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心神俱蕩

沈屏玉隔壁床病友那位五十來歲的女人飯後散完步回病房,瞧見她床邊一大一小兩個人照顧着,啧啧羨慕。

“你可真有福氣,孫子真孝順吶。”

沈屏玉笑呵呵回:“那可不。”

還真不否認床前這兩個都不是她孫輩。

那女人還是沒能放下中國廣大婦女同胞最大的愛好,雙眼在程肆身上繞來繞去。

“小夥子啊,你有沒有女朋友?”

埋頭于郭向明塞給她打印好的滿分作文中的言柚猛然擡頭,秒懂過來,神色忽然就警惕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居然也跟着緊張。

她餘光都在身旁那人身上,幾秒時間拉長萬倍。

等意識到自己這一絲緊張好像有點不對勁的時候,也等到了程肆的答案:“沒有。”

隔壁床女人頓時來了興致:“那敢情好哈,阿姨認識個女孩,是我侄女,今年二十四,長得可漂亮嘞,也沒有男朋友,工作在……”

“哎別着急妹子……”床上靠着吃橘子的沈屏玉忽然牙酸地吸氣,她嫌棄地扔掉手裏的橘子皮,撕掉白色橘絡,又往嘴裏塞了一瓣,她指指程肆,“別看這臉長得好,別的要啥沒啥,連個工作都沒得。無業游民啊,沒錢娶老婆。”

這話說完,她饒有興致地又往嘴裏塞兩瓣酸掉牙的橘子道:“這橘子真酸!”

隔壁床的女人愣愣地看着程肆,方才狼見着肉的目光瞬間變得意味深長,頗像是惋惜:怎麽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女人最後讪笑兩聲:“诶我好像還有個檢查沒做,不知道這個點大夫下班沒,我去找找哈哈。”

床邊一大一小眼神雙雙射過來,沈屏玉若無其事吃她的橘子:“真的酸,你們別吃了——都留給我。”

“……”

言柚看向程肆,只見他神色平靜得不能再平靜,聽見沈屏玉那麽說也沒反駁,反而發現言柚的目光後淡淡挑了下眉。

“怎麽?”他看上去甚至還有幾分輕松,“看我幹什麽?”

言柚登地回過神來,低頭繼續看作文,只是此刻,方格子裏地字一個也進不了腦子。

不管怎麽講,無業游民這個詞都不是誇人的。

他倒好,看上去丁點兒不在意。

言柚心酸地想,難道他從北京跑來這十八線都夠不着的江城,是因為失業了?

怪不得看上去對什麽都沒多大興致,死氣沉沉。

唉,肯定是之前被打擊到了。

不過都成無業游民了,衣服卻還是每天一換,時時精致。

不會是工資全拿來買衣服了吧?

言柚發愁地想,這位哥哥不但嘴挑難養,還花錢大手大腳。

想到這裏,她戳戳沈屏玉,湊過去只用她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問:“沈屏玉,醫藥費還了沒?”

沈屏玉:“……”

見她不回答,言柚一猜就還沒有,便提醒道:“你記得還哦。”

沈屏玉無語地看了她兩眼,從枕頭底下翻出那張和衣服一起帶過來的銀行卡,一掌拍在桌上。

架在病床上的桌子被拍得晃了好幾個來回,桌子腿差點折斷。

沈屏玉喊道:“程小白臉,醫藥費花了多少?”

程肆還沒說話,言柚已經飛快道:“哥哥昨天預交了三千。”

沈屏玉轉頭翻手機:“銀行卡給我報上來。”

言柚轉頭看程肆,眼神都在催促:快啊,還錢呢。

程肆:“……”

“不着急……”

一句話還沒說完,言柚似乎已經懂了他的遲疑,又湊到人身邊小聲說:“你別擔心,沈屏玉很有錢的。”

沈屏玉雖年過六十,但耳聰目明。聞言嘴皮子利索地說:“說得沒錯,趕緊地給我報銀行卡號,省得有人天天在我耳邊催。”

言柚:“……”

