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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 通訊視頻兩端，兩人僵持在那裏，誰也沒有先開口, 周遭頓時安靜下來。

沈顧禮挂掉通訊之前, 聽見通訊那一頭傳來景翊低而頹然的聲音，他說：“抱歉……”

如果他的記憶真的有問題, 代表了什麽。

沈顧禮關掉通訊器, 将通訊器丢在床頭, 轉身去了浴室。

沈顧禮感知到自己的精神力隐隐的浮動, 閉上眼, 任由花灑下冰涼的水澆灌下來, 淋在身體上。水珠的滾動, 随着他起伏又急促的呼吸，滑落下去。

十幾分鐘後, 沈顧禮帶着一身冷氣, 走了出來。他神情平靜地給自己吹完頭發，然後上床睡覺。

精神力的浮動隐隐約約, 流動在精神力海, 安靜又深邃神秘。

沈顧禮平躺在床上, 閉上眼睛，徹底安靜下來。半個小時之後，他坐起身來，從抽屜裏拿了小藥瓶出來，随手倒出一把小藥片。

探身去拿水杯的時候，沈顧禮盯着他床頭的那半杯溫水, 晶瑩剔透之間，折射着杯外模糊變形的世界。

沈顧禮握着那把藥片, 想到了些什麽，取過小藥瓶，冷靜地将多餘很多的小藥片給趕回了藥瓶之中。

在他手中，只留了兩枚小藥片的用量。

然後，沈顧禮就着溫水，将藥吃了下去。

他放下水杯，關上床頭的燈，躺在床上，沉默地接受了睡意。

精神力的浮動，讓沈顧禮進入了深層次的夢境。

少年的聲音出現在他的夢境裏，在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啊？”

然後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他才開口問：“這裏是……”

“這裏是C1黑市。”

“C1黑市？這是什麽地方？”

少年解釋道：“就是黑市呀？”

那雙琥珀色的桃花眼望着他，內裏似乎存在着些許的不解，繼續解釋道：“我在郊外撿到你的，你當時昏迷在那裏，看起來像是受傷了。”

少年問道：“你現在還有感覺到哪裏在痛嗎？”

他觀察這個房間，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而是出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沈雲栖，雲是雲朵的雲，栖是栖息的栖。”

說罷，少年似乎還怕他不信，從身上把自己的身份銘牌給拿了出來，遞給他看。

身份銘牌上刻着“沈雲栖”三個字，刻痕陳舊，看起來像是有很長一段歷史存在感的了。這一點讓他稍微放松了些許警惕心。

少年問道：“我把名字告訴你了，你現在相信我了嗎？”

他神情微怔，遲疑地問：“你随便救的陌生人，你也這麽相信別人？輕易地把名字告訴別人？不知道是不要随随便便撿陌生人回家的嗎？”

“可你長得好看，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壞人的樣子。”少年看起來自有一種生活方式的樣子，出聲道，“所以，我覺得你是可以相信的。”

他沉默下來，并沒有出聲。

少年問道：“你現在餓了嗎？”

他看着沈雲栖起身在不遠處的抽屜裏翻找之後，遞過來一支管狀的液體。

少年道：“這是我這個月的一支營養液，我請你喝。”

“營養液是什麽……”他語氣略顯平靜，開口道，“不用，謝謝你的請客。我還是先回家吧，謝謝你把我救起來。”

少年微抿唇地點了點頭，問道：“那你的家是在中央星系嗎？”

他神情怔住：“什麽中央星系？”

少年也不懂中央星系距離C1黑市究竟有多遠，他用手比劃，解釋道：“大概就是好多好多個生命星系那麽遠之外的繁華星系呀？”

“你說……今年是哪一年？”

“2831年8月10日呀？”

“營養液是什麽？”

“就每天用來飽腹的東西。”

“你們不吃飯嗎？”

“你說的是新鮮蔬菜和水果那種嗎？只有中央星系的人，才會每天都吃飯的，像C1黑市裏，也只有最厲害的那種星盜才能吃到新鮮蔬菜，像生活在這附近的人都是喝營養液的。”

“去中央星系，要怎麽走？坐飛機嗎？”

“要買星航票，然後星航會帶着大家躍遷星系，到達其他生命星系。不過，一張星航票是比較貴的了。”

“那這個星系叫什麽？”

“叫W星系呀。”

“沒有其他名字嗎？”

“沒有吧，我在這裏生活了十年，也沒有聽說過。”

“那你知道公元年嗎？”

“不知道。”

“那你知道現在的國家嗎？”

“國家是什麽？”

“那在中央星系是怎麽進行管理的？”

“是由頂級財閥世家在管理呀。”

“我不理解。”他聲音頹敗地道，“我完全不能夠理解這樣的社會構造。”

“這為什麽需要理解？”

少年似乎有些遲疑，看見他沉默下來，像是心情很不好的樣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來，伸手抱了抱他。

少年問道：“是不是我說錯什麽話了？你現在要回家嗎？”

他問道：“我該怎麽回家呢？我不知道該怎麽回家……我回不了家了。”

