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給他做小

一轉眼,又到隆冬。

寒風瑟瑟,天氣陰沉沉的,韶靈彎着腰,忙着收拾庭院中匾額中曬幹的藥材。

這半年來她頻頻前往歷山采藥,山林中藏匿不少珍貴草藥。老禦醫黃業安家中開着一個百年醫館,兩個兒子打理醫館,她抽空去采來的草藥,他願意幫她帶去醫館,再将賣得的銀兩原封不動地交還給她。

坐在門口的老人年近古稀,眉毛胡子蒼白如雪,眉目沉斂從容,正是黃業安。跟馬伯過去有些淵源,兩年前被請來當一個黃毛丫頭的師傅。誰知這個丫頭幼年讀過幾十本醫書古籍,草藥也能認出五六成,清楚她的天賦絕不遜色于他過往的男弟子,天道酬勤,此話不假。

他懷揣着熱茶壺,緩緩開口:“韶靈,你這個丫頭拼了命攢錢,莫不是小小年紀就掉到錢眼裏去了?”

“爺爺,身無分文,寸步難行。我現在雖用不着,但往後自有用得着的地方……”韶靈回眸一笑。

從他們見面的第一日,他就明令禁止,這輩子從未帶過女徒弟,她不能叫他師父,只能叫爺爺。黃業安想,不出三五年,她就能治病救人,依她這股子韌勁和恒心,說不定能有所成,不見得會讓他顏面無光。他這輩子不信女子能學醫,如今看看,倒是顯得膚淺狹隘了。

“精明鬼。”黃業安笑了笑,不以為意地問了句:“這是為自己存嫁妝呢?”

她笑而不語,将切好的參片裝入囊中,只聽得門口的老人繼續說:“我從未問過你,你跟這兒的主子是什麽關系?你們又不是兄妹。”

“幾年前,家中遭難,是七爺買了我。”韶靈沒擡頭,唇畔笑意變得很淡,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買了你?”聞言,黃業安不無錯愕,急忙追問:“你這麽辛苦,是想為自己贖身嗎?”

贖身。

好陌生的字眼,卻又一瞬間刺痛了她的心。

她跟街巷上賣身葬父的孩童有何兩樣?!只是,七爺從未讓她立下任何字據契約,似乎從未擔心她會反悔。

她緩緩轉過臉去看他,臉上暗淡無光。

黃業安無奈地搖頭,哪怕是他,也看得出來她不像個尋常的婢女,只是又沒人說得清,到底她是何等的身份。他在人世六十多年,也清楚世間的險惡。他重重嘆息:“你如今衣食無憂,還能學習技藝,你主子如此厚待你,哪怕往後你想還……還還得清嗎?”

奴婢可以依照字據恢複自由,但她跟七爺只有口頭之約,若有朝一日她想重獲自由,他會不會用天價重金來刁難她?!

“你都快十四了吧。”

她俏眉微蹙,不解黃禦醫眼底的諱莫如深,他的眼神像是一塊陰雲,重重壓着她的心口。

黃業安寥寥一笑,并不避諱。“大戶人家的少爺,若有從小就服侍的婢女,也會娶做偏房,你主子會不會也……”

韶靈不等老人說完,急急打斷了他的話,眉目之間一片冷然決斷。“七爺不是這樣的人。”

“你就從來沒給主子做小的打算?”黃業安狐疑地問。“我看是你不願意。”

她輕搖螓首,整理着桌上的藥材,将它們分門別類。“做小?我從沒這麽想過,我服侍七爺,只求心安。”

“你這丫頭,是不是太心高氣傲了?一個人在世上,無依無靠的,早些成親不是好事嗎?”老人無奈至極,不明白為何擺在韶靈面前有一條捷徑,她卻非要繞遠路。

她不是一個人。

她絕不會是一個人。

她一直相信,那個人還活着。

韶靈笑着将黃業安送出院外,轉身回屋,将門輕輕掩上。不多久,寂靜屋內亮起一盞孤燈,昏黃光亮在陰沉的天色之下,更顯蒼茫寂寥。

“七爺,下雨了。”

