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一輪明月高懸空中,銀白色月光籠罩着安靜的桃源村。

徐文鶴的小院只有兩間能住人的屋,平日裏他與浩哥兒一人一個屋,一人一張床。現如今多了陶缇與裴延,浩哥兒就去徐文鶴的屋裏睡,裴延和陶缇小兩口一起住浩哥兒的屋。

鄉下地方,沒什麽寬床錦被。陶缇原以為之前在驿站住的床就已經夠窄了,可浩哥兒這張單人床,比驿站的床還要窄一截。

因着傷勢原因,裴延得平躺着,他身形高大,肩寬腰窄,一個人便占據了大半張床。

見陶缇站在床邊遲遲不動,裴延盡量挨着床邊,給她空出一塊地方來,輕聲道,“阿缇,累了一天一夜了,上床歇息吧。”

陶缇看他稍微翻個身都能掉下床的模樣,趕緊道,“殿下你往裏頭睡一些,不用給我讓位置,我今晚睡地上就行了。”

裴延眉頭擰起,“不行。”

“沒事的,現在都快五月了,地上再鋪一層被子,也不會涼。”陶缇一副輕松的口吻,道,“你身上有傷口,我怕我睡相不好,害你傷口裂開,還是分開睡比較好。”

見她真的要拿鋪蓋睡地下,裴延掙紮着要坐起身來,但動作太快,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痛讓他悶哼出聲。

陶缇一轉頭,看見他這吃痛的樣子,忙湊上前扶他,急急道,“殿下,你快躺下。”

“阿缇,不要睡地上。”裴延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仰着頭,那雙漂亮桃花眼仿若盛滿星光,在微弱的燭光下,泛着令人心動的光彩。

陶缇晃了晃神,水靈靈的黑眸眨了下,“……好、好的。”

說完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好”???

好個鬼啊,這麽小的床,難不成要她疊在他身上睡?

唉,都怪男色撩人,一時間迷了她的心神。

裴延見她答應,清隽的眉眼緩緩舒展開,笑意溫柔,“那吹了蠟燭,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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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缇看了眼那令人為難的小床,輕輕嘆了口氣,“嗯。”

不像在行宮時,上了床後,那錦繡幔帳還能透出隐隐約約的光,在這小村莊裏,沒有幔帳,只有薄薄的青紗帳,燭光一滅,只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陶缇小心翼翼的從床腳爬上床,生怕不小心碰着他的傷口。

等她縮着身子躺下時——

平躺很艱難,只能側着睡。

她輕輕的調整睡姿,先是朝着牆,但很快,她就嗅到暗黃泛青的牆壁傳來的黴味。

雖然她努力去忽略這股子潮濕的黴味,無奈她的臉實在離牆太近,那味道直往她鼻子裏鑽,給她一種身處地牢的感覺。

就在她快要憋不住的時候,一只手突然攬過她的肩膀,直接将她調了個方向。

“憋氣作甚,也不怕把自己憋壞了。”男人悅耳低沉的嗓音傳來。

黑暗中,陶缇看不見,只是憑着那拂過臉頰的溫熱氣息,判斷出裴延這會兒離得他很近,她胡亂答着,“沒、沒憋氣……”

她的背緊緊貼着冰涼的牆壁,試圖在兩人之間拉出一些距離,起碼別貼着。只是床太小了,她實在難以擠出更多的空間,身體還是不可避免的觸碰到一些。

好在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稍微減少了窘迫感。

安靜了一會兒,裴延輕輕開口道,“阿缇,昨夜那麽危險,你為何還沖上來?若不是你走運落了水,你的性命怕是難保。”

聽着這個問題,陶缇沉默了片刻,才道,“看到你有危險了,下意識想去救呀。救人還要理由嗎?”

裴延,“……”

“如果一定要有理由,那大概是人的生命很寶貴吧。人這一輩子只有一條命,沒了就是沒了……”陶缇補充道。

裴延抿了抿唇,本來有點期待的心情這會兒不知怎變得有些郁悶。他斟酌片刻,又問,“所以,如果被刺殺的不是孤,換做是其他人,你也會不顧一切的沖上前去?”