“我存了好久的星幣，再等一年，我就可以買一張星航票了，要不我先把錢給你，等一年之後，你先坐星航回家？”

“沈雲栖，你這個人真傻。”

“我不傻。”

“不要随随便便相信別人，這個世界上會有很多壞人的。”

“但是你很好看，所以我相信你。”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反駁道，“我連名字都還沒有告訴過你，你就想借錢給我了，這還不傻嗎？”

“那你現在告訴我名字，我就可以借錢給你，讓你回家了呀。”

“我回不了家了，沈雲栖。”

他低聲道。

“那我帶你回家。”

……

沈顧禮睜眼醒來的時候，眸光失神地盯着頭頂雪白的天花板，沉默良久之後，才坐起身來。

挂鐘上的指針已經指向上午九點。

沈顧禮起身，緩步走向洗漱間。

十點鐘的時候，他去往辦公區，在辦公室裏，見到了陳明。

沈顧禮出聲問道：“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什麽因素能夠完全不存在任何痕跡就能消磨記憶的，對吧？”

陳明聞言，解釋道：“按照一般理論來說，是這樣的。記憶存在差錯，要麽是外因所致，要麽是內因所致。”

“在現代技術的支持之下，只要是外因，在儀器面前，是完全能夠檢查得出來的。”

“內因的話，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也會有一定的痕跡留存。”陳明猶豫之後，繼續道，“但是沈先生，你的精神力已經達到了一種水平之上的高度，無論外因還是內因，在一定條件下，你本人肯定是最先能夠察覺到記憶問題的。”

沈顧禮道：“所以，只要我本身覺得沒有問題，那就是記憶沒有問題。”

陳明聽見沈顧禮的話，并沒有贊同或是肯定，而是出聲問道：“你最近依舊還存在這方面的困擾嗎？”

沈顧禮道：“沒有。”

陳明聞言，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之中。

結束正式的心理疏導之後，沈顧禮目送陳明離開，才安靜地坐了下來。

小刺猬微微卷動着身軀，将自己柔軟的身體包裹在尖刺之中。

沈顧禮垂眸，看着小刺猬，指尖觸碰到那些尖刺之上，低聲道：“小刺猬。”

被他輕輕戳中的小刺猬沒反應過來，很快滾了半圈，在他面前顯露出小肚子。

沈顧禮離開前，擡手将小刺猬翻過來擺正了身體。

自從那天挂掉通訊之後，景翊就再也沒有提及過沈顧禮有關記憶的任何問題，就連周末再過來的時候，整個周末，他都沒再提及起記憶相關的話題。

兩個人好像是處在了一種相對平和的時期之中。

五月的時候，星野家在遠星際W星系的那幾個駐點都被徹底端掉。

據景越所說，中央星系裏，星野家的人氣得要命，又不敢明裏發洩怒意，只能暫且忍耐下來。

Z6星的六月，是一個綿長的初夏雨季，星航即将停飛。

沈顧禮提前讓陳明離開Z6星，回了中央星系，不至于讓陳明被困在遠星際長達半個多月都沒有辦法回一趟家。

景翊因為一個任務，提前獲得了一天的任務假，來到Z6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的時間。

他站在院門外，沉默良久，才去敲響了沈顧禮的院門。

一分鐘後，沈顧禮撐着傘，來到門口，打開門時，他注意到站在外面的人，眸中掠過些許的意外，擡手将自己頭頂的傘遞了過去。

下一瞬，景翊伸出手，握住傘柄，固定在沈顧禮頭上，解釋說：“我得了一個任務假，所以就又來了。”

景翊走近時，帶了一身濕冷的雨氣，他沒有靠近，只是幫沈顧禮撐傘，然後一起走進了屋。

沈顧禮道：“六月的時候，這裏經常下雨，記得要帶傘。”

中央星系很少會下雨，在景翊的記憶裏，只下過幾次雨，所以他從來都是不帶傘的。

景翊将撐開的傘放在屋檐下，應聲道：“知道了，下次肯定帶傘，放在飛行器上。”

他肯定道：“你是在關心我。”

沈顧禮将新的浴巾丢過去，語氣平靜道：“去洗澡。”

景翊擡手接過，轉身進了浴室。

再出來的時候，他看見沈顧禮安靜地坐在客廳裏，踱步走了過去，問道：“怎麽了？”

沈顧禮擡眸看了眼景翊，沒有說話。

景翊小心翼翼地擠過來，又問道：“怎麽了？”

景翊頭發還是濕的，動作之間，甩了一滴水在沈顧禮面頰之上，他的神情驚了下，然後慢吞吞地盯着景翊，開口道：“去吹頭發。”

“哦。”

景翊應了一聲，很快去吹了頭發，又坐了回來，繼續堅持不懈地問道：“怎麽了？”

沈顧禮道：“我沒怎麽。”

景翊肯定道：“可你看起來不像是沒怎麽的人。”

沈顧禮道：“六月雨季開始之前，我讓陳明回去了。”

景翊道：“然後呢？”

