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chapter21(一更

◎他比她更瘋。◎

一場秋雨一場涼。

祁昭回到小店跟嚴州道了別, 雨後濕漉漉的空氣讓她覺得皮膚很難受。洗了澡出來站在臺階上擦着頭發。

上半夜她在一職門口的小巷子裏癱坐在地上歇斯底裏,校服上全是巷子裏的牆灰,于是轉手就把衣服扔進了洗衣機裏。

如今站在雨夜裏, 祁昭有一種劫後餘生的釋然。

那支曾經握在她手裏的煙,亮着危險的火光, 引誘着她下墜。

下墜成和那些混混沒什麽兩樣的人,爛死在這座城裏。

頭發上的水珠滴落在放在腳邊的手機上,她撈起來打開, 鬼使神差打開了通訊錄。

潮濕的空氣裏,手機不停泛着一層霧氣, 那串陌生的號碼就這麽模糊起來。

沉默之中, 祁昭打開了短信, 給他發了一條謝謝。

過了沒幾分鐘,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要我提醒你手機號碼能搜到微信?】

她确實忘記了手機號還能搜到微信。順手打開了微信,搜索了這串手機號碼。

頭像是他自己模糊的側臉,灰發很好認, 正看着窗外的夜晚。開了閃光燈,左眼下一顆小小的痣在白色閃光燈下也清晰可見。

網名是Y,耀的第一個音節。

最終她關了手機, 沒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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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吹風機吹了十分鐘頭發, 抄起手機往二樓走去準備睡覺。

洗了臉,餘光看到手機屏幕不停亮起。

三個吹風機聲音蓋過的未接電話, 還有一堆短信。

【搜不到微信?】

【你聾了聽不見電話啊】

【祁昭你真行, 你還能睡得着】

她不知道該不該再回他, 索性裝作自己已經睡了的樣子, 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 支起鏡子拿出面霜來塗。

窗外又開始下小雨了, 濕漉漉的風吹得小窗子的白色窗簾飛起。

“祁昭!”

聲音從雨夜長街上傳來,沉悶不爽到祁昭都不能欺騙自己這是幻覺。

她驚得臉上點了三處的面霜都沒有來得及抹開,掀開簾子往大街上怔怔望了一眼。

已是初秋,小雨長街上站着擡頭看的人還穿着灰色背心,一雙人字拖踩過街邊的雨水,神情意味不明地仰頭往她亮着燈的二樓看來。

祁昭這才想起他今夜可能又睡在店裏,而那家修車店不過跟她隔了幾條街,要追過來找她也就不過五六分鐘。

于是她火速拉了燈,坐在一片黑暗裏,營造出自己已經睡覺了的假象。

“祁昭,你把老子當猴耍呢。”樓下人望着二樓窗簾後面那盞飛快熄滅的燈冷笑一聲,眸底燃起幾分頑劣的心思,走上去用腳探了探樓底下那根水管的結實程度。

幾戶人家被吵醒,有個中年婦女披頭散發探出窗戶沖着街上一頓吼:“淩晨兩點了,小兩口吵架能不能放白天吵啊。”

“關你屁事。”段京耀語氣冷漠,看都沒看她,把對方氣得又縮了回去。

祁昭坐在屋裏的一片黑暗裏,忐忑不安期盼着他趕緊走。聽到外頭有一段時間安靜下來,松了一口氣,正準備開燈,突然聽到開窗的聲音。

白色窗簾被拉開,窗外的昏沉燈光灑了一屋,灰色背心的人跳了進來。

“段京耀!”祁昭氣瘋了,站起來對着他毫無平日形象的大吼。

他比她更瘋。

在半空中想推搡面前人出去的手腕被人一把摁到了牆上,連帶着祁昭的後背也一起緊貼在了發潮的牆壁上,濕漉漉的牆面,睡裙單薄,後背的皮膚一陣透心涼意。

祁昭的手指掙紮着,不斷觸碰到他的手背上的骨節。

一點都動不了,鋪天蓋地的是來自一種絕對力量的壓制。

她左手被他抵在桌子附近,手指往前一伸,摸到了一把美工刀。那一刻祁昭腦子裏想的是如果他真要怎麽樣,她起碼還有防身的東西。

可段京耀也只是停留在這一步,目光甚至都刻意避開着她稍微寬松的領子露出的雪白鎖骨,只盯着她那張倔犟的臉。

一身濕漉漉的雨水,不知是不是淋雨尋過來的原因,猩紅着眼尾。一字一句在她耳邊警告着。

“祁昭,我最煩別人騙我。”

