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早上醒來後趕緊穿衣下床,這是金光吃了許多虧之後學到的寶貴經驗。
沐浴過後,金光打坐調息直到七夜留在他身上的痕跡消失殆盡。在逃避和面對現實的微妙矛盾作用下,這天打坐花的時間與平日一樣。
金光沒有告訴七夜他們去見誰。不是故意賣關子,而是他不知道怎麽說。
鏡無緣守在玄陰魔門處,目送他們離開,如果七夜不對他說過幾天就回魔宮,金光絕不懷疑鏡無緣會拼死阻止他們。這給金光本來就不太輕松的心情添了兩分幸好他的表情一向不夠豐富,不易親近,卻不會吓到小孩子。
是的,小孩子。
金光和七夜一路禦劍飛行,停在一個和京城相反方向的山坳裏的小村子。要見的是一個傻乎乎的,挂着兩管鼻涕的,身高只到他小腿的……男孩兒?!
“你說——他是我親生父親?”七夜艱難的吐出那四個字。
金光看着那小孩兒鼻涕一吸一吸的,同樣感覺到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一顆顆冒了出來。“我找到他時交代過要好好照顧他的……”
黃褐色的布衫看不出來是布料本來的顏色還是在土裏打了個滾之後沾上的顏色,做出如此推斷全虧小孩臉上一道道泥印。由此可見,後一種可能性更大,鑒于金光或者七夜都沒有去查證的興趣。
小孩咧開嘴,向金光撲來。他還記得這個買新衣服和糖果送給他的叔叔。
金光反射性的移開,小孩兒撲了個空,跌倒在地。
“哇——”嚎啕大哭!兩條腿還在地上亂蹬,揚起陣陣塵土。
七夜從來沒見過這等陣仗,瞪着眼睛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他難以置信:“你說——他是我爹?!”
一個還不到他腿高的髒兮兮的男孩?!
“狗蛋兒——跑哪兒去了瘋了再不回來沒飯吃了——”一個瘦削的婦女罵罵咧咧的跑過來,看到金光七夜後眼前一亮:“仙人——”
“李嬸。”金光沖夫人颔首:“我帶個朋友來看……狗蛋兒。”
還叫狗蛋這麽離奇的名字!(作者:一點都不離奇明明十分生活化七夜你太孤陋寡聞啦)
“好,好好。”婦人臉上堆着笑,手上動作半點不慢。把小孩提起來,拍土,擰臉,一氣呵成。并熱情的邀請他們去做客。
李家的屋子和村子裏大多數人家差不多,中間一間磚瓦房,兩邊各一間土坯房,院牆同樣是用土坯夯的,時間久遠,稀落的花草紮根在牆上,纖細的枝葉随着微風搖曳。
七夜無心觀察環境,他的眼睛一直落在叫狗蛋兒的小孩兒身上。
“你離開後我就在找他,确切的推算很難,你爹只是凡人,身上沒有七世怨侶那麽明顯的煞氣,所以不那麽容易找……我找錯了幾次,錯了又算,京城見了一個,西域見了一個,這個是可能性最大的——我是說,我并不能百分之百的确認,——當然就算确認了也不能代表什麽,人死不能複生——很多事實不能彌補的,我只是,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反正,我想找到他,帶你來見見他。”剛開口還條理分明的,說着說着就語無倫次了,聲音越來越低,金光在七夜了然的眼神下手足無措,比七夜知道這個流鼻涕的小孩是自己親爹還慌張。
強作倔強的沖七夜道:“好吧,現在要怎麽辦?”其實心裏虛得很。
七夜好笑:“你找到他的,你帶我來的,現在你問我怎麽辦?”
不過當他餘光瞟到把鼻涕混着糖糕一起咽下去的“狗蛋兒爹”,打趣的笑容頓時變了味。
他不是洗過澡擦過臉了嗎?為什麽才一會兒工夫鼻涕又流出來了。
金光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自己也忍不住不自在:“小孩子貪玩着涼。”好像做了尴尬事……金光懊惱的想。
好吧,這個還會流鼻涕的小娃兒是他爹!至少上輩子是他爹!“沒大礙吧?他吃藥了嗎?”關心爹是做兒子的義務。
端着壺和碗的婦人恰好過來,忙不疊的叫苦道:“吃了吃了,就是不見好。一副藥可貴了,咱們這樣的孩子哪能一直吃呢?飯都不夠吃,吃一副盡夠了,哪能一直吃……”
金光皺眉:“我不是留了銀子麽?不夠?”