陶缇一噎。

心底卻第一時間給出了回答:當然不是。

她垂下眸,嗓音輕柔道,“殿下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裴延的心劇烈跳動了一下,語氣卻保持着平靜,“哪裏不一樣。”

陶缇身子不由得繃緊了些,聲音也更小了,蚊子哼哼似的,“就……殿下你一直以來這麽照顧我,我們又是朋友……”

朋友?裴延啞然失笑。

他能感覺到身旁的小姑娘已經快縮成一團了,要是再追問下去,她怕是今夜都沒法好好休息。想到白日她疲憊的神色,裴延沒再打破砂鍋問到底。

沒想到才靜一會兒,就聽到小姑娘怯生生的出了聲,“殿下,你說……今日那個獵戶的屍體,會不會被人發現啊?”

裴延微愣,她要不提,他都快忘了這一茬。

他道,“應當不會這麽快發現,便是發現了,旁人也奈何不了我們。”

相比于殺了獵戶這回事,裴延更關心的是陶缇對他的印象。

想到她那副被吓傻了的樣子,他沉聲道,“阿缇,今日孤殺了那個獵戶,你會不會覺得孤……心狠手辣?”

一想到那個獵戶的醜惡嘴臉,陶缇簡直氣成河豚,悶悶道,“才不會!那個人活該!如果不是殿下你及時出手,我也一定會殺了他!”

剛一說完,她立馬懊惱的閉嘴。

自己怎麽當着裴延的面喊打喊殺呢,這一點都不溫柔文雅!

裴延似是猜到她的想法,輕笑了兩下。

須臾,他溫聲道,“你不會為這事疏遠了孤,那孤就放心了。”

“不會的,對付壞人就該那樣,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不必感激。要說恩情,你在畫舫上救了孤一命,應當是孤感激你才對。”

“嗐,你別放心上,我其實也沒幫上什麽……說起來,我還害得你掉水裏,搞的咋倆跟漂流瓶似的,漂了四十多裏……”說到後面,她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成了含糊不清的嘟囔。

裴延只聽得她前半句,語氣認真道,“救命之恩,是要放在心上的……讓孤想想要如何報答你?”

陶缇,“不用不用。”

裴延,“不如以身相許?”

陶缇,“???”

是她幻聽了,還是裴延腦子燒壞了?

陶缇滿心驚訝,想了想,伸手朝裴延的額頭摸去,小聲咕哝着,“不燙了呀,怎麽還說胡話呢。”

裴延哭笑不得,“阿缇莫不是嫌棄孤?”

陶缇心道,哪能啊,你這條件,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要家世有家世,要才華有才華,性格又溫柔,對她從沒發過一下脾氣,說過一句重話,她親爹媽都沒這麽好的耐心……這要還遭嫌棄,那簡直沒天理了。

只是,以身相許什麽的,聽起來很美好,實際上……他們倆之間,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是人,壽命短暫到只剩兩年的人。

而她是神族,若非主動選擇沉眠,便是不死不滅。

話本子裏不是有句經典臺詞,叫人妖/人神殊途嗎?他們倆根本不一條道上的。

就算她喜歡他,又能怎樣呢。

陶缇長長的眼睫毛垂下,讪讪笑道,“殿下,你別開玩笑了,時間不早了,早些睡吧?”

裴延默了一瞬,淡聲道,“……好。”

兩人都安靜下來,只聽得窗外傳來幾聲蟲鳴。

陶缇胡亂想着裴延的話,心緒紛亂,可她實在太累了,沒多久還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裴延感受到身旁貼着的身子放松下來,将她往懷中攬了攬,掖了下被角。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發旋兒,很輕很輕的嘆了口氣,“小傻子,孤哪裏跟你開玩笑了。”

懷中的人沒有回應,只有均勻的呼吸聲。

………

陶缇是被一聲嘹亮的雞叫聲喚醒的,農村的大公雞,起得早,嗓子亮,喚醒效果頂呱呱。

她睡眼惺忪的擡頭看了看,窗外透進朦胧的淡光,明顯時辰還早。

她正打算躺下再睡個回籠覺,忽的發現身旁之人好像有些不對勁?