我哪有?才開始催這麽一次。

程肆沒再說什麽,報了串數字。

沈屏玉一邊按着手機轉賬,同時又似乎想到什麽,說:“我說你到底要不要找個活幹啊,說真的,現在年輕人沒個正經工作,相親市場都嫌棄。你瞅瞅剛人家知道了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小白臉,拔腿就跑,那速度打摩的都追不上——白西四街那工作真不想去?我都說了我認識那邊人,給你引薦引薦?保證錢多……”

“……沈屏玉!”言柚急赤白臉地站起來,把櫃子上那一袋子橘子全塞進沈屏玉懷裏,“你快吃你的橘子吧!”

全江城的人都知道在白西四街也不是什麽正經工作!

她轉過頭來看程肆時,臉上的紅暈也沒退下去。

“你別聽她的。”言柚吞吞吐吐地說,眼神又很是擔憂,仿佛真怕他被沈屏玉幾句話忽悠過去似的。

程肆眉眼溫和,仔細看眼底其實是在笑的,只是他的情緒表達向來表達克制,所以并不明顯。

言柚見他這麽不放在心上,急道:“你別笑,我認真的,不能去那裏!”

程肆眼底笑意更甚,已經暈染到眼角眉梢每一處。

這雙眼睛本就生得多情,平常那麽淡漠倒也罷了,此時簡直是個發電機。

言柚遭不太住,落荒而逃:“我……我去趟洗手間。”

見小人背影消失在門口,沈屏玉從那袋塞到她懷裏的袋子裏又摸了個橘子出來,剛準備剝,整袋連同手裏那一個都被人奪了去。

“幹什麽你!?”沈屏玉女士不樂意道。

“我說,”程肆道:“您還知道自己為什麽進的醫院嗎?”

“不就多吃了幾頓火鍋嗎?我現在好了。”

程肆不為所動。

沈屏玉煩躁道:“你怎麽還不走?”

“馬上,嫌棄也勞駕您将就忍着。”程肆說:“等人回來就走,我帶過來的,難不成把一小姑娘丢這兒?”

沈屏玉斜他一眼,忽然緩了神色說:“記得送到家門前,都這麽黑了,別走後巷那條路,那野貓就愛在那亂跑——明天別讓她過來了,就住這幾天醫院,跑過來幹什麽,不寫作業了?”

程肆道:“那你可能得親自和她說這話,我肯定勸不動。”

“知道了知道了。”沈屏玉看着他,又問道:“怎麽看都八杆子打不着,你和言柚到底怎麽認識的?”

程肆斂眉想了下,說:“第一次是在雲照裏碰到的,就算那麽認識了吧。”

言柚沒有尿遁太久,十分鐘後就回了病房。她今天的作業确實還沒寫完,和沈屏玉告了別就與程肆一起離開。

她家在巷子最深處,路窄得壓根通不了車,程肆把車停在他家樓下,沒忘記沈屏玉的叮囑。

“走吧。”

言柚望着他問,不太确定地問:“你是打算送我回去?”

程肆“嗯”了聲。

巷子并不齊整,彎彎繞繞挺多,路燈也只是見縫插針地裝了幾個,數量廖如晨星,光影也昏黃暗淡,茍延殘喘似的。

有點兒可以就地取材拍恐怖片的潛力。

這一路也沒有碰到一只野貓,言柚順順當當地到家樓下。

她本都要進門了,想到什麽走了兩步又返回來。

“怎麽了?”程肆問她。

言柚:“哥哥,你微信號能給我嗎?”

為防止他又蹦噠出拒絕的話,言柚又說:“我把馄饨錢還你。”

程肆:“……”

言柚問心無愧,這會兒要這個微信單純是為了轉賬,是可以對天發誓絕無不良意圖的。

所以态度也顯得格外認真。

程肆掃過她發頂,說:“不用。”

言柚:“不行,我得還你,”

都沒有收入來源,怎麽還一副大方得要死的樣子。

唉,男人啊。

程肆從她的表情裏窺測出了小姑娘的潛臺詞,他好笑地說:“無業游民也沒那麽缺錢。上樓吧,作業還寫不寫了?”

