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賊山(一)
扶岚和戚隐站在鎮口,大眼瞪小眼。
“妖人老兄,我已經說了第十遍了,我不是你的新娘。”戚隐無奈道。
“你是。”扶岚道。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扶岚很篤定,“你是。”
“……”他們剛剛已經重複這段重複了十遍,現在是第十三遍。戚隐快瘋了,轉而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
扶岚歪着頭看他看了半晌,戚隐在他的目光裏有點起雞皮疙瘩。就在戚隐以為他沒話答的時候,扶岚忽然上前一步,把他拉進懷裏。緊接頸間一熱,是扶岚埋首在他頸間,深深嗅了一口。
戚隐頓時炸了,雞皮疙瘩起了滿身,猛地推了扶岚一把,捂着脖子退出去老遠,叫道:“你幹嘛!”
“氣息是對的,”扶岚望着他,“你是狗崽。”
“唉,你這娃娃。”黑貓道,“你小時候我們帶過你的,那時候呆瓜十二歲,你才四歲,天天跟在呆瓜屁股後面喊哥哥。後來魔族入侵南疆,老夫和呆瓜才離開了烏江。誰知道這一仗就打了這麽多年,你娘也……罷了,娃兒,你在人間無故親無故的,不如跟我們走吧。你哥現如今是妖魔共主,起碼能護你一二。”
“妖魔共主?”戚隐抽了抽嘴角,“這位貓爺,莫非你就是庾桑?”
“正是老夫。”
庾桑長什麽樣兒戚隐不知道,但告示上明明白白畫着扶岚的模樣——一頭豬。戚隐看看告示上的豬頭,又瞧瞧扶岚那張白白淨淨的臉蛋,試探着問道:“老兄,你說你是南疆的皇帝,你是豬嗎?”
扶岚搖頭。
“你的近身衛隊呢?”
扶岚指了指黑貓:“它。”
“你的太監侍從呢?”
“它。”
“你的将軍大臣呢?”
“它。”
“你的美人嫔妃呢?”戚隐無語,“總不會也是這只貓吧!”
扶岚誠實地搖頭,“不是它,是你。”
戚隐:“……”
這一人一妖,果真是腦殼有毛病。小姨說他娘被妖魔糾纏過,算算時間,好像差不多就是那時候,看來就是這兩貨沒錯了。但他倆也不壞,就是腦子有病而已。大的幻想自己是南疆皇帝,小的幻想自己是南疆軍師,他小時候也幹過這事兒,只不過他常常想象他是大神轉世,最好是伏羲老爺女娲娘娘的兒子,在天上犯了錯,被貶下凡,總有一天是要回天上當神仙的。
後來到學堂裏,發現十個孩童裏有九個覺得自己是大神太子。戚隐覺得自己不夠特別,正巧有次在野林子裏迷路,逢到一個不知名野神的石像。那野神長得像只白鹿,他攬着鏡子對着那鹿臉照了半天,不知他怎麽看的,竟越看越相似。從那以後他就宣布自己是白鹿神的轉世,說不定天上還有個神女暗戀他,追随他轉世下凡,在人間某個地方等着他去成就美好姻緣。
小孩兒嘛,都這樣,誰都願意自己出身高貴,命中不凡。後來他慢慢明白,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況且他是孽生子,說不定比常人還要低賤一些。
戚隐無奈地搖搖頭,拍了拍扶岚的肩膀,道:“雖然你們一個是妖人,一個是妖貓,但是不管是什麽東西,都要腳踏實地,認真做事。兄臺,方才的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就送你幾句忠告吧。還是那句話,仔細找個營生,別成天想七想八覺得自己是皇帝神仙妖魔鬼怪。你長這麽俊,等兜裏有點兒銀兩,自然能尋着媳婦兒的。行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告辭,後會無期。”
“喂,戚隐!”有人在背後喊他。
戚隐不耐煩了,這兩個臭妖怪難道還想搶親不成?回身一看,扶岚和黑貓還站在原地,先前在姚家見過的那個不說話的白衣人抱着劍施施然走過來。戚隐這才發現方才的聲音既不是黑貓的也不是扶岚,是這個白衣人的。
