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chapter44

◎他總有一萬種方法去到她的身邊。◎

那一天總歸是會來的。祁昭知道他在說什麽, 愣了愣:“什麽時候走。”

後半句“我要去送你嗎”,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就這樣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無人在意的昏暗角落裏, 好像是遠離了世界的孤島,對峙着兩個孤獨的靈魂。

別再往前走了。她想。

段京耀不知在想什麽, 手臂支在樓梯拐角。把頭深深埋進胳膊之間,只露出腦袋後面一寸柔軟的灰發。

“祁昭。”他趴在手臂上轉過臉,春夜裏的眼睛是溫熱的, “我說,如果我走了, 你能好好高考嗎。”

那些對她從四面八方沒來由的惡意只是随着祝妍的離開暫時平息了, 并不是永遠安靜了。在離高考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 誰也說不清會不會有別的風吹草動出現。

只不過她的驕傲和倔犟, 并不允許她在這個世界上依賴任何人。

祁昭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終歸是對方先打破了沉默,手中轉着打火機, 視線安靜看過來:“給個痛快話。”

“我沒有話跟你說。”

忽然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讓兩人都愣了一下。

寂靜之中,只有附近來商場的人喧鬧的聲音。

祁昭也沒料到自己被問急了會甩出這麽一句話, 張了張口, 索性不再辯解。擡眼一動不動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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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機一開一關,夜風吹動面前人頸後一小簇灰發。

段京耀接了一個電話, 沒看她。應了幾聲, 徑自一個人往門外走。

祁昭看着他的背影, 手裏攥緊了那袋子。

她看着他遠去的背影, 像在看一顆遠在千山之外的星。

一顆本就該高懸不落的星星。

如果留在這個破地方的理由只是因為她, 她會愧疚一輩子的。

那個春天的晚上, 是祁昭見到段京耀的最後一面。

那一天他一言不發走出了商場。她知道他在生氣,又悲哀的感覺只能這樣了。

這是她人生十八年以來,第一次也想為別人的前途考慮。他本該重新回到屬于他的神壇。

祁昭想了想,還是追了出去。也不追上去并排走,就這麽一直跟在他的身後。

面前人的灰發都已經快掉成黃毛,卻還是好看得讓路過的幾個女孩子挪不開眼睛。路燈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把少年寬闊的肩胛照得發亮。

街道兩排是夜宵攤,人來人往。

寧縣的夜色破爛,夠不上少年的光芒。

她總是後知後覺的明白。

很多時候她的目光只有透過少年的肩膀,才敢去看這個不堪的世界。

祁昭追得很急,發繩松垮,掉下來許多碎發。

所以等到段京耀在一個巷口盡頭,是通往燈火通明的長街的巷子裏回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走得發絲淩亂的人。

一雙倔犟的鳳眼透過淩亂的碎發,無聲地凝望着他。

十幾秒後,他回了身,一步步走過來。

祁昭的心跳得近乎一團亂,腳好像被定住了。

對方單手繞過她的肩膀抵在她的後頸上,突然低頭。

茶樹油混雜着煙草香,像是要鋪天蓋地入侵她的所有。她毫不懷疑他的側臉已經快要貼到自己的下颚上。

春風吹的人容易沉醉失控。

祁昭沒有躲,閉上眼睛,身體卻一直在顫抖。

良久,想象中該發生的一切都沒發生。

畢竟那本不該就是一個失控的吻。他們就像兩個可憐兮兮的流浪狗和流浪貓,在夜色裏彼此一無所有,孤單可憐。

所以段京耀只不過站在她的面,低頭把她的碎發攏了,重新給她紮了頭發。

慢慢後退,打量她幾遍。

倔犟生長的玫瑰,本就不該落魄狼狽地出現在人們眼前。

他懂她所有的美麗和驕傲。

段京耀忽然繞到她的身後往前一推,推到那條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長街上,語氣依然惡劣如初見:“跟着我幹什麽,走你的路去吧。”