借着微光,裴延冷白的肌膚上泛着一層不自然的紅,濃眉緊皺,額上還有一層細細密密的汗。

陶缇擡手往他額頭一放,登時睡意消失的無影無蹤。

糟糕了,怎的又燒起來了!

她忙坐起身來,輕輕喚道,“殿下,殿下……”

在她的喚聲下,裴延虛弱的睜開了眼,眼眸尚有幾分水氣,嗓音啞啞的“嗯”了一下。

陶缇擔憂道,“你又發燒了……我去找徐老伯!”

她連忙起身,快速穿戴一番,只是一頭青絲垂着,她也不知道梳髻,便扯了根繩子随意捆了捆。

走出門,對面的房門還緊閉着,陶缇擡眼看了眼,天色蒙蒙亮,估摸着也就淩晨四點多,天邊那輪月亮還在呢。

她走到對門,剛想敲門,手卻頓在半空中——

她和裴延已經夠麻煩徐老伯祖孫了,這大清早的,若是還攪擾他們安歇,似乎不太好。

遲疑片刻,她決定還是自己先幫裴延降溫。老人家一向起得早,估計頂多半個時辰,徐老伯也該起了。

打定主意後,陶缇趕緊跑廚房,燒了壺熱水,沖了一碗淡鹽水,剩下的都倒進了臉盆裏,和燒酒一起兌了兌,擱在一旁放涼。

“殿下,先喝點淡鹽水。”陶缇彎着腰,手臂穿過他的後頸,将他稍稍擡起一些,趕緊往下塞了個枕頭。

兩夜一天過去,裴延的唇邊有新冒出的青色胡茬,看上去憔悴不少。雖然人還在發燒,但他心志比常人要堅定許多,這會兒意識還是有的。

陶缇一勺一勺給他喂,他也配合着喝。

待一碗淡鹽水喂完,陶缇起身試了試木盆裏的水溫,不熱不冷,剛剛好。

她将水盆端到床邊,看着半躺半靠的裴延,抿了抿唇瓣,小聲道,“殿下,我幫你擦身子降溫,需要脫一下衣服……我不是占你便宜……”

裴延半阖着眼,沒說話,任由她擺布般。

陶缇屏住一口氣,将他的寝衣解開,輕輕一掀,胸肌腹肌人魚線再次出現在眼前……

真是賞心悅目的一幕啊。

她不合時宜的想着,很快記起正事,擰起巾帕,替他擦身。

她凝眸,避開包紮處,認認真真的幫他擦拭着,手臂、脖子、胸腹、大腿、小腿……他的身體很燙,隔着薄薄的巾帕,她也能感覺到他滾燙的熱度。

擦着擦着,她心頭冒出個疑惑來,裴延不是從小體弱多病麽,那他的身材為什麽還這麽好?

這胸肌腹肌,可不是随随便便練一練就能擁有的……

她正沉思着,手腕突然被扣住。

陶缇一怔,烏黑眼瞳看向裴延,無辜又迷茫,“……?”

裴延桃花眼微眯,啞聲道,“擦的時候,別分心。”

說完,他放開她的手。

陶缇還有點懵懵的,直到她看到裴延那快要被她推到關鍵部位的寝褲,還有她放在他平坦小腹處的手——

啊啊啊啊啊,要死要死要死!

轟的一下,她那張白皙的小臉徹底紅透了。

“對、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腦袋低低埋着,結結巴巴道。

“沒事。”裴延啞聲道。

接下來,陶缇以最快的速度給他擦了一遍,趕緊端着木盆逃出去了。

屋外。

徐文鶴也起了,見陶缇急哄哄的從那屋出來,還有些詫異。

陶缇見到徐文鶴起身了,很是驚喜,連忙将裴延發燒的情況說了。

聽完陶缇的話後,徐文鶴走進了左廂房。

看到裴延衣衫淩亂,胸口微敞着,地上還有些水痕,他也猜到是怎麽回事,笑着打趣了一下,“難怪陶娘子臉那麽紅呢,原是幫你擦身子了。”

裴延沒接這話,只客氣與他問了個好。

徐文鶴給他看了看,心裏也有數,從屋裏出來後,便配了一副新方子,拿去給陶缇熬。

陶缇忙點爐子,将藥煮上後,往圍裙上擦了擦手,憂慮的問徐文鶴,“徐老伯,我夫君昨日不是退燒了麽,今日怎麽又燒起來了?是不是跟他體質有關?他小時候不慎落過水,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好……”