糟了,中計了。他回應了這小子的呼喚,這小子知道他才是真的戚隐了。
“貧道雲知,見過戚小師弟。”雲知沖他一笑,“戚師叔我見過的,你和他長得很像,尤其是這眉目,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能蒙過昭冉那個白癡,可蒙不過我。”
這話兒像一塊燒鐵,在戚隐心頭猛地烙了一下。他扭過頭,正巧對上牌坊的紅漆柱子,裏頭映着他的臉,墨色的長眉,黑黝黝的眼睛,和那個男人一樣麽?他覺得厭惡,挂起一個不鹹不淡的笑容,道:“道長不必多說,反正已經有人要上仙山了,此事就爛在肚子裏吧,戚隐告辭。”
“我不是來勸你上無方山的,我只是覺得失望。”雲知笑眯眯地看他,“我七歲的時候見過戚師叔一面,師叔傲然挺秀,立在一衆弟子裏面,猶如鶴立雞群,光華難掩。此次前來,我以為他的孩子當如他一般,就算比不上,也不會差太多。只是沒想到,他的兒子竟這般……”雲知略頓了一下,好像在想用什麽詞兒形容,最後道,“窩囊。”
“……”戚隐擡起眼來看他,“這位仁兄,有話直說。”
雲知吊着嘴角,笑得嘲諷,他繼續道:“昭冉那樣說你娘你都不生氣,你娘含辛茹苦拉扯你,聽說最後是被水鬼拖進水裏的。昭冉對你娘不敬,你竟一點兒都不生氣麽?”
戚隐吸了一口氣,剛想說什麽,扶岚忽然開口道:“你在欺負他嗎?”
雲知愣了一下,望向他。
扶岚說:“如果你欺負他,我會殺你。”
他說這話兒的時候半點表情都沒有,好像在說“你吃了沒”這樣普通的話兒。戚隐被他吓怕了,擔心這傻子真幹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忙把他拉到後面,對雲知道:“行了,雲知道長,你說得對,我就是這樣窩囊。你們怎麽罵都沒關系,反正我就這樣兒,配不上你們戚師叔兒子的名號。這下總可以了吧,放我們走吧。”
雲知看了他一會兒,躬身拱手,退了一步。
戚隐拉着扶岚往外走,黑貓亦步亦趨跟在扶岚身後。雲知望着這兩人一貓,忽然道:“戚隐,若我說如今無方山皆以取笑你母親為樂,若有女子不自量力勾引無方山弟子,立刻會被譏諷為‘孟芙娘’,你也這般能忍嗎?”
孟芙娘是他娘,他多少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戚隐腳步一頓,慢吞吞回過頭來。
心裏明明有團火在燒,可越到這種時候戚隐越是不想動。那時候蹲在窗下聽見小姨一家的密謀也是,明明氣得要命,恨不得進去挨個罵他們一番,可他最後還是獨自出了門,走在石板路上踢石子。
他知道無方山這幫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娘,可能怎麽辦呢?他就是這樣失敗的一個人,爹不愛娘早逝,喜歡的姑娘還沒來得及提親,人家就已經給別人當姨娘了。他最多耍耍小心機,調換了他小姨的養顏湯讓小姨撞破家裏的醜事,鬧他個家宅不寧,然後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表示抗議,這就是他最大的反擊。
可沒想到到最後小姨一家家破人亡,他滿心的悲歡喜怒都撲了個空。怪鳥人屍滿地鮮血弄得他暈頭轉向,他一晚上沒合眼,一晚上擔驚受怕,他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你們修仙的了不起咯,”戚隐自暴自棄,居然聳了聳肩膀,“我一個普通小老百姓,不像你們能上天入地到處飛啊。我也想按着那個什麽狗屁昭冉的腦袋說,我幹你親爹的活娘,什麽狗屁無方山,都他娘的給老子玩蛋去!可是我能嗎?”戚隐笑得沒滋沒味,自己答了這話兒,“我不能。”
扶岚戳了戳他後背,在後面道:“我能。”
不耐煩和怒火終于破了口,戚隐扭頭罵道:“你給老子閉嘴,再說話老子先打你!”
