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驚回(一)

“你們誰看見雲知師哥沒?”流白站在籬笆外面喊,“掌門師叔問他哪去兒了,現在都過了戌時了,怎麽還沒回來?”

扶岚搖搖頭,跟戚隐一起把晾衣繩上的被單收起來。桑若抱着大木盆兒把水潑在泥巴路上,站在自家院裏遙遙地道:“我也沒見着。”

“他是不是在外面過夜啊?”戚隐取了牙枝出來,蹲在屋檐底下漱口,“咱門規不是擺着玩兒的麽?還管他回不回門?”

流白枯着眉頭說:“雲知師哥和咱不一樣,門規對咱們來說是擺着玩兒的,因為掌門說咱們能耍幾個劍花兒學着樂就不錯了,可雲知師哥不行。”

“大師兄可是未來的掌門。”桑青在對面脆聲道,“掌門師叔對他一向很嚴厲,劍術學不好要去祖師爺面前罰跪的。你瞧他那把有悔劍,咱們的都是破爛鐵皮子,只他那把是正經的仙劍,那是掌門師叔砸鍋賣鐵買靈礦親手給他鍛的。”

太慘了,鍛把劍還得砸鍋賣鐵。戚隐吐出漱口水,拿巾栉揩揩臉,又道:“你們白天見過他麽?我清晨碰見他送蘭仙姑娘下山,不知道有沒有回來過。”

大夥兒都說沒,流白急了,道:“師哥真是的,掌門師叔還在那邊問呢。要是知道他夜不歸宿,不知要怎麽罰他。”

雖然戚隐覺得雲知這厮就該罰跪,好好抻抻筋骨,免得總是去禍害姑娘。不過畢竟師兄弟一場,戚隐撓撓頭道:“算了,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兒,我去把他弄回來,我師父那邊你幫忙搪塞一下。”

換了身衣裳出來,扶岚已經蹲在釘耙上等他了,肥貓躍進戚隐懷裏,跟着他一塊兒上了釘耙。一路樹影唰唰,扶岚這厮禦釘耙跟奔命似的,狂風扯着戚隐和肥貓的臉,一人一貓眼歪嘴斜。戚隐抱緊扶岚的腰要他慢點兒,話兒還沒說出口已經到了山下,釘耙驀地剎住,戚隐一頭撞在扶岚背上。

暈頭轉向地下了釘耙,捂着腦門往蘭仙兒家走。兩邊屋檐下挂着一溜水紅燈籠,馬頭牆上一輪黃澄澄的明月,飛檐翹角上蹲踞小小的脊獸,有些菱花窗亮着燈,別人家的人影在後面挪來挪去。走了半晌忽然發現不對勁,長樂坊又不是江南,哪來的馬頭牆?定睛一看,街道壓根不是長樂坊的模樣,倒是像極了吳塘鎮。

戚隐瞠目結舌站在原地,道:“這他娘的不是吳塘嗎?呆哥,你釘耙禦過了,把咱們送吳塘來了。”

街面靜悄悄,無人回應,戚隐茫然回頭,竟發現扶岚和黑貓都不見了,空蕩蕩的大街上只他一人兒孤零零站着。

戚隐懵了一會兒,往回走,萬籁俱寂,只有他的腳步聲。走了好半晌也沒見着長樂坊坊口的那棵苦楝樹,他心裏茫茫然不知所措,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姚家。在烏檐下站了一會兒,到底沒進去,姚家只剩下一個老太太,見了面兒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還是算了。剛轉身,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喚:“小隐,回來了怎麽不進門兒?”

這聲音熟悉極了,戚隐踅回身,正瞧見小姨立在燈籠底下。

“……”他差點吓了個魂飛魄散,抖着嘴唇道,“小小小小姨!”

見鬼了,他姨詐屍了!

“你這孩子,一家人等你吃飯呢。”小姨走過來牽他,拽着他的腕子進屋。戚隐寒毛直豎,沒敢撂開她的手,跟着她進了堂屋。姨爹、老太太都坐在桌前,小圓侍立一旁。小姨把他按在鼓凳上,姨爹慈眉善目地朝他微笑,戚隐瞪着他的嘴,想起數月前那九顆拳頭大的幹癟頭顱從他嘴裏蹿出來。

鼓凳冰屁股,戚隐毛骨悚然地坐着,小姨執起筷子一樣樣給他夾菜,“是不是又犯迷糊了?好好一個機靈孩子,被馬車一撞,成這般傻不愣登的模樣。”

“被馬車撞?”戚隐問。

“你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小姨滿臉憂色,撫了撫他的後腦勺,戚隐疼得一哆嗦,這才發現自己腦袋後面竟然有個創口。

老太太愁眉苦臉,“再給小隐尋個郎中來。小隐,你都忘了?三個月前你去給你姨抓藥,腳下不看路,還沒到藥鋪門口就讓馬車給撞了。腦袋上破了一個大口子,一躺就是仨月。”

姨爹也揣着袖子嘆氣。

戚隐愣愣睜睜,瞧着這一桌子人兒,姨爹、小姨、老太太,還有邊上站着的小圓,一家人整整齊齊坐在燭火裏,飯菜的香味兒萦繞鼻尖,外頭街道傳來篤篤的敲梆子響,月亮挂在當空,仿佛他記憶裏的妖鳥食人只是一場噩夢。戚隐覺得自己肯定是魔障了。一發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小姨睜圓眼睛,喃喃道:“完了完了,這孩子真傻了。遠道,你還不快去請大夫!”

