急,心一橫摸了出來就扔了過去。
所有人都沒見過打架的時候忽然飛過來一包小魚果這樣的狀況,面面相觑。
唯有地上人盯着那包小魚果,無聲又放肆笑得肩膀都在顫抖,咳出一口血沫。
但絕不是感激她的笑。
“誰他媽在看戲,滾出來。”張瑞鵬率先回過神,松開面前人對着弄堂口赤紅着雙眼大吼。
路燈底下走出來的女孩子走得四平八穩,不聲不響站在他面前。
“這不祁昭嗎。”張瑞鵬幾個兄弟提了興致,湊過來,“丁哥之前還真以為她六百塊一晚上,拿了錢去找她,差點被人家從樓梯上踢下來。後來問半天,論壇上那些照片全是祝妍那傻逼自導自演。”
“笑死了,丁哥怎麽沒跟我說過這件事啊。”說話的人湊到她眼前光明正大看着她,“妹妹你長這麽漂亮,真不賣啊。”
無論他們怎麽說,這女的也不低頭,就這麽站着,身上永遠有股氣死人的高傲勁,讓人就想狠狠欺負。
“做我女朋友怎麽樣,我護着你,祝妍以後不敢來找你。”看不慣她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面前說話的男生笑得浪蕩,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那只汗水黏稠的手還沒有碰到她的手,祁昭就聽到一聲板磚落地的聲音。
那男的慘叫一聲捂着手腕,條件反射一腳踹在鐵門前的人身上。踹完了又似乎有點害怕,咋咋呼呼着去尋找張瑞鵬:“鵬哥,這瘋狗怎麽還有力氣還手呢。”
張瑞鵬冷眼在旁邊看了許久,步步逼近她,身上那股難聞的汗水味讓祁昭別過臉去:“祁昭,你他媽別以為仗着你這張臉,就敢來插手我的事。”
祁昭沒說話,打開了手機錄音文件。
“我已經報警了,今天一定要抓張瑞鵬進局子。”
狠戾的男聲話語,一遍遍回蕩在小弄堂裏,聽清楚之後幾個人臉色都不對勁了。
“我剛從巷口進來,有個染着黃發的人這麽說的。”祁昭說話聲音一如既往冷靜,“然後剛好路過這裏看到了你,就想順道提醒你一句。”
“明天他媽的給我好好查那個報警的崽種。”半晌後,張瑞鵬揮了揮手,瞥了一眼祁昭,“謝了,等我查清楚了,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長風陣陣,巷子裏月光冰冷,臨走之前,張瑞鵬經過她身邊偏頭警告:“醜話說在前頭,別騙我。”
“我沒騙你。”祁昭眼皮都沒擡一下。
幾個弟兄本來就心慌,各各分分鐘就跑沒影了。
祁昭松了一口氣,手心裏已經全是冷汗。她演得太好了,一舉一動連張瑞鵬這樣多疑的人都瞞得過。
小混混當然不敢報警,是她随便上網用人聲素材剪輯出來的這句話。
地上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倚着那扇鐵門坐了起來,微微喘氣。掀起眼朝她看過來,修長骨感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水泥臺階,腳下一灘明晃晃的血跡讓祁昭有些不知所措。
晚風吹過,幾根灰發桀骜不羁地立起來。
兩人就這麽對視着,誰也沒說話。
祁昭率先蹲下來:“你要不要去醫院啊。”
近在咫尺的人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淡淡氣息。讓她鬼使神差想起那一天晚上,他穿着灰色背心,整個人濕漉漉的在吹晚風,手裏随意抛着一塊茶樹油肥皂,居高臨下看着她。
臺階上坐着的人嗤笑了一聲,從口袋裏艱難摸索出一支打火機,幽暗的火苗燒着了煙頭,幾縷白煙阻撓開了兩人的目光交彙。
段京耀睜着一雙晦暗的眼睛看向別處,咳嗽了幾聲,抹去嘴角邊的鮮血,就這麽低聲笑了笑:“輪不到你來可憐老子。”
祁昭不是熱情的性格,淡淡看了他一眼,順着他的話什麽也沒說,轉過身就走了。
走到弄堂口,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晚風裏,那人抽着煙,仰頭靠在鐵門上微微閉上眼,顯然沒有一絲絲挽留她的意思。
灰色沖鋒衣下起伏明顯的呼吸,才能讓人感知到他心髒仍在跳動。
走得遠了,看他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灰發蜷縮在門前,好像一只兇巴巴亂咬人的狗。
走了幾步,那一大灘鮮紅的血和脊梁骨撞門的聲音,始終在她腦子裏晃悠,揮之不去。
她沒跟人打架打到這樣的地方,不知道這樣的傷到底嚴不嚴重。也清楚自己回了店裏睡覺,腦子裏也會一直想着這件事情沒辦法睡好。
也許他要死了。
腦海裏閃過這麽一個念想,祁昭突然停住了腳步,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走到弄堂口,索性把書包墊在身後,自己坐在了他視線看不見的地方。
萬一他要死了,也許自己還來得及送他去醫院。
一,二,三......