去走她的陽關大道。

去奔赴她的前程似錦。

祁昭固執沒走,站在春風裏倔犟看着他。

看着段京耀譏笑一聲,自己一個人頭也不回往深不見底無人的長巷中走遠。

巷子裏的燈光一寸一寸暗下去。

世界也熄滅了。

段京耀離開寧縣的那一天,祁昭沒去送他,他也沒有給她發消息。

意料之中。他們這樣性子的兩個人鬧分開,一定會很難看。

那天春雨傾城,雨大的好像是要把整座小城淹沒了。

那是春天的最後一個雨季,他帶走了大雨,從此春光明媚。

在此之後,祁昭背着書包走過玉蘭花樹下,陽光落在她的高馬尾上。

少女的背影依然驕傲沉默。

只是某天周三晚上,窗外春夜蟲鳴。何佳雨突然左顧右盼看班主任有沒有出來巡查,傳下來一張紙。

那段時間高三學習壓力太大,而且差不多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再複習都沒有很大的意義。全班同學晚自習開始出傳紙條。

先由一個匿名的人在紙條上寫下一個問題,然後全班人依次匿名回答。

祁昭每次都不玩這種無聊的游戲,正準備随手接過紙條扔給隔壁另一排的同學的時候,忽然頓了頓。

她瞥了一眼今晚紙條上的匿名問題。

紙條最上面用紅筆寫着的大大一個英文單詞question。

後面的題目是,“忘記一個人,是先忘記他的聲音,還是他的樣子”。

下面的答案五花八門。

有同學說忘記樣子,也有人說是聲音。

這個問題确實不好回答。很多人在舉例生命中所消失的那些人。

祁昭放下手頭正在寫的數學試卷,筆尖鬼使神差落在了那張紙條上。

窗外春夜翻湧,樓道裏站着一個被老師罰站背書的同學,在開小差。

夜色裏站在欄杆旁邊,小聲哼着歌。

那一年最火的歌叫《起風了》。

站在欄杆邊的女生,偷偷一遍遍哼唱着“我曾将青春翻湧成他”。

祁昭低下頭,在紙條上飛快寫下一行字,轉頭沒有什麽表情的遞給了另一排的最後一桌。

紙條繼續往下傳着。

忘記一個人是從聲音開始的,還是從樣子開始的呢。

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回答裏,一個幹淨端正的字體,一筆一畫寫下的答案是。

都不會忘記。

她知道她寫的根本就不是答案。

是心願。

挂在教室牆上高考倒計時的日歷慢慢薄了下去。

時間從春分過後變得格外快,沒有任何征兆地要抵達初夏。

晚自習下課路過修車店,一般總是賀辰一個人蹲在臺階上,以前再收不住心的人也急的捧起了書,一心準備高考了。

春末修車店門前的桐花樹枝葉繁茂,某個夜晚,祁昭背着書包遙遙望一眼,看到了賀辰身後另一個人影。

她攥緊書包帶,不受控制慢慢朝店裏走去。

看清楚的那一刻燈光滔天清晰起來,好像一瞬間夢醒。

陳叔站在賀辰身後整理着桌子上的東西。

“祁姐,幾道題目不會,你幫我看看?”

賀辰擡眼見穿着一中校服的女孩子,如同看見了救星,趕緊拉來一把凳子。

寂寥的春夜,陳叔近幾年身體不大好,不能晚睡,囑咐了幾句就先走了。

店裏就剩下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最後誰也沒坐凳子,一左一右坐在臺階上,自由自在吹着春風。

祁昭以前沒有這麽散漫坐在臺階上吹風的習慣,也不知道是被誰給帶起來的。

賀辰也只是嘴上着急高考,實際不但讀不進書,還總愛拿手機在旁邊公放着歌。這會兒祁昭一邊講題目,後面一邊整耳欲聾的全是一些口水歌,旁邊人沒忍住還随着音律哼起來,無數次打斷她的解題思路。

她把筆放在書本上,真的忍無可忍了,扭過頭指着那手機:“賀辰你把音樂關了。”