婦人讪笑:“夠是夠了,那不是他以後花錢的地方多着呢,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娶媳婦了……他還有兩個哥哥呢……”
金光從袖子裏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一粒丹藥,揮手招呼小孩兒,小孩兒對買糖糕給他的叔叔印象挺好,金光一招手乖乖的跑過來。金光把那枚丹藥塞到他嘴裏他嚼了兩下就咽下去了。然後眼巴巴的看着金光,期待金光再喂他。
四益丸的材料裏有甘草、蜜桔,外面裹着一層糖漿,可不正像糖豆兒似的。
金光索性連瓷瓶一起遞給小孩兒,反正吃不壞,給他當糖吃算了。
婦人虎着臉作勢要打小孩兒,小孩兒哈哈笑着跑了出去,院子外傳來小孩子們的嬉鬧。婦人連聲道歉,這時,外面有人在叫她,她沖着外面大喊兩句,又接連道歉然後大步跑着出去了。
七夜的目光從院子不停地跑來跑去的孩子們身上收回來,落在金光臉頰上。“他過的怎麽樣?”
“事實上,我知道得不多。李家有三個兒子,他是最小的,父親在鎮上鄉紳家做長工,母親帶着孩子住在鄉下。”金光知道的很少,他找到這個孩子時七夜已經七八天沒有消息了,他哪裏有心情去打聽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
這句話風馬牛不相及,金光卻聽懂了。
“你的心意我懂。”七夜緩緩道:“我一出生就沒了父親,我常常會幻想父親是什麽樣子的。在我想象中,他應該英偉不凡,有高強法力,會手把手的交我劍法,也會嚴厲的訓斥我。他坐在高高的寶座上,接受衆人的叩拜,而我會站在他身後,敬慕的看着他。——當然,那時候想象的都是六道聖君的模樣。至于我的親生父親,我甚至不知道他名字,他的性情,樣貌我更是一無所知,也無從拼湊他的形象。”
“他是個書生,大約和寧采臣挺像的吧,膽子不大,卻能夠挺身擋在妻兒身前……”久遠的的記憶以為沉入遺忘的深淵,随着七夜的述說,竟然漸漸的浮上來。金光記得那個男人面對他的時候瑟瑟發抖,毫無還擊之力,軟弱得跪在地上只能哀求,然而,到死都沒有挪開過一步。
懊悔到錐心的感覺漸次襲來。就像金光剛知道七夜的身世的時候,是他讓七夜一出世就沒了父親,間接令他離開了生母和骨肉兄弟,那時候有多麽堅決冷漠,現在就有多麽難受。
“對不起。”這是金光遲了二十年的歉意。“對不起,七夜!”這是他虧欠七夜的!
七夜道。“都過去了。”說實話,雖然這事辦的挺尴尬的,但是以金光的心情願意為他做這些事,他怎麽不為所動呢?
金光猶有疑慮。
“真的都過去了。”七夜凝視着金光:“他都已經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輪回過後,前塵往事猶若浮雲,你實在過意不去的話,就補償給他吧。”
七夜的傷感有限。他見慣了生離死別,哪怕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呢,從來沒有見過也沒聽過,比起六道,寧父完全是個陌生人,還是個死了二十年的陌生人。如果殺死他的人不是金光,或許他都不會有現在這麽深的傷感。
他的情感和真心沒有辦法給一個陌生人。所以他真的很難沖着一個還不到他腿高的脆弱的小孩兒有濡慕之情。
“好。”既然七夜這麽說,金光就那麽相信。不得不說,七夜的諒解粉碎了一塊壓在他心上的大石頭。
雖然對這一個還在流鼻涕一心挂念吃糖的小孩兒完全感覺不到什麽血濃于水,但是既然這小孩有很大的可能是他生父的轉世,七夜不知道便罷了,既然知道了,總要盡一點心。
銀子要給,穿衣吃飯管了以後呢?