徐文鶴瞥了眼她眼下的淡淡烏青,心中感慨,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撒謊,“是,與他病弱的體質有關,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傷口感染,引起高熱……不過你也別擔心,只要喝過老夫的藥,再好好休養,無大礙的。”

陶缇這才稍稍放下心,與徐文鶴道了謝,又笑道,“那我先去做早飯,等浩哥兒醒來,就可以吃了。”

提到吃的,徐文鶴捋了捋白胡子,笑意盛了不少,“好,好,多做些。”

陶缇應下,轉身進了廚房。

等藥煎好,徐文鶴為了不打擾陶缇制作美食,主動給裴延送了藥過去。

………

浩哥兒是被早飯的香味勾醒的,他麻溜的穿好衣裳跑出來,看着桌上豐盛的早飯,歡喜的“哇”了一聲。

四方桌上,正中擺着一大盆色澤金黃的小米南瓜粥,四周擺着炸豆腐丸子、香煎韭菜盒子、蘿蔔丁炒酸菜,還有滿滿兩大碟的灌湯包,在明媚的清晨裏,熱氣騰騰的菜肴香噴噴的,惹人垂涎。

徐文鶴這邊趕着浩哥兒去洗漱,自己先夾了一個灌湯包到碗中,“陶娘子,這也是包子?這皮你怎麽能做的這麽薄,瞧着玲珑剔透,褶子都捏成花似的,怪好看的。”

“這是灌湯包,特點就是皮薄餡厚。”陶缇将一碟香醋推到他面前,笑吟吟道,“你可以先嘗個原汁原味的,再嘗個沾醋的,各有滋味。”

“好,我都嘗嘗。”徐文鶴聽她的,夾了一個往嘴裏送。

灌湯包的皮很是嫩滑,稍稍一咬就破了,裏頭鮮美濃郁的湯汁一下子流了出來,争先恐後般流滿整個嘴巴,真是鮮到眉毛都要掉了!尤其是這其中的肉餡,又香又不松散,入口油而不膩,若是沾上一些醋,酸酸的醋将肉餡的油中和一下,口味更是清爽。

“好,好,真是不錯!”徐文鶴滿嘴誇贊,又夾了一個,吃的津津有味。

陶缇考慮到裴延的狀況,單獨分了一份早飯,打算給他送進屋裏。

徐文鶴家中沒有托盤,陶缇只好一樣一樣端進去,浩哥兒見了,立刻起身,幫她一起送。

屋內,裴延安靜的靠在床上,清晨的柔和陽光透過屋內的木窗,斜斜的灑在她身上,将他本就俊美的側臉,襯托得線條清晰,越發溫柔。

“你肚子餓了吧?”陶缇走了過去,邊擺放着早飯,邊道,“我做了些清淡好消化的,韭菜盒子比較油膩,就沒給你拿,這炸豆腐丸子和灌湯包你倒可以多吃幾個,還有這南瓜粥,我熬了半個時辰,綿綿稠稠,很養生的。”

裴延道,“阿缇,我胸口有些疼,身上還有些乏力,怕是動不了筷子……”

陶缇愣住,又是驚詫又是擔憂的看向他,“這麽嚴重麽。”

“嗯。”

裴延嗓音溫柔又沉啞,還帶着撩人的小慵懶,“所以,可以麻煩你喂我麽?”

他擡着頭,從陶缇站着的角度來看,他那雙标致的桃花眼顯得圓了些,眼角有些下垂,瞳仁漆黑,眸光明亮,倒有幾分狗狗眼的可憐味道。再加上他這蒼白的臉色,和微微抿着的淡色薄唇,真的是……我見猶憐!

陶缇不自覺咽了下口水,這完全頂不住呀!

“好、好,我喂你。”她颔首,轉臉對一側的浩哥兒道,“浩哥兒,你先出去跟你阿爺吃吧。”

浩哥兒看向裴延,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昨兒個他情況還糟些,自己給他送藥,他單手接過,喝得挺好的啊。怎的休養了一天,反倒要人喂了?真是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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