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天香(二)
接下來幾天戚隐和扶岚院舍門口聚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師兄甚至趴在屋頂看。肥貓更是膽大包天,昂首挺胸走過去用尾巴勾人家的腳,青布碎花兒的褲腿撩起來,露出一截皎白的腳踝,看得一衆人都愣愣睜睜的。蘭仙兒淡淡笑着,蹲下來撫一會兒黑貓的背,擡起眼來看見戚隐家門口一衆毛頭小子,捂着嘴吃吃地笑,細白的手指拂拂鬓發,轉身又走了。
“娘的,還不如當只貓兒呢。”有人說。
不知什麽時候蘭仙兒和桑若交了好,路過院舍的時候會上她們那兒喝盅茶歇歇腳。戚隐不敢上前,只敢在院子坐着假裝念經,餘光總往桑若家瞟。隔着幾個籬笆,蘭仙兒說着笑,側腿坐着,并攏雙膝,很溫婉的姿勢,一身白布青花的衫子,像一朵天邊飄下來的白絨花。
略坐了會兒蘭仙兒就走了,戚隐眼尖,正巧看見她落了一方帕子在籬笆邊上。趁沒人發現,戚隐一個激靈站起來,扯過扶岚要他把帕子弄過來。扶岚正洗着衣裳,擡起滿是皂角沫子的手,指尖一勾,那帕子就貼着地飛了過來。
“走,下山買牙枝去。”
扶岚發着愣,“我衣裳還沒洗完。”
“呆哥,到底是衣裳重要,還是你兄弟我的終身大事重要?”戚隐踅身回去披了件外衫,順便把肥貓從窩裏拎出來甩給扶岚。
黑貓龇着牙,“我說你怎麽淨看上名字帶‘仙’的,呆瓜,你改個名兒,叫呆仙,這小賊說不準就看上你了。”
“貓爺別瞎說,做人要走正路,不能走斷袖的歪門邪道。”戚隐勾着扶岚的脖子往外走,“呆哥,等我這邊穩了,我就幫你尋摸一個好媳婦兒!”
下到山下已是晌午,雖然學會了辟谷,總還免不了口腹之欲,買好牙枝又去買了兩碗面條。扶岚依舊什麽也不吃,都讓黑貓呼嚕呼嚕舔幹淨了。戚隐讓他倆在長樂坊口的苦楝樹底下等,自己進坊去打聽蘭仙兒的住處。
臨走時回頭看,黑衣青年抱着黑貓站在瘦瘠伶仃的樹底下,影子拉得老長,折上牆,像被他抛棄了似的,孤苦伶仃的模樣。戚隐莫名其妙覺得愧疚起來,可又沒辦法,他總不能陪着扶岚打光棍吧。撓撓頭,躊躇了一陣,到底還是走了。
戚隐在後街的生藥鋪門口停了腳,烏漆櫃臺後面的胖大嬸低頭撥拉着算盤,頭也不擡地道:“什麽蘭仙兒,沒聽過,別處找去。”
“大嬸您再想想。”戚隐磨着她。
“嬸子我住這兒幾十年了,坊裏連只老鼠我都認得,确實沒叫什麽蘭仙兒的。”胖大嬸撩他一眼,“不過娼門子裏的姑娘我就說不準了,你這孩子修道就好好修道,趁早回去念經去,小心我告訴你們家掌門。”
“不可能,她是清白好人家的姑娘!”戚隐道。洩氣地出了門,懷裏還揣着那方帕子,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他蹲在街邊的石墩子上嘆氣,要不明兒清早等她上山再還給她?可他那幫如狼似虎的師兄虎視眈眈,實在不好單獨說話兒。
正打算再去打聽打聽,眼前忽然停了一個人,白布碎綠花兒的裙子,裙腳底下露出尖尖的兩個繡花鞋尖。戚隐仰起頭,正瞧見小蘭仙兒皎白的臉兒。戚隐吓了一跳,差點沒從石墩上翻下去。
“雲隐師兄怎麽在這兒?”小蘭仙兒微微彎下腰發了問,紅滟滟的嘴張開,露出細白的牙。
她一靠近,那股淡淡的蘭花香散開,戚隐迷迷糊糊,忽地一怔,問:“你怎麽知道我的道號?”