“Z6星的雨季是很長的，陳明的家在中央星系，要是被困在這裏半個多月，甚至是一個月的話……”沈顧禮頓聲道，“那他就會很長時間都回不了家了。”

景翊反應了幾秒，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麽，輕聲道：“那你很好啊，又善良又貼心。”

沈顧禮問道：“你多久沒回過家了？”

景翊聞言，坦然道：“五個月。”

景翊解釋道：“在年初的時候，我回去過一趟。”

沈顧禮輕應了一聲，道：“真好。”

景翊語氣微澀，沉默了良久，才出聲問道：“沈顧禮，你願意跟我說一說你的家人嗎？”

沈顧禮微微擡眼，眸光平靜地盯着景翊，沒有說話。

很久之後，沈顧禮才輕聲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過家人了。”

“你之前問過我，我究竟是姓沈，還是姓顧。”

景翊聞言，下意識屏住呼吸，緊緊盯着沈顧禮。

沈顧禮道：“我的名字是我爸爸媽媽的姓，然後再取出來的禮。”

景翊低聲輕喃：“爸爸？媽媽？”

“就是父親和母親。”

沈顧禮道：“他們很相愛，所以才有了我。”

景翊唇角繃直，遲疑地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沈顧禮回答道。

沈顧禮站起身來，出聲道：“時間不早了，去睡覺吧。”

景翊下意識站起身來，亦步亦趨地跟着。

直到站在沈顧禮房間門口，沈顧禮停下腳步，轉眸看着景翊，問道：“你還跟着我？”

景翊聞言，這才反應過來，神色遲疑。

他低聲說了句什麽。

沈顧禮安靜地盯着這個人。

景翊開口重複道：“沈顧禮，你還可以有其他家人的。”

“你可以把我的弟弟當成是你的弟弟。”景翊試圖證明，繼續道，“你也可以有哥哥……他的哥哥也可以當成是你的哥哥。”

說完，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在亂說的樣子。

他在說什麽胡話，把情敵當成是家人？

好半晌後，景翊頹然道：“我的爸爸媽媽……你肯定是不想要的。”

景翊跟着沈顧禮的說法去稱呼，最後發現他的父親和母親在沈顧禮這裏的印象分肯定已經差到了一種極致，神情之間未免更加失落起來。

他低聲道：“對不起。”

他要再次為那八年的時間道歉。

“景翊。”沈顧禮輕聲道，“你不用去道歉，人生來是不可以選擇自己父母的。”

“你父親是統戰軍區的元帥，你母親打理景家上下，是景家當家人的妻子，他們都是足夠優秀的人。”

人無完人，他們都只是被限制在了這個社會的框架裏面而已。

景翊突然上前，輕聲問道：“我可以抱你嗎？”

沈顧禮沒有說話，任由景翊伸出手，将他抱住。

景翊小聲地說：“沈顧禮，我其實最想說的話，都還沒有說出來。”

他想完全得到沈顧禮的信任，他想成為沈顧禮的愛人，他想成為沈顧禮的家人。

沈顧禮應了一聲。

好半晌後，景翊才松開手，道：“你去睡吧，晚安。”

沈顧禮站在房間門口，看着景翊，輕輕地眨了下眼，輕聲道：“晚安。”

……

Z6星六月的雨季持續了整整一個月之久，到七月初的時候，幾乎是瞬間就進入了一個炎熱的高溫天氣。

就連沈顧禮辦公室窗臺上的仙人球都有種隐隐約約的蔫巴感。

沈顧禮将仙人球放到了室內，定時澆水，觀察着仙人球的情況。

等到整個夏天過去的時候，Z6星進入了寒涼的初秋。臨近冬天的時候，小刺猬開始籌備冬糧，在正式入冬的那場大雪中，鑽進了它的灌木叢裏。

年底的時候，沈顧禮去了一趟Z7星。

艾倫和裴音在Z7星訓練自己的能力，在當地取得了初步的名聲。

艾倫道：“顧先生，我和裴音一定會更加努力的。”

沈顧禮輕聲鼓勵道：“這樣已經很好了，你們還年輕，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呢。”

艾倫道：“顧先生也年輕啊，顧先生還這麽年輕呢。”

他們還是小孩兒的年紀，顧先生才是真正年輕的人。

沈顧禮輕輕地笑了下，沒有再說話。

回到Z6星的時候，行醫室的小何将今年年底的體檢報告打出來，詢問道：“顧先生，你現在要看嗎？”

沈顧禮思考之後，出聲道：“給我吧，我看看。”

他接過小何手中的體檢報告，看了幾眼前面幾頁，然後才翻到最後一頁的報告結果處。

上面的檢測結果顯示為一百零三生命年。

年底放假，景翊來的時候，看見這份報告，沉默地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好半晌後，他才語氣低落地說道：“看來那個精密鎖箱，的确是現在最先進、最有效果的技術了，可以完全隔絕一切特性。”

“沈顧禮，新的一年要來了。”

景翊道：“新年快樂。”

他們已經認識第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