言柚站原地不走,堅持道:“不行,我要還你——對了!沈屏玉是不是也沒給你馄饨錢,她只給你轉了三千塊吧?”

程肆:“……”

程肆沒脾氣了:“我看上去像個窮鬼麽?”

言柚肯定搖頭啊。

“但我還是得還你。”

“……”

程肆嘆了口氣:“我沒微信。”

言柚:?

“真沒有。”程肆說:“沒注冊。”

言柚點頭:“好吧……那支付寶?”

程肆:“……”

“這個總有吧?”

程肆服了,面無表情報了串數字。

言柚輸入,檢索到一個賬戶,她福至心靈:“這是不是也是你手機號?”

“是。”程肆朝她擡擡下巴示意:“還進不進去了?”

言柚還沒問完,手指飛快在屏幕上點了一下轉了六塊錢給他,又問:“沒有微信的話,你是不是用QQ啊?”

好歹也是個90後,總會有個社交賬號的吧。

“我可以加你QQ嗎?”言柚“得寸進尺”了。

程肆:“銷號了。”

言柚:“……”

這哥哥準備回歸原始人?

程肆回了家,洗完澡,頭發吹得半幹。

還未十點,他推開書架,進了隔壁屋。

這裏的書大多是梁令留下的。

老太太與書打了一輩子交道,從小縣城考去了北京,在那個年代就參加了公費項目出國深造,幾年後回國便上了講臺傳道授業。

程肆小時候最希望假期到來,因為那時候他可以去爺爺奶奶家,可以不用面對他的父母。

老太太在世的時候,成天念叨着想回江城,就住她那小房子,看看書寫寫字養養花,悠閑自在地過一把退休生活。

只是還未等這個願望實現,她人就殒命大海。

月光又薄又淡,落在地上仿佛結了霜。

程肆找到手機,按下開機,信號連接的瞬間,大量信息湧入。他什麽也沒看,點開了從福利院那兒得來的聯系方式。

他并不确定梁令寫給福利院那兩個學生的信裏究竟有什麽東西,但他爸程術知曾想找過老太太十年前寄到江城的包裹,只是一無所獲。

這是程肆在來江城之前,在程術知書房外偷聽到的。

他爸不知道梁令資助過兩個江城辰星福利院的孩子,他卻知道。

但現在,看着這串號碼……程肆卻有些難述的猶豫。

所謂真相,都是把血淋淋的刀。

沈屏玉在醫院又住了四天,就呆不住了,病房關不住這老太太。不過好在她恢複得确實很好,主治醫生雖然不建議,但還是在沈屏玉的強勢攻擊下節節敗退,簽了字把人送出了院。

程肆一早開車去把老太太接了回來。

言柚放學回巷子,到顏如玉時,沈屏玉已經躺在她的藤椅裏看書喝茶吃點心了。又恢複了以前的悠閑生活。

她意外的是,程肆竟然也在這裏。

他在看書。

顏如玉別的不多,就書多。

而且很多都是沈屏玉珍藏的孤本,這老太太寶貝得很,誰出多少錢都不買,一般人連看都不給看。而此時,程肆手裏那本竟然就是。

他身上穿了件很有設計感的黑色襯衫,敞着衣襟,裏面搭了件普通的白T。顏如玉除了滿載的書架,許多舊書甚至是直接摞起來的,所以空間并不充足。男人很随意地靠着書架席地而坐,長腿根本伸展不開,懶散地屈着。

令言柚沒想到的是,程肆高挺的鼻梁上竟然還架了副細框眼鏡。額發松散地垂着,想必是剛洗完不曾精心打理,看上去竟然更像個少年模樣。

滿室的書,一個坐在地上的男人。

這畫面美好得讓人想記一輩子。

還真是……書中自有顏如玉。

言柚從進門到現在站了許久,那人竟然也一直沒有發覺,神情始終專注認真。

滿室的墨香襲進鼻息,所見皆化風。

言柚只覺,此時此刻,心神俱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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