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說劍(二)
清式站在籬笆邊上,揣着手看戚隐和扶岚的背影。杜鵑花開了,陽光灑在蝦子紅的花瓣兒上,像是要燒起來。遠處的山是淡青色的,飛鳥抹過一片白影,經天結界上接連起了幾個漣漪,一圈一圈,水波一樣擴散出去。鳳還山每一代掌門将死之時都會散盡畢生修為,彙入經天結界,所以這結界數千年來不僅不曾削弱,反而一代強于一代。這法子不知是從哪兒學來的,據說是效仿許多年前隕落南疆的一位大神。因為這樣的背景,這一代不如一代的荒山門派竟多了幾分悲壯的色彩。
一陣風吹過,黃蒼蒼的茅草在屋頂上搖,斑駁的光影也在搖,仿佛是陽光輕顫。陽光是老的,門派是老的,人間也是老的。
“師兄,你怎麽還沒死?”清明盤腿坐在劍上從他背後冒出來,懷裏抱了一壺酒,是從清式的後院偷的。修道之人不得飲酒,但下梁不正上梁也歪,整個鳳還山無人遵守。
清式眯着眼搖頭,滿臉白肉微顫,“師弟啊,說話要委婉,你當問我身體近來可好。”
清明懸在他邊上望遠處漸行漸遠的兩人一貓,“你想好了?就這麽收下那戚隐那娃兒了?”
“自然,”清式笑眯眯地撚着胡子,“畢竟受老友之托嘛。我鳳還山雖日漸式微,讓一個娃兒吃飽飯還是做得到的。”
清明扭頭看了他一眼,“師兄,你高估咱們門派了。”
清式:“……”
“清和那個老家夥還沒回來?”
“短時間是回不來了,”清式道,“清和師弟提出‘為何妖魔發辮濃密,而凡人修道發辮逐日稀少’之疑,日前無方山已為師弟打開紫極藏經樓,所有典籍均可調用,供其一觀。”
清明一口酒噴出去,“這也行?”
清式笑容不改。
“罷罷罷,”清明道:“我還有一事不明,戚隐你收回來也就罷了,雲岚此子非妖非魔亦非人,甚為怪異,怎的也把他弄進來?”
“正因他三者皆非,才要收他入山嘛。”清式揣着袖子回屋,笑眯眯地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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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青山上挂一輪水紅的日頭,山坳子裏還黯沉沉的,虛虛籠着一團霧。肥貓在屋裏頭睡覺,呼嚕聲震天響。
戚隐練劍練了兩個月,還停留在站在地上胡亂撲騰的階段。
清式那個老胖子說“數月必有所成”倒也不算騙他,畢竟這個“數”可以是一二三,也可以是千百萬。為了練成禦劍術,他每天清晨都去思過崖靜坐,把這禿毛掃帚往崖上一放,盤腿坐下凝神聚氣,一坐坐一個時辰,只期盼禿毛掃帚動上一動。結果憋了半天,除了屁什麽也憋不出來。
道法一途,分劍法、咒術和符箓三樣。咒術因為山裏沒有專攻的長老,鳳還山的弟子都不通咒法。符箓簡單,只要背誦符紋,學點兒畫畫的本事兒就行。劍法又分禦劍術和劍技,劍技也容易,十八歲的青年人,紮馬步練腰馬都不在話下。只有禦劍術讓他犯了難,不會禦劍術,就不能叫做劍仙。戚隐一開始把責任推到掃帚身上,一狠心花了老大一筆銀兩下山買了把鐵劍,日日練習,可還是沒什麽用。白花了一兩紋銀,那鐵匠還說這劍是著名劍仙佩劍的高等仿冒品,當今道士幾乎人手一把。
戚隐意興闌珊地坐在門檻上包手,練得太狠,鐵劍的把又粗糙,手上的繭子都磨破了,稍稍握握拳便疼得他龇牙咧嘴。聽說無方山有那種往傷口上一塗就愈合的靈藥,可惜他們鳳還山窮,丹藥師叔又不見人影兒,受了傷生了病都只好自己捱着。
擡頭看前面,扶岚坐在四腳小方凳上搓衣裳,襻膊把袖子系到肘上,露出白皙的手臂。這小子一身細白,日頭也曬不黑,山裏的女娃娃都喜歡他。對面的紅漆板門咿啊一響,鑽出一個穿着梅子青小襦的姑娘來。
“岚哥哥,這麽早就起來洗衣裳呀?”桑青托着兩腮癡癡地看扶岚。
扶岚枯着眉頭細細搓衣袖,衣裳好多,洗不完。
他人好,拜托他幹啥他都幹。門派裏的人逮着他欺負,今兒讓他扛着他的釘耙去耙菜園,明兒讓他掃山階。原先只是雲知會拜托他洗兩件衣裳,後來衣裳越堆越多,前日戚隐打眼一瞧,竟發現裏面還混着清明那個刀疤臉的臭襪子。
敢情全門派的髒衣服都在這兒了,戚隐看不過去,扛着盆兒把衣裳一件一件還回去,讓他們自己洗,結果扶岚這個呆瓜以為戚隐把髒衣裳當成幹淨衣裳送回去了,又一家一家把衣裳讨了回來。
桑青乜了戚隐一眼,哼道:“你這小子就知道偷懶,怎麽不幫幫岚哥哥?”