“你看,我收他做個徒弟如何?”金光問。這個打算帶了他的一點私心。他自認自己的推算沒有十分準也有幾分準,這個孩子九成就是寧父的轉世,如果他收了這個徒弟,多少能化解一部分因果,仇恨什麽的,看在師徒名分上相幹人等也從此不好翻帳了。
七夜想的是金光有個徒弟,日常教徒為樂,心思被徒弟分去,于玄心正宗就能少惦記些,未嘗不好。
金光可以先教着孩子學武習道,若是孩子長大後不喜歡願意做官也好做別的也好,都由他自己選擇。
一輩子走不出十裏地,見過最大的任務就是下鄉收稅的衙役。李家人眼裏的金光就是神仙似的人物。金光開口說收徒,你婦人一口便答應了。鄉下人家,家裏孩子多,養得艱難,有些窮的,女孩一生下來就扔掉溺死,男孩七八歲就下田種地,要麽為了學手藝當學徒,別說讀書識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就了不得了。跟着金光,那是學騰雲駕霧點石成金,将來是做仙人的。在村裏人看來,比中狀元有出息多了,将來肯定能提攜家裏的。
收了徒弟帶不帶走是個問題。
帶走吧,不說孩子離不離得父母。他們此次出來仍然要回魔宮,魔界可不适合小孩住,他年紀幼小身體脆弱極易被魔氣侵蝕比不得金光法力深厚自可保護自己。若不帶,金光難道三天兩頭跑來李家村子教徒弟?既然收了徒弟就當教出個名堂來,金光斷不肯随便丢本秘籍讓個字都不認識的小孩瞎捉摸,況且幾歲大的小孩受環境影響最大,跟什麽人便學什麽,留在村子裏當然不如跟着金光身邊言傳身教好。
若金光沒有出宗,将小孩寄在玄心正宗倒是不錯。現在嘛……經過金光一番分析,七夜也為難。
七夜無論是練功還是計謀都穩壓金光一頭,但說到人情世故日常瑣碎就落後一步了。
兩人左右為難,結果和孩子父母商量,還沒說完,那婦人一拍大腿,笑道:“這有什麽,既然做了仙人的徒弟當然要跟在師傅身邊服侍。這點道理我們都懂的。”
孩子多了父母的愛就被分薄了。
世情皆是如此。
似婦人這般不過二十許年紀,未來還會有更小的兒女,到時操心小兒女還來不及,不在身邊的大孩子知道他過得好久行了。
婦人這般幹脆,金光反而覺得不妥。
“咱們自己的事尚未料理清楚,帶着孩子在身邊恐怕不便。還是讓孩子和父母一塊吧,我來往也不費勁,過……段時間再決定帶不帶他走。”
七夜無可無不可,既然金光這麽說,他沒有不同意的。
雖然暫時不帶人走,但是金光決定帶小孩購置些東西。
小孩兒牽着金光的手,懵懵懂懂的跟着他們離開,直到看不見村子的影子了也沒掉眼淚。被金光抱着飛在空中時瞪大了眼睛,緊緊抓着金光衣襟,仍然不哭不鬧。還別說,不流鼻涕的模樣還挺可愛的。
飛了沒多久,金光看見地上出現一座城市,便叫七夜停下。小孩兒除了兩件衣服什麽都沒有,總要備齊東西。金光少年時倒是照顧過宗門內比他更小的師弟師侄們,知道需要買些什麽。衣衫鞋襪,筆墨紙硯,各類玩器,,糖果點心……
金光塞了一瓣橘子道小孩兒的嘴裏,酸甜的滋味兒讓小孩兒眼睛眯成了彎月。考慮到小孩兒午飯過後已經吃了三塊糖糕,金光沒再給小孩兒喂食,自己吃了幾瓣準備把剩下半個橘子塞給七夜,一轉身,看見七夜臉上挂着異樣的淺笑。
“笑什麽?”
七夜主動接過那半個橘子,一邊吃一邊笑着說:“我們像不像一家三口?爹爹帶着妻子兒子逛集市。”
作者有話要說:過年有人看文麽?大年初一玩的開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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