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chapter18

◎賭。◎

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長,數學書已經上完了半本,窗外的風還是高溫。

夏天結束的時候,《晴天》後面小小的數字顯示的播放量已經被她放到了70次。大多數的放學夜晚,祁昭聽着這首歌,騎自行車路過桐花巷的巷口,都會匆匆往巷子深處瞥一眼。

這個動作,似乎成為了某種習慣,随着夏天的離開,依然頑強存在于她的身上。

漆黑破敗的長巷盡頭,總是亮着一盞唯一的燈火。

賀辰說,段京耀從來都在修車店待很晚才回自己的出租屋,有時直接住在店裏。

他不是寧縣人,哪裏都不是家,所以在哪都沒有區別。

寧縣有很多小巷,永遠給人一種落魄潦倒的感覺。

桐花巷和那些不起眼的巷子其實沒什麽區別,可卻因為那一盞不滅的燈火,總讓她覺得這裏有所不同。

遠遠地望一眼長巷盡頭,然後騎車回到幾條街外的小店,拉開卷簾門,穿過一堆蔬菜水果,躺到自己二樓的床上。

那些謠言依然在繼續,當她走在學校裏時,仍然可以聽到大家背後的議論。

有一天早晨高溫急降,整條街都在刮大風,小雨淅淅瀝瀝,落了她校服一身。

于是祁昭知道了,夏天已經離開了。

那天晚上她莫名其妙被同班一個看似老實的同學喊去天臺幫忙打掃衛生,然後被人鎖在了學校教學樓的天臺上。

雨漸漸變大,大到她快要看不清這個世界。空曠的天臺刮着風雨,秋天來臨的氣勢洶洶。

天臺上沒有監控,屬于被廢棄的一塊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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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漸漸變大,當一幫人都在教室裏洋洋得意想看着祁昭會用怎麽樣狼狽的方式從天臺出來的時候,祝妍慢條斯理坐在座位上塗着指甲油,漫不經心說自己上去看看

“這雨下了兩個小時了,再硬的骨頭都給她淋軟了。”趙琳一般這個時間點都準備着等下課鈴響了去隔壁班找自己男朋友,就沒有和祝妍一起上樓。

冰冷的雨夜,祝妍一個人轉開天臺門,趾高氣揚撐着雨傘走過來。

夜色裏坐在欄杆上的人如同一只高傲的夜鳥,被狂風暴雨吹起的頭發,真的很漂亮。

“雨大嗎。”祝妍譏笑着扯着祁昭的校服領子,不小心踩到地上一顆石子,踉跄了一下撞到對方身上。

力道并不大,純屬意外。

誰也沒想到祁昭最後離開了天臺的方式,是從四樓摔了下來。

那時剛好是下課。安穩坐了一整節晚自習的同學都紛紛站在走廊上嬉笑打鬧,聊天的聊天,去灌水的去灌水,走廊上人來人往,忽然聽到一聲響聲。

“你別推我。”

幾乎要把雨夜撕裂出一個口子。

大家停了手裏的事情,争先恐後站在走廊上往下看。

差不多全校人都看到了。

黑漆漆的夜色像是散不開的大霧,雨水地上的人長發浸泡在水中,睜着一雙清亮的鳳眼。

雨水從額前滴落眼中,又冷又痛。

下墜的那一刻祁昭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黑暗地面沒有人,迎接她的只有萬丈深淵。

多年以後,那個夜晚依舊是祁昭頻繁的夢魇。幾層走廊上圍觀晃動的人影,喧嚣的吵鬧聲,讓她每一次夜半驚醒,都會跌跌撞撞去衛生間幹嘔。

傷疤會好的,可疤痕結成的痂,一輩子都刮不掉。

那是她一生中最狼狽落魄的時刻。

祁昭從小就愛面子,一身傲骨。那一天她用盡勇氣,抛下了所有的驕傲,賭了那麽那一瞬間。

徐鳳英是在兩個小時以後才從麻将桌上趕來的。

她一路用寧縣方言罵着門口讓她停車再進來的保安,開着她那輛電瓶車直接到了一中天井裏,沖進了李福明辦公室。

辦公室裏站着一堆人,徐鳳英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女兒那張她口中經常罵的“半死不活”的臉,面前人除了走路一瘸一拐,胳膊肘上一大塊吓人的擦傷,其他看起來都挺正常。