“我打聽的呀。”小蘭仙兒歪頭一笑,一扭腰,便往巷子裏走了。
打聽?戚隐心裏慢慢翻騰起來,為什麽要打聽他?難道她也喜歡他麽?他猛地想起來,小蘭仙兒總在桑若那歇腳,總是側着坐,總是舉起随身帶的小鏡兒來梳妝,那鏡子對着她的臉,也對着他的籬笆小院。
心裏好像有一簇火苗,嘭地一下燒紅了臉。戚隐心裏咚咚跳,小蘭仙兒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撩起眼角,有一種清麗的媚色,歪歪纏纏地勾着他。他滿臉通紅,她捂着嘴吃吃笑了幾聲,扭過身又走了。
戚隐跟着她進了巷子,追了幾步,掏出懷裏的帕子道:“你帕子之前落山上了,我是特地來送還給你的。”
小蘭仙兒停在兩扇紅漆板門前面,從他手裏接過帕子,冰涼的指尖碰了碰他的,酥麻的感覺沿着戚隐的手臂往上攀,戚隐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小蘭仙兒開了門,“進來坐坐吧,我家有茶湯,我泡給你喝。”
“這樣不好吧,”戚隐羞赧地撓頭,“孤男寡女……”
小蘭仙兒站在門檻裏沖他招手,“怕什麽?你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她一招手,袖隴裏傳出淡淡的蘭花香氣,朦朦胧胧,戚隐整個人似乎都在這香味裏飄了起來。心裏忽然有個聲音催他進去,他盯着那一道門檻,一步之遙,就要邁過去,天邊忽然蹿出白蛇一樣扭曲的電光,緊接着轟隆滾過一道驚雷,仿佛就在頭頂上碾過似的。
戚隐吓了一跳,回過神來,仰頭看天,沉得好像要壓下來,天心黑雲翻騰,沒過多久,竟撲簌簌落下雨來。戚隐忽然想起呆哥還在等他,忙道:“我還是不進去了,我哥們兒在等我,回見!”說完兜着腦袋縮着脖子跑了。
正巧胖大嬸出門倒水,瞧見戚隐朝一面磚牆喊着什麽,暗道現在年輕人越來越不正經,對着牆還能自言自語。
夏雨來得急,跑到半路雨已像傾盆似的,嘩啦啦灌下來。戚隐跑不下去了,躲在別人家屋檐底下。呆哥應該會自己躲雨的,倒不用着急,戚隐耐着性子,等雨停下來。豆大的雨點兒滴滴答答,在屋檐上披下密密麻麻的雨線。等了許久也不見雨停,戚隐耐不住了,回身敲門問人家借了把傘,頂着風去坊口找扶岚。
剛走到坊口,便見苦楝樹底下站着那個黑衣青年,雨太大,在樹下也全身濕透,黑發黏在蒼白的臉上。黑貓躲在他懷裏,扶岚用衣服幫它擋雨。戚隐怔住了,那個家夥一動不動站在那裏,一步也不曾挪。他擡起頭,望見了戚隐,目光穿過層層雨幕,是朦朦的一片。
戚隐奔過去,把傘舉到他頭頂,喊道:“你們兩個是傻子嗎?怎麽不去躲躲啊?”
黑貓哀嚎道:“老夫不是,他是!”
“我怕你找不到我。”扶岚說。
“你傻啊,我怎麽會找不到你!”戚隐氣得要命,道,“快劃避水訣,把衣服弄幹。”
扶岚枯着眉頭說:“我不會。”
“啊?”
