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玉碎(下)

好,很好。”眼裏流過一絲冷光,司馬師嘲諷道:“夏侯玄,你果然一點長進都沒有。因為媛容的事,你耿耿于懷這麽多年,處處與我為難,以致落入今日田地。饒是如此,你都不思悔改。”

“我不曾做錯任何事,何談悔改?枉你亦為人兄長,竟分毫不能體會痛失兄姊的心情。”一步步靠到牢門旁,夏侯玄倏地從木柱間伸出手抓住司馬師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何況戕害我胞妹的兇手,還是我……”平複了一下情緒,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引以為知己的人。”

“是你一廂情願。”垂眸看着他的手漸漸松開,順着自己的衣襟滑落,在華服上留下幾道抓痕,司馬師淡淡道:“太和年間,何晏、李勝、鄧飏、諸葛誕、你、我,皆為烈祖以構長浮華之罪免官廢锢,而你選擇了繼續與何晏等人為伍。從那時起,你我便再不是知己。”殘酷的事實被逐字道出,剝除掉所有情意,淌出了血。

額頭抵在木柱上,夏侯玄沉默數久慘笑兩聲道:“我早該料到你沉毅隐忍背後的陰鸷涼薄,怪只怪我當初識人不明,同你稱兄道弟,甚至錯将媛容托付與你。”

腦海裏一會兒閃過自己意氣風發時和眼前之人把酒言歡的情形;一會兒又閃過夏侯徽随光陰流逝而不再清晰的溫柔面龐,司馬師心下不免有所觸動,背過身,他沉緩道:“我是辜負了媛容,唯有此身此心深銘而懷之。然,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成大事者,終不能為情所困。”頓了頓,他回身重新看向夏侯玄,“這就是為何我居廟堂,你處階下。”

擡頭迎上司馬師的目光,夏侯玄怔了怔,端身退回到原處,又對着壁窗發起呆來。半晌,他無悲無喜道:“罷了,此生已落定,多說無益,你走吧。”

循着他的視線看了眼窗外灰白的天,司馬師略顯猶豫道:“其實早先,你不是沒有機會除掉我。”

“我知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夏侯玄神情寂然道:“但我不是你,所以下不去手,滿盤皆輸。”他已無心追索,自己到底是輸給了司馬師的鐵石心腸還是自己的情深意重,抑或是蒼天的愚弄。對于司馬師,他怨,他恨,可他認了——他忘不掉他們昔日的親密無間,他癡念着,縱使司馬師長于僞裝,也斷不能将假意演作真情。

聽完了他的回答,司馬師忽覺不是滋味。拜自己所賜,曾經朗朗如日月入懷的夏侯玄如今落魄囹圄,命在旦夕。最後看了眼舊友不再挺拔的背影,司馬師轉身沿着來路向外走去。

“阿師!”少時親昵的稱謂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口,滿載着滄桑。夏侯玄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停住了,沉吟許久,到底沒有回頭去看,“明日午時,你會來觀刑嗎?”

未曾想有生之年還能從他口中聽見那經久未聞的兩個字,司馬師自認歷經千錘百煉的心也不禁顫了一顫。白衣蒼狗,多少蹉跎的歲月悉數翻過,再也夢不來的寫意風流,聲色犬馬仿佛瞬息回溯。只可惜,司馬師太過明白,他們終究是回不了頭了,故而他的确也再沒反顧,“不會。”

短促而肯定的答案過後,冰冷的腳步聲再度傳來,在牢房裏回蕩着,遠去了,直至消失在窄道盡頭。眼下二人相背而別,腳下卻走出了生與死的距離。緩緩阖上眼,夏侯玄嘆息一聲,細聽來,似乎有點心滿意足的味道。

司馬師不去送他最後一程,實則是為他保全了最後的驕傲與尊嚴。夏侯玄不言明并不代表他糊塗,正如他一直都知道,夏侯徽是心甘情願飲鸩赴死,她得到了司馬師少有的深切緬懷和敬重,比窮其一生求不來一絲愛意好過太多。夏侯玄只是始終未能明了,要如何平衡自己作為兄長、摯友、知己、同僚的責任及情義。

好在,他終于可以不必再想,可以放下了。

魏正元元年,太常夏侯玄、光祿大夫張緝等以謀誅良輔,颠危社稷數罪問斬于東市,并夷三族。

初春的暖陽當空照着屋頂,融化了上面薄薄的積雪,雪水順着瓦片蜿蜒下來,自檐邊滴落,叮咚作響。

手捧着一卷随意攤開的竹簡,司馬師坐在矮案後低頭打着盹兒,盛年不再,加之眼疾的困擾,他的精力早已大不如從前。突然,他只覺心下莫名一驚,遂睜開眼望向窗外,日頭在他眼裏漸漸升高,伴随着午時響起的更漏聲。起身邁開麻木的雙腿踱至窗前,司馬師翹首面朝東市的方向呆立片刻後埋首掌中,“太初……”

“阿爹,你怎麽了?”不知何時,在院中獨自玩耍的司馬攸跑了過來,正踮腳扒在窗棂上忽閃着一雙眼睛瞧司馬師。

應聲放下手撫上兒子的頭頂,司馬師低頭看向那張酷似司馬昭卻與自己意外神似的小臉兒,眉宇間掠過了不易察覺的柔軟。他還記得當年司馬攸被過繼來時的樣子,在襁褓裏肉嘟嘟的一團,如今一眨眼就長成了個活蹦亂跳的半大小子。

天資聰穎,三歲獲封亭侯,甚得衆人賞識,這孩子日後必成大器吧。凝視着司馬攸流轉着慧敏光彩的眸,司馬師不無欣慰地想。然而,他轉念思及自己少流美譽卻是一路坎坷的人生經歷,又不禁一陣黯然。

“阿爹?”久久不聞回應,司馬攸只得又喚了一聲,因為一直踮着腳尖很是辛苦,他的小臉兒有些不滿地皺了起來。

被兒子吃力的笨拙樣子逗得微微一笑,司馬師用力揉了揉他的頭發,“沒事,你自己去玩,記得把功課做了。”

“好。”乖巧地答應下來,司馬攸便風也似的跑開了。

望着那小小的身影一躍一躍地在回廊下跑遠,司馬師眉梢的暖意很快又被素日裏的冷冽所取代。他曾患有惡疾的眼時時作痛,不斷在蠶食他的康健與意志,而他想做的事還有太多未竟。他父親不忍為之,不願為之的事留給了他們這些子嗣,他卻不想子孫複子孫。若是一定要背負帝室未衰而竊權的罵名,司馬師想,自己不會怨尤半句。曹魏的興盛、衰敗,清隽、腐朽他親歷親證,故而他深谙他父親滿腔忠貞熱血涼成一灣絕望死水的緣由,世代的君臣托諾到他司馬師這裏,總該有個了結。為此,他辜負了許多深情,得來了不少诟病,可他篤信,功過是非,自知而已,他人置喙原無足輕重。

只是,身居高位,眼看故人凋敝,回首來路,亦覺惘然。

只是,司馬師不曾言悔罷了。

長風吹徹,他的目光愈發深沉遼遠,而藏納其中久經年月打磨的往事卻依稀複現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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