“老師,祁昭怎麽了,是不是在學校打架了。”徐鳳英氣喘籲籲,身上半邊都被雨淋透了。

一中多年以前有過一名學生因為學習壓力太大跳樓,所以學校當年在天臺下設置了一層擋板,多年後這層破擋板肉眼可見的不能用了,沒想到居然還結實着。

這層擋板擋了她一下,根本沒什麽大礙。

“你有什麽壓力尋死尋活,我和周叔叔供你吃供你穿,你還不知足......”徐鳳英見她沒事,扯着嗓子在辦公室罵開了。

“她推了我。”

坐在班主任李福明面前的人把手放在膝蓋上,眼神無比冷靜。

祁昭非常平靜清晰地講完了整件事情。祝妍找人把她鎖在了天臺上淋了兩個小時雨,第一節 課下課祝妍來了天臺,情緒失控把她推了下來。

“你撒謊,我沒推你。”祝妍已經語無倫次了,越解釋越說不清楚,只會在辦公室裏一個勁的罵人,聽的李福明憤怒一拍桌子:“祝妍,你是一個學生,你注意點影響。”

全校的領導都來到了辦公室,祁昭從頭到尾眼神都很冷漠,只有一句話。

她推了我。

導致到後來,祝妍都開始懷疑自己被石頭絆了的那一下,到底足不足以推到祁昭讓她摔下來。

平日張揚嚣張的女孩此刻嘴唇蒼白,聽着祁昭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講着“要麽報警要麽給她處分”,震驚地擡頭。

撞入對方那雙鳳眼深處。

難以想象到那副清冷的皮囊之下,是怎麽樣不服軟的骨頭。

而她眼下如同一只脆弱的螞蚱,命運只掌握在眼前人的掌心。

全校現在都傳開了,祝妍推了祁昭。

就像那些年她為祁昭精心編織發在論壇裏的謠言一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

這一出好戲,讓她潑出去的髒水,全部潑回了自己身上。

祝妍整個人顫抖的厲害,說不出理性的話,忽然開始啜泣。而祁昭只是靜靜坐在辦公室的窗邊,聽着窗外的雨聲。

雨該停了吧。

她低眸看到辦公桌上那一沓政治試卷。每次政治考試以後,老師都會按照排名放卷子的順序。

最上面那一張字跡幹淨整潔,一字一畫寫着第一中學,高三一班,祁昭。

沒有人比她更值得走出寧縣,更想奔赴閃耀的人生。

祝妍情緒失控,早早被家長帶回去了。而祁昭上完了最後一節晚自習課,才跟徐鳳英回家。

站在教室門口的人背脊筆挺,撐開一把傘走入雨中。

徐鳳英的電瓶車就停在天井裏。祁昭坐上後座,無意擡頭一瞥。

她清楚的看到徐鳳英亮起的手機屏幕,是一個新加的好友給她發的一句話。

【小孩子之間的玩鬧,私下解決就行。我看你女兒就是受了點驚吓,你看我這邊賠五萬塊可以嗎】

徐鳳英沒注意到祁昭的目光,自己也看到了那條消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回複。

祁昭也沒再說話,只是抓住了開車人的雨衣衣擺。

記憶裏自己好像永遠都是一個人。父親工作忙碌,徐鳳英和一堆狐朋狗友打麻将,所以她連幼兒園都是一個人背着小書包回家。她孤僻沉默,徐鳳英不知道怎麽跟她交流,索性就不交流,這樣冷淡的母女關系,就這麽維持了幾十年。

“媽,高二那年冬天我發燒,是因為她們把冷水倒進我的校服裏。”

紅綠燈路口,徐鳳英停下電瓶車,沒有回頭。

“媽,今年在學校我沒去過幾次食堂吃飯,那麽多人,指着我竊竊私語。”

“媽,所以你不要原諒她們,好嗎。”

她好像有點低燒,下意識靠到徐鳳英背上喃喃自語。

徐鳳英沒有接她的話,而是看着街邊的粥鋪,突然生硬扯開話題:“你吃晚飯了沒有,要不要買碗粥。”

祁昭沒擡頭,雨絲打濕了她的鬓發。

忽然勾了勾唇角,笑了。

這就是答案嗎。

電瓶車開得很快,冰冷的風刀子一樣刮過臉。祁昭貼着徐鳳英的背,看着雨夜裏迅速後退的街景,如同在看一部放不完的悲傷電影。

冷風吹得她頭痛欲裂,神情逐漸恍惚。

“媽,什麽時候日出啊。”

“下雨天哪裏來的日出。”

“那明天呢,後天呢,大後天呢。”

天真的永遠不會亮了嗎。

她坐在電瓶車的後座,吹着刀割般的冷風,在這個落魄的雨夜裏,她突然很想松開抓在徐鳳英衣擺上的手。

就這麽在雨夜裏放肆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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