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如履薄冰(三)

玉泉山,金風細雨樓。

玉泉山與明月山并鄰,立于玉泉山巅遠望,可見晨霧缭繞中的蒼翠青山,和若隐若現的古樸建築。

蘇夢枕此刻正站在崖邊眺望着那座山,他裹着一層厚衣,卻未顯臃腫,面色蒼白,更襯得他消瘦無比。

「夢枕紅袖第一刀」,天下人仰慕這位年紀輕輕便名動天下的蘇樓主,可往往會忘記他是個病秧子。

蘇夢枕襁褓之時便受嚴重內傷,自此落下病根,體弱多病,因而夜間少眠。天朦胧亮,他喝過藥,便走出房間散心,最終在此站定。

“我若是你,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跑上崖邊吹冷風。”

青年的聲音慢悠悠地從身後傳來,蘇夢枕回首,只見緋衣公子信步走來,面上全無責怪之意。

“王前輩。”

蘇夢枕喚他。

當日王憐花拜訪老李探花時,二人敘舊,老李探花談起蘇夢枕的事。諸葛太傅與蘇夢枕是同盟,後者頑疾纏身,諸葛太傅在信中對舊友提了一二,嘆息天妒英才,老李探花記在了心裏。

蘇夢枕是諸葛太傅親口誇贊的人才,老李探花不忍看一位人才因病難展宏圖,便拜托王憐花若是有空,去京城為那位後生診治。

王憐花随性恣意,即便應下,卻未急着前往汴京——治病不差那兒一時半會兒——此次與趙決明入京,他便想起來朋友十分挂懷的蘇夢枕。

要想在汴京見到蘇夢枕并不容易,王憐花堂而皇之地站在玉泉山腳,片刻之後,早早被諸葛太傅透露過此事的蘇夢枕派人将他請上了金風細雨樓。

如此有眼力見,未見面,王憐花便對蘇夢枕頗為欣賞;在見到蘇夢枕的第一眼時,這些許的欣賞立刻化作驚奇。

蘇夢枕頑疾纏身,有時發病,也不知發的是什麽病,患病的種類有說的清的也有說不清的。

他能活到這個年紀,實屬不易。

學無止境,王憐花見到頑疾纏身的蘇夢枕,毫不猶豫地抛下汴京城中的三位小輩,決定留在金風細雨樓為這位樓主治病。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蘇夢枕對王憐花禮遇有加,尊稱他一聲王前輩,金風細雨樓對他也不作絲毫防備,王憐花在金風細雨樓的這些天除了些重要地方,可謂是來去自如。

此時此刻,王憐花在他身側站定,擡眼望向蘇夢枕方才所看之處,微微挑眉:“太子殿下在那兒養病?”

這件事并不是是件秘密,有心人稍微打聽一番,不僅能知道太子在明月莊中養病,還能知道官家會時不時地去探望太子。

蘇夢枕微微颔首,想起王憐花曾與冷血和白玉堂在金華的交鋒,心中略有幾分思量,卻未發問。

王憐花毫無顧忌,悠悠問道:“醉夢浮生……是因為這位太子殿下?”

蘇夢枕不語,金風細雨樓中知曉此事的只有他一人,他連身邊的親信都未透露,更何況王憐花?即便對方早已知曉此事,謹慎如蘇夢枕,也絕不會輕易肯定此事。

但無需言語,雙方彼此心知肚明。

天光大亮,圓日升至高空普照大地,明月山間的晨霧漸漸散去,明月莊愈發清晰。

暖陽驅走陰霾,懸崖邊暖洋洋的,蘇夢枕微微閉眼,深吐一口氣,邀請王憐花一同去用早膳,兩人一同走入了林間的陰影之中。

蘇夢枕提起趙決明,道:“決明少俠在汴京城太過出名不是件好事。”

縱然與那位秋霜劍趙決明尚未謀面,可蘇夢枕卻因對方的種種遭遇而對那位少俠有些在意起來。

六分半堂與神通侯先後都同趙決明有過接觸,前者暗中進行,後者明目張膽,蘇夢枕不可能不在意。

王憐花漫不經心地道:“也許從你的角度看不是件好事,但對他來說是件好事。”

即便住在金風細雨樓,趙決明的消息也一個勁兒地往王憐花耳朵裏傳,對方的種種能夠噎死人的壯舉,都讓王憐花心情微妙。

汴京魚龍混雜,趙決明在那種環境下仍能耿直得像個木頭且安然無恙實在是件妙事。

兩人用過早膳,蘇夢枕便去泡藥浴。

久病成醫,蘇夢枕對藥理頗為熟悉,但與王憐花相較之後,他發覺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

蘇夢枕向來珍惜機會,千面公子主動為他治病,他自然不會錯過這難得的機遇。

————

趙桓按照慣例早起練劍,将一整套劍法練了三遍,最後已是大汗淋漓,額發盡濕。

他擦擦汗,将劍插回劍鞘之中,踏着清晨的陽光往客棧走。

路上碰見早起巡街的開封府捕快,趙桓一邊往嘴裏塞包子,一邊瞧着這群有些耳熟的捕快們。

太子殿下偶爾會去開封府做客,對大部分人都十分眼熟。

他每日早起練劍的地方是偏僻無人的野外,盡管偶爾會有某些“路過”的人士,可那個地方十分符合趙桓的要求,故而他從未變更自己練劍的場地。

狄飛驚又一次瞧見了名震汴京城的決明少俠。

與傳聞中總着绛衣的少俠不同,從街道上走過的少年身着黑衣,面無波瀾,雙目明亮。

有時候看人,從眼睛中便能看出對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狄飛驚看了許多日,他總是垂首俯瞰,如今已可以閉眼在心中描摹出趙決明的眉眼。