“我只會殺術。”扶岚道。
“……”怪不得,戚隐忽然想起來,他從來沒見過呆哥用明燈符之類的小法術,就連那次畫符示範,也是神識化形。扶岚在屍山血海中學會了厮殺,學會了生存,卻沒有學會生活。戚隐嘆了口氣,道:“借我點靈力啦。”
扶岚傳給他靈力,戚隐将手指點在他的胸前,一筆一畫劃出了一個避水訣。淡藍色的微光細細密密地閃過,扶岚衣裳上的水珠一個個冒出來,蒸發在空氣裏。扶岚低着頭,有些發愣,戚隐劃得很柔,指尖在胸前移動,麻麻的癢癢的,很舒服。
突然很想再讓他畫一遍。扶岚靜靜地想。
滴滴答答的雨珠落在清圓的傘面,順着傘緣嘩啦啦澆出去。戚隐撐着傘,遮着扶岚一起上山,大半的傘都在扶岚那兒,戚隐的半身麻布衫子濕得透亮。扶岚小心翼翼落後了一步,飄進來的雨絲沾濕了肩背,他拉了拉戚隐的衣襟,“衣服又濕了。”
“雨太大了,免不了的,回家再給你畫訣。”戚隐說。
扶岚露出失落的神色,怪不高興似的。
“小賊,你帕子送過去了?”黑貓從扶岚懷裏冒出頭來,沒好氣地問。
“送去了,”戚隐羞赧地撓撓頭,“你猜怎麽着,我跟人家姑娘互相看對眼了,真是緣分。”
雨潑喇喇地下,世界是浸在水裏的朦胧一片。潋滟石板階上映着扶岚的影子,扶岚低頭望着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開了口:“小隐,你會娶她嗎?”
“如果她願意我就娶呗。”戚隐想象着以後的日子,一個寬寬的青瓦屋檐,一個穿着素布碎花襖兒的溫婉女人,還有一個穿開裆褲的胖娃娃。多好,他甜絲絲地想,他沒有爹娘,他要給他的孩子世上最好的爹娘。
“我也願意,為什麽不娶我?”扶岚蹙着眉心看他。
穿着素布碎花襖兒的溫婉女人登時變成了沉靜的黑衣青年,坐在檐下靜悄悄地乳娃娃。戚隐被自己吓了一跳,無奈地道:“呆哥,你為啥這麽執着啊?”
“阿芙說我們長大了就成親。”扶岚停下步子望着他,“有人跟我說,妻子就是要照顧一輩子的人。我想要照顧小隐一輩子,”他垂下眼簾,長而密的睫毛栖落在白皙的臉頰上,分外地好看,“洗衣裳,晾被單,做米糊糊,做炒青菜。”
那是做一輩子的老媽子啦。戚隐扶額,道:“妻子不光是那樣,呆哥。妻子是你喜歡的人,喜歡不是兄弟的喜歡,是男女的喜歡。是沒見面的時候想見面,是見了面就想要拉小手,想要擁抱,想要親小嘴,心髒還會砰砰跳。懂了嗎,呆哥?”
扶岚滿臉迷茫地看着他。
“你只是把我當弟弟啦,”戚隐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也能相互照應一輩子啊,到時候咱倆買個挨在一塊兒的房子……算了,你跟我一塊兒住吧,你這麽呆,還是我看着你好。”
黑貓不屑地嘟囔:“兄弟又怎麽樣,照樣可以睡。”
戚隐從懷裏掏出一個饅頭,堵住了黑貓的嘴。
“我對你不是夫妻的喜歡麽?”扶岚微微皺起眉,很困惑的樣子。
“當然啊,兄弟和夫妻不一樣的。”
雨聲滂沱,潋滟石板上映着他倆的眼對眼相望的影子。那一片朦胧中,扶岚的影子忽然前進一步,修長有力的手越過戚隐的肩,按住他的後腦,兩個人的唇靠近、并攏,吞沒了一圈粼粼的雨光。
戚隐瞪大雙眼,扶岚白皙的臉頰近在咫尺,戚隐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反抗,呆成了一具僵住腿腳的人偶。胸口有什麽在跳,砰砰砰,越跳越快。雨不停地下,嘈雜的雨點包圍了他們,可戚隐還是聽見自己狂亂如鼓的心跳,在沸騰的天地間回蕩。
黑貓也呆了,它被擠在兩個人胸膛中間,仰頭望着交疊的雙唇,滾綠的眸子充盈成一個圓。
扶岚松開戚隐,疑惑地撫撫自己的胸口,道:“沒有砰砰跳。”
戚隐腦子空白了好一陣兒才回過神來,顫抖着手指指着扶岚,道:“你……你這個淫魔……”
清晨襲他胸,下午親他嘴,晚上是不是還要上他床?戚隐欲哭無淚,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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