僅此而已。

她狂亂的心髒才慢慢平靜下來,松開了左手握着的美工刀。

他在意的只是她為什麽要對他撒謊說自己睡覺了。

祁昭長舒了一口氣,甩開了他的手,坐在床邊上。

“你不回家啊,明天還上課。”見段京耀遲遲不走,甚至在她的那張小桌子前坐了下來。

那把凳子她坐着都嫌矮,段京耀接近一米九的個子,就跟坐在了地上一樣,腿都伸不直。

“你看我是關心上不上課的人?”對方有答沒答地嗆了她一句。

空氣裏是淡淡沐浴露味道,後調是挺特別的葡萄香,飄散在房間裏。他亦滿手都是。

段京耀幾步跨上窗戶,單手撐着坐在二樓的窗檻上。窗外黑夜中小雨淅淅瀝瀝,回身望了她一眼。

指間一閃而過的是她買的那盒藍色萬寶路,下一秒被他甩手扔進了樓下的下水溝裏。

雨水很快就把這包藍色的煙盒沖走了。像是把她那些瘋了一樣一心想沉溺深淵的欲望,也帶走了。

窗臺上坐着的人背對着她,雨聲嘩嘩:“祁昭,你聽好了,老子這輩子第一次救人。如果你敢做白眼狼,我會讓你一輩子忘不了我。”

“好好讀書。”段京耀說完最後一句話,直接從窗戶上跳了下去,跳進了蒼茫的雨夜裏。

祁昭驚叫一聲,追了過去,才想起這裏不過是二樓。

雨還在下,段京耀穩穩落地,不緊不慢走在長街上,一如既往一身痞氣。

在結束的那一整個漫長的夏天裏,祁昭已經忘記了就這麽看到過多少次段京耀的背影。

數不清了。

好像那些枝繁葉茂的夏日長路裏,總是他在前面走着,祁昭在後面不聲不響跟着。

所以她常常透過的是他的肩膀,才敢去看這個世界的陽光與大雨。

祁昭拉上窗簾,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來。

寧縣秋天的每一場雨都極為相似。

相似到某個雨天發生的事情,好像都會在之後的每一個雨天都發生一遍。

祁昭撐着傘從學校晚自習下課回來,打開店門,總要往長街盡頭望一眼。

永遠只有一棵樹在風雨中搖晃。

而她的小店在整條漆黑的街,亮着一盞搖搖欲墜的電燈,像是漆黑海面上孤獨游蕩的光亮,遠遠看過去,落寞地淹沒在黑暗裏。

可祁昭知道幾條街之外的小巷子裏,也亮着一盞和她一樣的燈火。

她并不孤單。

手機裏那串號碼依然保存在通訊錄裏,祁昭還是沒有添加那個名為Y的微信。非要說原因,就是覺得挺奇怪的。

挺奇怪這麽一個不應該跟她有交集的人,出現在自己本就好友寥寥無幾的列表裏。

祝妍轉學去了她媽媽工作的城市。

徐鳳英因為錢的事情加着她媽媽的微信,翻到了朋友圈也知道了祝妍轉學。

那張照片裏,祝妍穿着那個城市最好的私立學校的校服,站在陽光下對着鏡頭微笑。

“現在好了吧,人家都轉學了。”徐鳳英把手機拿回來,“你以後少鬧點事了行不行。”

祝妍依然像在一中裏一樣,自在張揚,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重新開始的人,只有她。

而那些給過祁昭的傷害,她沒有道歉也沒有悔恨,就這麽全身而退潇灑離開。

祁昭在看到那張照片的那一刻,心裏生出了一條跨不過去的江。

江水刺破她的心髒嘩嘩往前流淌,她無比的清醒,也許她一輩子也無法跨過這條江。

“祁昭你又擺這種要死的臉色給誰看啊。”徐鳳英見她良久不說話,扔了一個沙發墊過來。

誰都能重新開始,唯獨她不能。

她驕傲敏感,将尊嚴看得比什麽都重。

那些流言像是亂飛的蚊蟲,在她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繼續飛舞着。

祁昭坐在窗邊寫着作業,冷眼看着走廊上已經假裝灌水經過三次的兩個陌生女孩。

何佳雨伸手就一把拉上了窗簾。惹得窗外兩個女孩故意用讓她們聽見的音量不快地抛下一句“真把自己那張臉當回事啊”就走開了。

“祁昭,你別聽她們說的。”何佳雨不太會安慰人,怕她難過,轉過來塞給她一包棉花糖。

“幹什麽啊你們,窗簾拉這麽黑大家怎麽寫作業啊。”前面一個女生轉過頭來往這邊喊。

下了課的教室,同學的目光都往這邊來看。

這個女生無辜地轉着頭盯着她們:“不要因為一個人影響整個班級的學習好不好。”