“好好好,我就去。”姨爹慌忙離席。

戚隐臉上火辣辣的,疼得實實在在,面前的景象卻沒改變半分。大夫上了門,給戚隐搭了脈,又掰着腦袋細細瞧,說他顱傷未愈,腦子裏還有淤血,得好好休養,等淤血散去,人就好了。

戚隐撐着腦袋,覺得不可置信。難道這幾個月來的經歷都是他做夢不成?他記得鳳仙嫁人了,可不記得自己被馬車撞。擡頭看大夥兒,燈火罩着大家的臉,都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好像很是為他的病情擔憂。戚隐吶吶開口:“那個,我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見咱家出了怪鳥,吃了好多人,是吧?”小姨道。

“小姨你知道?”戚隐一愣。

“你有時候半夢半醒,說好些胡話,我和你姨爹趴在你嘴邊聽,淨是些怪鳥、怪鳥的。”小姨推他去睡覺,“好啦,好啦,別想這麽多了。越想人越傻,快去歇着,明兒早上起來病就全好了!”

小姨推他到上房,戚隐有些惶恐,道:“我不是睡閣樓麽?”

“誰讓你睡閣樓了?”小姨埋怨地乜了他一眼,“你哥去做買賣,明早就回來了,昨兒捎信來說找到了上好的人參,給你用用,保管藥到病除。”

“我哥?他不是上無方山修仙了嗎?”

小姨掩唇一笑,“那真是撞了大運了。怎麽,你還夢見你哥去修仙了?好好好,借你的吉言。到時候你倆一塊兒去,咱家一下出兩個劍仙,皇上都要到咱家來沾沾福氣。”

見慣了小姨橫眉立目,從沒被這麽和風細雨般待過,戚隐不覺得舒坦,只覺得骨頭縫裏發毛。小姨走到門檻邊上,正要掩門,戚隐坐在榻邊,忽然道:“小姨,我覺得你好像不大一樣了。”

小姨回過頭,“哪不一樣?”

燈火下,女人眉眼彎彎,笑意融融。戚隐望着她,突然說不出話兒。小姨倚在門檻邊兒上,疑惑地瞧着他。戚隐最後笑了笑,道:“變漂亮了。”

“去去去,甜嘴留着将來哄媳婦兒吧!”小姨斜了他一眼,掩上門出去了。

戚隐闩上門,坐到案前,對鏡前後照,傷口在後腦勺,實在看不見,掙紮了一會兒就放棄了。又坐了一會兒,聽外頭都沒聲兒了,小心翼翼爬出窗子,摸到廚房門口。裏面窸窸窣窣一陣響,男女交替着喘氣兒。姨爹偷腥的毛病倒是沒變。戚隐又摸上閣樓,悄悄開了門,裏面堆滿了箱籠,當真不像人住過的樣子。

下了樓,到堂屋裏坐了會兒,拿起神臺底下的茶碗看,碎了一角,是他小時候端茶送水,不小心摔壞的。

他從院牆翻出去,揣着袖子在青石板路上晃悠。店鋪上了排門,燈下黑黝黝一片。月光越過馬頭牆,照在他臉上。小姨的手是溫的,是活人,排除詐屍的可能性。吳塘沒有變,家裏一應陳設半點都沒變,這裏真的是他活了十五年的吳塘小鎮,真的是他待了十五年的姚家。

戚隐貼着牆蹲下來,腦子裏一片亂麻。

扶岚禦劍禦得再快,也不可能一息之間從鳳還山到達千裏之外的吳塘。到底是什麽樣的妖法,才能讓長樂坊變成吳塘鎮,讓死去的人再活過來?而且這些人……他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不對勁兒。

戚隐站起來繼續走,鎮子小,一個時辰就走完了,扶岚和黑貓的半點兒影子不見。他累得直喘氣兒,翻牆回了屋,靜悄悄地歇了。

第二天起床,小姨風風火火地趕出來,說他哥回來了。戚隐一宿沒睡好,懶洋洋地踅出門。那個死胖子回來,他又要和他睡一屋,他寧願去睡閣樓。

跨過門檻,階下立了一個黑衣青年,手上牽着一匹馬。

戚隐揉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小姨拍了他一把,道:“小隐,你該不會把你哥都忘了吧!”

青年上了階,大而黑的眸子映着他瞠目結舌的影子。戚隐叫道:“扶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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