趙決明眼角微揚,本該是極有攻擊性的眉眼,可放在他身上,卻毫無攻擊性,甚至有幾分親和。

狄飛驚默默地看少年自石板路上由遠及近,移開了視線。

陽光下少年劍客腰間的劍鞘泛着光,那道黑色的身影漸漸走遠了。

趙桓拎着包子回到客棧,他那行走江湖自稱宮九的太平堂哥一如既往地坐在老地方,神色平淡地吃早飯。

玉天寶依舊坐在老地方打哈欠,趙桓走到他身邊時阿飛佩着劍,步伐穩重地從自二樓緩緩而下。

小孩應當是剛練過劍,自己去樓上擦了汗。

“阿飛。”

趙桓喊他。

“決明。”

阿飛年紀不大,情緒卻并不外露,應了一聲便快步走了過來。

玉天寶在阿飛坐下時又打了個哈欠。

趙桓奇怪道:“阿天,莫非你這幾天熬夜了?”

玉天寶搖搖頭:“我睡得很早。”

阿飛補充:“比我還早。”

玉天寶:“……阿飛,這句不必說。”

他摸摸鼻子,嘆氣道:“天氣轉涼,早上若是起的太早,便會犯困。”

阿飛貼心道:“等我練完劍我會喊你,你盡管睡。”

阿飛與玉天寶獨處的時間愈來愈多,關系突飛猛進,兩人已不像相遇時那般拘謹了。

玉天寶嘴角一抽:“我是大人,叫你喊我起床未免也太掉面子了。”

趙桓一直在一旁聽着,聞言立刻道:“我可以喊你。”

玉天寶:“……決明,你也比我小。”

宮九一直在一旁聽着,神色冷淡地用完早飯,他起身,從三人身側經過,出了客棧。

趙桓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李見宮九走遠,從後院中冒了出來,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玉天寶問道:“我發現你幾乎是次次等到他走才出來收拾,你很怕他麽?”

小李趕忙搖了搖頭,解釋道:“客官說的哪裏話,沒有什麽怕不怕的,拾掇東西自然要等使用的人用完了才能拾掇。”

玉天寶納悶,他觀察多日,以為小二怕宮九,但對方說的也有道理。

趙桓湊了過去,問道:“你一個人做工,不累麽?”

小李抹着桌子,聞言嘆氣道:“有時累有時不累,但我确實有些吃不消了。”

趙桓和小李偶爾會一同出門,一個說要買菜,一個是去練劍,雖然說不上是至交好友,可也能說上幾句話。

司空·小李·摘星偶爾會十分好奇,像陸小鳳所說的那樣如個猴精一般抓耳撓腮地琢磨趙決明是否認出了他,可趙決明笑是會笑,更多的時候卻是呆着一張臉,即便司空摘星有一雙火眼金睛也看不出這家夥在想些什麽。

玉天寶和阿飛便坐在那裏看趙桓和小李唠嗑,小李說等這個月的月錢結清,便要辭工不幹,另尋生路。

“你要走了?”

“是。”

吃不消是假的,這家客棧至今只有四位住客,司空摘星整日閑的沒事幹,還能上酒樓摸個魚打聽消息;掌櫃的也是神龍不見首尾,這家客棧似乎被人遺忘了一般。

司空摘星玩夠了,便決定收手。

趙決明要去酒樓做工,除去上午相見的這段時間,有時一天都不能見上幾面;他心裏覺得玉天寶和阿飛挺有意思,但最近有事找上門來,權衡之下,司空摘星決定辭工不幹,他甚至還有些好奇——他離去之前趙決明能否認出他,這家客棧沒了他會不會再找一個小二。

趙桓聽到他的回答後點了點頭,道:“這家客棧的生意确實不大好,你若是找不到工,我可以替你問問如意酒樓的掌櫃。”

司空摘星朝他拱拱手,笑道:“多謝趙公子。”

趙桓也笑了:“不必客氣。”

當天下午,小李便向掌櫃告知離職的意向,掌櫃毫無挽留之意,低眉扒拉着算盤算錢,懶洋洋地結清了他的月錢。

翌日,趙桓早起,不見小李,之後的幾天內,也不曾見過他。

這叫小李的小二,似乎在汴京城中消失了一般。

宮九毫無反應,得知小李辭工不幹,只吩咐掌櫃随便找個人。

趙決明在如意酒樓做跑堂的事幾乎無人不知,掌櫃并未将他考慮在內,收到吩咐之後一天內便找來了一位新的小二。

小李如雨落深海,再也不見蹤影。

但趙桓的生活仍在繼續,他名聲愈來愈響,但褒貶不一。有人說他裝模作樣,有人對他不屑一顧,亦有人說他是個性情中人。

有些話難聽到極點,但趙桓始終無動于衷。

白玉堂卡着時間在趙桓下工的前一刻來見他,兩人直接在如意酒樓用了午飯。

席間兩人提及此事,趙桓面上毫無波瀾,一本正經道:“他們說他們的,和我無關。”

白玉堂不多說,他記起面前的少年似乎說過類似的話,聽聞此言心中百感交集,但更多的,他卻也沒有說了。

“那兩位劍客決戰在即,你行事小心。”

白玉堂是特意來提醒他的。

展昭和冷血忙個不停,相較之下白玉堂閑一些,加之決戰将近,水面之下暗流湧動,愈是平靜,便愈該小心。

趙桓認真地點頭回應,方應看找過他的事無人不知,而蔡京派人找過他的事卻沒幾個人知曉——他猜白玉堂從諸葛太傅那裏知道了有關蔡京一黨拉攏他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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