馬伯撐着一把傘而來,他幾乎找遍了整個庭院,卻不曾想過,主子站在韶靈的屋旁,面色陰暗,喜怒難辨。

年輕男人垂着紫色衣袖,墨發如綢,俊臉背着光,無人看清他此刻的神情,細小雨滴漸漸稠密,打在他的身上,他依舊無動于衷。

馬伯将傘撐過他的頭頂,順着七爺的目光望向那間屋子,他沉着臉将韶靈數落一通,毫不留情。“明明警告過她,她卻還是偷摸出去,沒個規矩,七爺,您不能再讓她胡鬧了!”

她總該知曉,自己是寄人籬下的身份,更別提這個地方是多少人都懼怕的雲門!

男人無聲轉身,一手揮落馬伯手中的黑傘,徑自走入漸大的雨中,幽深眼底閃耀着如火如荼的火光。

頭一回,他開始懷疑自己留下她的初衷。

她桀骜不馴的心,哪怕用繩索都無法綁縛,如今更是蠢蠢欲動。

她牆上每一道指甲劃開的痕跡,她深夜以自己之身紮針試穴,她在山林中穿行永不止步不知疲倦地采藥……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贖出自己,擺脫他的控制。

陰柔的眉宇之間,染上濃重不悅,他給了她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只可惜她并不知恩圖報,相反,她以他為跳板,為自己全身而退積極鋪路。

多重的心機!

雨水濕了他額前黑發,從他渾然天成的俊美輪廓無聲滑下,男人緩緩勾起如削薄唇,怒氣在眼底消退。

他止步于園中長廊,手掌覆上朱色圓柱,颀長身軀斜站着,低聲沉笑。

早就預料到她不是省油的燈,但這一日,還是來得快了些。

這世上,還沒有人敢利用他。

該說她天真無邪,還是……勇氣可嘉?!

他沉默着望向那幽暗的雨簾之中,看似慵懶淡漠的那雙墨眸之中,漸漸湧入幾分冷魅的涼意,下一瞬,突地衍生出滔天巨浪的暴戾陰沉,手掌暗暗用力,圓柱之上俨然凹出一個大洞,朱漆映在他的指尖,像是染上一手鮮血般可怖。

他神色淡淡,優雅地收回了手,雨滴從那張足以魅惑衆生的面孔上滴落,他幽然走到華宇屋檐下,半眯着眼,打量着金絲籠中的鳳尾鹦鹉。

“你想飛出籠子去?”指節輕叩着黃金打造的鳥籠,他的嗓音低沉而緩慢,邪魅眼底熾燃詭谲花火,溫柔至極地詢問。“嗯?”

鳳尾鹦鹉一看那張妖嬈俊臉,頓時把頭埋入脖頸羽毛中去,金絲籠被那根纖長食指輕輕一推,在風中蕩着秋千,它尖聲大叫,撲哧着金色翅膀,左閃右避:“哇哇,小韶要被拔毛了!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尖利聲音劃過夜空,随即而來的一場傾盆大雨,将所有的聲響,全部覆滅。

翻閱着手中醫書的韶靈,驀地打了個噴嚏,這是有誰在背後罵她?她輕輕一笑,這才放下書,将那一頁的書角折上。

窗外天色已晚,雷聲在天際發來沉悶悶的轟響,這一年又即将過去,将來……近在咫尺之間。

她突然,好期待。

待她羽翼豐滿,她好想要飛出這個地方,飛去久違的世間瞧一瞧——

這世上,許是無人再記得她了吧。

她趴在窗棂口,雙臂挂在窗外,冰冷的冬雨,大顆大顆落到她的手心,就像是一顆顆沉重晶瑩的寶石,打得她手疼。

她權當做了一回噩夢而已,夢,總有醒來的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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