賀辰讪讪說了一聲好,轉身去夠放在凳子上的手機。

在賀辰站起來的那一刻,上一首歌結束了,自動切換到了下一首歌。

響起的吉他的聲音,像是某個狂風暴雨初晴的晚上,夜空下的寧靜。

“等一下。”臺階上捧着書的人回過頭,語氣忽然變了。

賀辰不明所以看着原本坐在臺階上的人失态轉身,舉起雙手:“好好好,我不動。”

寧靜的春夜,修車店裏一盞燈泡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兩個人都靜止在原地。

一片寂靜裏,只有張震岳的歌聲纏繞在溫暖春風裏。

“總有些驚奇的際遇,

比方說當我遇見你。”

“你平時聽張震岳啊?”祁昭回過神,拿筆輕輕敲了敲書頁,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嚴肅,示意他關了音樂過來學習。

賀辰拿起手機點了關閉,走過來坐下念念叨叨:“張震岳是誰啊。”

兩人對視之間,賀辰才想起了什麽,腳尖踢着臺階上的石子,小心翼翼提了一嘴。

“阿耀手機經常打游戲打到沒電,借我的手機聽歌,也不删播放記錄。”

祁昭淡淡嗯了一聲,并沒有在這個問題裏追究太久,平靜地豎着筆給他講起課本上那一道大題。

賀辰這樣善于察言觀色的機靈人,看了她半晌,真覺得她沒事,才終于放下心來。

從他認識祁昭以來,就算對方遭受過多麽不堪的對待,見到的女孩臉上的神情總是寡淡的。

她有着不在乎一切的勇氣和淡漠,所以他放下心,覺得段京耀也不過是她本正常安穩人生中的一次偏航,很快又會回到她的人生軌道上去的。

待了大概一個多小時,賀辰關了店門,兩人互相道別,走向各自的街口。

已經接近淩晨一點,路上的春風也吹得有些冷意。

祁昭把手揣進校服兜裏,卻摸出了一只耳機。

“我不管未來會怎麽樣,

至少我們現在很開心。

我不管結局會怎麽樣,

至少想念的人是你。”

耳畔的春風好像變成了很久以前秋夜那場大雨。

大雨裏,灰發淩亂的人扯下校服外套甩在自己身邊,示意她過來坐着。仰着下巴得意洋洋看向她:“祁昭,你欠老子一顆甜的草莓。”

秋夜裏小區外的音像店一遍遍放着《小宇》,和那場秋雨一起,落在她的心上,很多年。

手機微信裏那個網名為Y的頭像,和她的聊天記錄停在很久之前。

在寧縣的時候兩個人隔得近,基本不用手機交流。而段京耀離開了寧縣,兩人各自心裏堵着一口氣,也再也沒有聊過天。

甚至祁昭也不知道怎麽看他有沒有把自己删掉了。

如果删掉的話,也是合理的吧,畢竟不會再有交集了。

杭城離寧縣有多遠呢,祁昭不知道,她從未走出過寧縣。

也許等高考後,她就可以走出去了。

等到草莓變甜,梧桐落葉,又重新回到下一個秋天。

她想她依然還會是一個人吧。

深夜的街頭,祁昭一個人慢慢走回小店,放下書包上了樓睡覺。

臨近高考之際,小縣城裏也漸漸泛起了全是對這場意義重大考試的談論聲。

也許是麻将桌上那些牌友談論終于傳入徐鳳英耳中,她才想起家裏還有個高三生。破天荒把祁昭叫了回周黎家裏,一起吃了一頓飯。

徐鳳英炒菜喜歡放很多油,不合她胃口,祁昭吃得反胃。

飯桌氣氛很沉默也很緊張。過不了多久,周茉要中考,祁昭要高考。周黎叔叔順着這個話題便問了兩人對未來有什麽規劃。

“考到哪去哪呗。”周茉扒拉着米飯。

“我想報長海大學的臨床醫學專業,大二去德國。”祁昭話沒說完便被徐鳳英一下子打斷,“你瘋了吧,家裏哪裏有錢供你出國。”

“我自己會掙。”

徐鳳英摔了筷子冷冷看着她半晌,像在看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你去哪裏掙錢,就你端端盤子,還能端出出國的費用?”