夜色裏,祁昭隐在一片昏暗裏回頭看,無聲根據他的呼吸起伏,一遍遍數着他的心跳。
兩個人隔着一堵牆,誰都沒有動。
寂靜的夜晚小聲鳴叫着幾只野蟲,仿佛一遍遍提醒着,夏天了,夏天了。
後半夜祁昭實在困得不行,頭一歪,睡着了。
可能是因為今夜被張瑞鵬有些吓着了,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說不上好夢,也不是噩夢。
熾熱的夜晚,夢裏有個聲音一直跟她說話,祁昭,往前走。
她确實往前走了,走出了鋪天蓋地的破敗長巷,走到了一片萬家燈火的長街。
黑夜的盡頭,是最耀眼的燈火。
夏夜的風吹完了熱浪,在淩晨的時候吹來了幾分冷意。
段京耀睡了一覺,醒來看見天光微微亮。于是扶着身後的鐵門站起來,一瘸一拐往外頭走。
腳踹到了什麽東西,塑料包裝發出極重的響聲。
他彎腰撿起地上那一包小魚果,嘴咬着尖尖的包裝袋角,手順勢一撕,扯開了袋子。
海苔味觸及着味覺。他不怎麽買零食,可能一覺睡醒太餓了,不一會兒就吃完了,翻起袋子百無聊賴把玩着,才發現包裝底下貼着一張很小的折疊便利貼。
段京耀倚着落了灰的水泥牆壁,迎着黎明的光線把便利貼抖開。
幹淨端正的字跡,寫着高考倒計時278天。
真他媽是無時不刻在提醒自己要學習的好學生。
他失笑,攥着包裝袋,單手插着兜踉踉跄跄往外走。
走了沒幾步,差點被弄堂口轉角處的人絆倒。
祁昭睡得歪七倒八,被他撞得迷迷糊糊嗯了一聲,頭埋在膝蓋裏繼續睡。
牆下的人穿着一件夏日的短袖校服,纖細的手臂交叉在膝蓋上,黑色的發繩有些松了,馬尾松松垮垮垂下來,柔軟的發絲遮擋住半張沉靜的小臉。
段京耀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她的腳踝,對方也沒醒。
劈頭蓋臉甩下來一件黑色沖鋒衣,把她整個蜷縮在冷風裏的人都罩在了裏頭,差點連喘氣的縫隙都沒給她留。
耳畔的冷風平息下來,鳥鳴也安靜了。
祁昭本帶着清晨涼意的從呼吸道灌進去的氧氣,慢慢被對方遺存在沖鋒衣上的體溫填滿,
段京耀就這麽低頭看了她一眼。兩道清清冷冷的眉毛,短袖背後是幾道醒目的黑色水筆痕跡,一看就知道是人為故意畫上去的。
他咬着一支煙,半明半暗的天色和他一樣頹廢。慢慢蹲下身,在她耳邊輕聲笑得狂妄。
“我不需要救世主,也不會做別人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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