話說完戚隐就後悔了,這傻子雖然煩人但救了他的命,眼見扶岚睜着大眼呆呆地望着他,戚隐心裏既無力又難過,深深嘆了一口氣。
“消消氣,消消氣。”雲知對戚隐的怒火絲毫不放在心上,道,“戚隐,我給你指條明路如何?據我所知,你舉目無親,就算想躲,現在也沒地方可以去吧。不去無方山,也還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嘛。”
黑貓咬了咬戚隐的褲腳。它沒有妖氣,有旁人在,它要假裝成普通凡貓,不方便開口,只好這樣示意戚隐他能跟着他們去南疆。
“忘了說了,我不是無方山的,”雲知抱着劍,雙眼光華璀璨,“我派仙山,號為‘鳳還’。我們向來和無方山不對盤,我師父讓我來搶你,幸好昭冉沒認出你,要不然就只能打架咯。”
“哦,”戚隐無動于衷,“鳥山,不去。”
“考慮考慮嘛,等你神功大成,你想打誰就能打誰,那個昭冉我也早看他不順眼了,到時候咱們一起兜麻袋打他。”雲知笑嘻嘻地道。
戚隐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喂,戚隐,”雲知遙遙地喊他,“你就不想知道,你爹抛妻棄子也夢寐以求的長生大道是什麽樣嗎?”
戚隐停了腳步。
雲知走到他身旁,正色道:“你娘是被水鬼拖走的,那時候你才五歲吧。戚隐,若你能修得無上劍心,成無往而不敗之劍,有朝一日面對艱難險阻,親友臨危,亦有一劍相護。”
戚隐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想打光棍。”
“學成了再還俗咯。”雲知挑挑眉毛。
黑貓還在锲而不舍地咬他的褲腿,褲腳都被咬破了。戚隐心裏很複雜,現在是怎麽了?他竟然還成了一個寶,哪都想要他了。他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開心,心裏悶悶地,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
閉上眼,他仿佛看見他面目模糊的母親被蒼白的水鬼拖入江河,而他在岸邊一無所覺。再一轉身,姚家怪鳥從小姨的嘴裏伸出來,對着他嘶聲厲嚎。
原來手無縛雞之力,便只能任人宰割。可一個當慣了燕雀的人,真的能成為翺翔九天的鴻鹄麽?
“如果我到時候反悔,還能下山回來麽?”戚隐猶疑着問。
“當然可以。”雲知道,“我親自禦劍送你。”
反正也沒哪兒可去,去那個什麽“鳥還山”還有個地方睡覺吃飯。戚隐一狠心,道:“那我就去試試。”
雲知剛要高興,低頭一看黑貓還在扯戚隐的褲腳,雲知用劍鞘戳戳它,問道:“這貓兒怎麽回事?”
戚隐卻扭過頭去看扶岚,那厮在牌坊紅柱邊上,站成一個黑不溜秋的影子。他想起這家夥和他一樣,也沒爹沒娘,心裏不由得難過起來。大概沒有爹娘,就會想要早一點成親,這樣就能早點有個溫暖的懷抱,在寂靜清冷的屋檐下相互依偎。
“狗崽,你要悔婚嗎?”扶岚靜靜望着他。
“……”雲知搔搔頭,“呃,戚隐,你可能要學你爹,始亂終棄一下。”
戚隐無奈,大哥你雖然很可憐,可你也是徒手撕怪鳥的男人,可不可以不要裝怨婦?還有,他不叫狗崽!
“不過……”雲知朝扶岚擡擡下巴,“妖人,我看你妖氣不重,入妖道時日不久吧。昭冉那小子說的有道理,妖道陰損,還是別沾惹的好。要不要和你相好一起上鳳還山,只要你們在山上不要太過分,別讓師長發現。”
“鳳還山”的名頭黑貓聽過,四方仙山之一,專産牛鼻子臭道士的地方。他們妖魔和道士是天敵,怎麽能進賊窩?可戚隐這小子偏不聽勸。正焦急着,扶岚那邊已經發話了,“我去。”
黑貓愕然,扭頭望去,扶岚神色淡淡,好似不知此路艱險一般。
“你叫什麽名兒?”雲知問。
“扶岚。”
牌坊下寂靜了一瞬,雲知捂着肚子大笑,“你爹怎麽想的?為什麽要給你取一頭豬的名兒?”
黑貓:“……”
扶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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