作為母親,她當然知道祁昭為什麽想學醫。就為了當年她父親的死。也是她沒辦法理解的。

祁昭慢慢擡眼。她什麽都沒說,可她的眼神冷漠得比任何話語都有攻擊性。不少人都讨厭她的眼神,太冷太倔。

“長海大學每年全市都進不了幾個人,人家都是從小培養的,寧縣是什麽地方,能讓她進的了?”徐鳳英被周黎輕輕拍了拍肩膀,仍然不依不饒說得及其大聲,情緒更加激動。

“你說過的,我一輩子都走不出寧縣。”祁昭忽然擱了筷子,語氣平靜,“那你看着吧,我到底能不能走出去。”

她一定會走出去的。

許是那張清冷臉上一閃而過的無聲一笑,深深刺痛到了徐鳳英。

徐鳳英沒想到她當着周黎的面子這麽大聲說話,愣了愣,随即罵開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母親,也不知道怎麽跟孩子溝通,永遠只能用這樣過激的方式來确認自己母親的地位。

祁昭只是安靜的坐在她的對面,臉上面無表情像在聽一個陌生人講話。

只是耳邊徐鳳英那些刺耳的話,忽然之間好像都離她而去了。

祁昭的目光淡淡掠過徐鳳英那張充滿譏諷的臉,望向廚房外的那棵枝桠生得極低的香樟樹。

往事猛然湧上心頭。

就這麽長久出神。

周黎買的套房樓層低,就在二樓。

記憶裏閃過那個下雨的秋天,周茉生日。她捧着一小塊草莓蛋糕想給一個人,于是猶豫不決下了樓。

樓下坐着的少年背對着她,背影昏暗。

她分明記得他裝作驚訝地揚臉,來接她手上的蛋糕的時候,卻忽略了對方校服袖子上幾片葉子。

人說了謊,可樹不會騙人,在他衣服上留下痕跡。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徐鳳英敲着桌子,順着她的目光回頭,看見夜色裏生長的香樟樹,“一棵破樹有什麽好看的。”

“是沒什麽好看的。”祁昭低下頭吃飯。

只是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有個人一動不動坐在那棵香樟樹的枝桠上,隔着一扇玻璃窗,靜靜望着她吃飯。

那一刻萬家燈火落不到他們身上,心裏卻都亮堂着。

祁昭那時沒發現有人坐在樹上,但也能想象到的,當她在餐桌邊猶豫不決要不要給他切一塊蛋糕帶下樓的時候,段京耀是如何坐在樹上抱着手,不動聲色地好笑看着她的糾結要不要下樓給他送蛋糕的。

明明那塊蛋糕只要她會給,他就會接。

他永遠不會讓她難堪。

甚至是那天長街上另外一個落魄的雨夜,瘋狗一樣的人,爬着牆邊的水管直接跳進她的房間,一字一句警告她說老子這輩子第一次救人。

他總是有一萬種方法看到她,再去向她的身邊。

不顧一切的。

高三最後的初夏,時間快的讓人有些恍惚。

而當五月底最後一次模拟考出完成績,全校的高三學生像是忽然放松下來。

老師也不怎麽管大家了,更多的是縱容大家一種對于最後校園時光的享受。

一切已經差不多塵埃落定。

最後一次模拟考,祁昭照樣是全校第一,可是總分和歷年長海大學錄取最低門檻依然有着挺大的差距。

班級裏的同學開始傳同學錄寫,可祁昭心裏仿佛還堵着一口放不下的氣,成日悶悶不樂。

為未定的前程,還是為其他的,她也說不清。

高考前一個禮拜英語課,忽然有人在教室外面敲門。

英語老師還以為是哪個遲到的同學,聲音嚴厲說了一句“先進來吧,下次別遲到了”。

門慢慢被人推開。

門外的人化着淡妝,笑容明媚,穿着幹幹淨淨的一中校服。

站在第一排課桌前往教室裏望了一眼:“好久不見。”

教室裏沉寂了幾秒鐘,忽然一片竊竊私語沸騰。

祝妍真的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草莓的事情出自chapter29

不是破鏡重圓也不是久別重逢,是小別。

小狗說過的,不會讓她一個人。永遠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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