戚隐舉起纏着繃帶的雙手,“我手傷了,不能下水。你手好好的,你幫幫岚哥哥吧。”
桑青頭一撇,不理戚隐,歪着頭望了會兒扶岚,越看越覺得好看,白生生的臉黏着幾縷頭發,玉做的似的。
她手上沾幾滴水,灑在扶岚臉上,笑道:“岚哥哥,歇一會兒吧。”
扶岚擡起手來擋了一下。
“你也來澆我呀!”桑青從大盆裏捧起水來澆他。
扶岚愣了下,問:“我澆完你你就走嗎?”
桑青噘着嘴,“我玩兒高興了我就走,哼,你就這麽想讓我走呀?”
“那我澆你了。”扶岚說。
戚隐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只見扶岚端起旁邊的清水盆兒,兜頭往桑青身上澆了下去。一大盆水通通澆完,桑青整個人成了淋淋漓漓的水人兒,嘴巴一張,吐出一截小水柱來。
戚隐驚在當場。
扶岚放下盆兒,問:“都澆完了,你高興嗎?”
院子裏靜了一會兒,桑青一抹臉,哇哇哭了起來。
“雲岚!你去死吧!”桑青站起來,“啪”地一下狠狠打了扶岚一巴掌。
扶岚被她打懵了,捂着半邊臉呆愣愣地看她跑回了屋。
“哥,你太牛了。”戚隐走到他邊上,掰着他下巴看他的臉。這小子臉嫩,一打就是五個手指印。戚隐問他:“疼不?”
扶岚枯着眉頭垂下眼簾,滿臉沮喪的樣子,“我是不是做錯了?”
何止是錯,簡直是大錯特錯,這樣下去打光棍一輩子沒跑了,戚隐這麽想。但看他可憐兮兮的,沒忍心說出口,便道:“沒事兒啦,一會兒給人家道個歉就完了。”
扶岚重新坐下來洗衣裳,搓衣板支在大盆裏,澆了水搓,皂角沫子浸沒了手掌。他道:“可能因為我太笨了,小時候在南疆,大家都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這不有我嗎?”戚隐勾住他脖子,“而且你哪裏笨,你看你禦那個釘耙禦得多溜,嗖嗖滿天飛。我這兒磨蹭了倆月了這破掃帚爛鐵劍半點動靜都沒。”說着嘆了口氣,“肥貓說這玩意兒靠頓悟,這也太玄乎了吧,連條門徑都找不到。該不會等到我一把胡子了,連個禦劍術都學不會吧。”
扶岚低頭想了會兒,“我可以幫你。”
“別跟我說是雙修。”戚隐開玩笑。
扶岚把衣裳曬好,在清水裏洗幹淨皂角沫子,用衣襟擦幹淨手,擡起眼,牆角的釘耙忽然震動起來,蜂子一樣低鳴。戚隐扭頭看,釘耙忽地立起來,飛到二人身前。扶岚上了釘耙,朝他伸出手。
戚隐抱着掃帚站上去,釘耙緩緩升高,載着他們飛向遠山。底下的排排瓦房越來越小,人也像螞蟻似的,山巒起伏,茅草屋子星子一樣散落其間。戚隐看見山腰的菜園子,山頂胖掌門的茅屋,思過崖下成天趴在那兒打呼嚕的塞外狼王。
他們越飛越高,白雲盤旋在腰間,白鶴從身邊撲着翅膀飛過,天風刀子一樣刮臉。這厮莫不是突然開竅,禦釘耙帶他兜風,想要誘他入港?戚隐大聲問他:“呆哥,飛這麽高幹什麽?你帶我兜風嗎?”