何佳雨正想紅着臉反駁什麽,就聽見身後桌子動了一下。

窗簾下的人站起來,伸手一把扯開了窗簾。

窗外是陽光燦爛的晴天,陽光一下子洶湧落盡來,照亮了最後一排挺直站着的人整張明亮的臉。

“夠亮嗎。”

那道目光看得那個女生整個人都說不出的不舒服。高高在上的,永遠學不會服輸和服軟的。

牛什麽啊,不知道整個寧縣高中學校都在傳她那點破事嗎。

那女生面上帶着幾分不屑,作罷轉過頭去,小聲啧了一句。

就是這麽一個小插曲,讓那女生心裏存了恨意。

晚上高三全體老師開會,數學老師占用了一整節晚自習課給他們周測數學。對方急着去開會,發了試卷就急匆匆出了教室門,讓他們自覺。

老師前腳剛出教室,班級裏就開始交頭接耳。

“選擇題第三題就不會寫了,什麽情況。”

“這可是人家杭城重點高中的試卷,搞什麽啊這麽難。”

“人家杭中都是尖子生,我們幹嘛也要寫這種試卷啊。”

因為沒有老師,索性幾個同學肆無忌憚湊到了一起交流題目。

難,真的很難。

祁昭聽着他們聊這是杭城第一中學的數學期中考試卷,不知怎麽的,心裏顫了顫,長久盯着自己窗上的倒影出神。

她想起一個人。

賀辰說他是杭城來的,那裏那麽好的教育資源,他難道在杭城讀的也是職高嗎。

祁昭記憶力很好,腦海裏又浮現出那一夜看到的段京耀桌板下那張數學月考試卷的填空題,就這麽靜靜回憶了一下細節。

前面全是錯的,就連第一題都是錯的離譜,只有最後一題那個複雜的根號分數。

那時她暗自好笑他連蒙都不會蒙,編一個這麽複雜的。

事實證明,那道題,祁昭也錯了。那個根號分數,是最終的正确解。

那些亂寫的簡單填空題,就像他的性格一樣,頑劣,讓人捉摸不透,也看不透。

他就是故意的。用這樣的方式,挑釁着單調麻木的生活。

“祁昭,怎麽少一份。”正在沉思之間,何佳雨忽然轉過頭有些驚訝。

數學老師年級段裏出了名的嚴謹,每一排的試卷都是數好了發下來的,沒有多也沒有少。就算她現在去別的排問,也不可能有多餘的。

可他們這一組就是少一張。

數學周測兩個小時,可老師臨走之前拜托數學課代表收一下試卷,所以可能高三老師會議大概比兩個小時更晚。

這意味着她要莫名其妙在這座位上坐兩個小時,然後直接缺考數學周測。

祁昭站起來,往前看去。

這一組每個人都在低頭寫試卷,根本沒有人在意最後一桌那張消失了的試卷。

她手中那支圓珠筆在桌上按了按,一言不發直接朝今天下午為了窗簾事情跟自己吵架的女生陳陌陌那裏走過去。

毫無退避。

“你是不是藏試卷了。”開門見山的問句并不重,讓周圍人都擡起了頭。

陳陌陌正在寫題目,被她這麽一打攪,擡臉無語看着她:“你有病是不是,少試卷就來問我?”

吵鬧聲讓幾個人相繼放下筆,皺眉示意她們別再大聲說話了。

那一道倔犟的人影長久落在她的桌子上,陳陌陌根本無視不了,煩得緊,重重一摔筆:“你就不能從自己身上找問題,什麽都賴別人是吧。”

太耳熟了。

耳熟到她滿腦子都是徐鳳英的那一句“要恨只能恨你自己長了一張這樣的臉”。

為什麽只有她一個人清晰地知道自己沒有錯。

所有人都在裝聾作啞,要親手把她送上審判臺。

那盞教室的白織燈在窗外吹來的一陣冷風晃了一下,一陣巨響讓班級裏所有人吓了一跳。

祁昭甩手掀了陳陌陌的桌板。

書本撒了一地,那張雪白的數學試卷,也悄無聲息落在兩人腳邊。

“我沒有問題。”祁昭盯着地上那張被人悄悄塞在桌板下的試卷,“有問題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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