“記住,‘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若萬物在汝,則萬物可禦。”扶岚聲音不大,卻真真切切傳進戚隐耳朵裏,仿佛是耳畔低語。
“哦。”戚隐抱緊掃帚。
“那麽,開始了。”扶岚道。
忽然後心被扶岚一推,整個人向前撲入天風,戚隐一驚,轉過頭來不可置信望着扶岚,那家夥負着手站在風裏,垂眸望着他,眼中似有神佛一般的漠然高遠。
“扶!岚——”
戚隐伸手一抓,卻什麽也沒有抓到,身子急速下墜,天風吹鼓着他的衣裳,像有無數鴿子鑽入他的衣袂。他就不該信他,這個人不僅是個傻子,還是個瘋子!
扶岚的身影忽然閃現在身旁,沉靜的青年随着他一同下墜,白皙的面龐波瀾不驚。
戚隐忙道:“快拉我上去!”
“小隐,凝神。”
“快拉我上去!”
“小隐,快凝神,”扶岚道,“要不然,會死的。”
話說完他就不見了,仿佛剛剛只是一片虛影。戚隐繼續下落,連綿大山在底下,青碧色的山川湖海向遠方綿延,他是一只渺小的蜉蝣,無助地撲向大地。戚隐心髒狂跳,整個人都快瘋了,四下裏都沒有扶岚的影子,釘耙也不見蹤影,只有滿目的天與地,滿耳風聲如潮。
快想,快想,口訣是什麽來着?戚隐緊緊抱着掃把,可什麽也想不起來,心跳得太快,腦子裏一片空白!
越落越快,嗓子裏鑽風,他脖頸上青筋暴突,呼吸不過來,好像快要死了。扶岚那個小王八蛋,這是玩兒真的!戚隐并攏雙指,使勁兒朝掃帚戳,“快動,快動!幹你大爺給老子動!”
掃帚依舊一點兒反應也沒有,禦劍要心劍一體,禦掃帚就要心帚一體。天知道他這兩個月對着這把禿毛掃把參悟了多久,硬是感受不到半點兒掃帚呆若木雞的內心。這玩意兒壓根就沒有心,感受個屁啊!
一個沒有抓穩,掃把脫手而出,遠遠飛出去,一下就不見影兒了。戚隐絕望了,張開雙手任風裹着他。大地離他越來越近,他幾乎可以看見蒼青色的岩石尖銳的棱角。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情,姚家閣樓潮濕的床鋪,九頭鳥從小姨的嘴裏炸出來,張牙舞爪,面目猙獰;漆黑的夜色裏凜冽的劍光從天而降,白衣劍仙翩翩而來……所有的記憶白蝶一樣随風而來,在翻飛的蝶翅間他好像看見多年前吳塘河心,那個面目模糊的美麗女人朝他伸出手,笑容哀傷。
什麽長生,什麽斬妖除魔,他什麽都不想要,他只想要在潑天大禍從天而降的時候,有一劍在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
大地朝他張開懷抱,堅硬的岩地撲面而來。
誰都沒有發現,戚隐的指尖有青色凝光冒出了尖兒,像微弱的螢火。然而,身體驀然停住,凝光一閃即逝,消弭無蹤。戚隐睜開眼,大地在他眼前的一寸遠的地方,仿佛是一個黑洞洞的嘲笑的臉。身體緩緩降落,泥糊了臉,沾了滿面風塵。戚隐埋着頭苦笑,果然,被逼到這種程度都不行。
扶岚的皂靴停在他身前,戚隐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歪嘴笑了下,道:“我說了嘛,沒天賦,我不行的。”
扶岚蹙了蹙眉,“小隐……”
戚隐拍了拍身上的灰,踅身扶着樹離開,扶岚跟在他後面,戚隐忽然回過頭來,道:“呆哥,別跟着我了。”
扶岚一愣。
“呆哥,狗崽是狗崽,戚隐是戚隐,不一樣的。人都是會變的,況且過了十多年,四歲的事情我早就忘光了。”戚隐看着他,輕聲道,“所以,不要跟着我了。”
扶岚睜大眼望着他,戚隐拉扯嘴角笑了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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