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驚回(四)
若是知道是什麽玩意兒還好,戚隐被怪鳥追過,又見識過鳳還賊山,現在怎麽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了。若不是長得過于天怒人怨的東西,輕易吓不倒他。
可問題是,門外什麽都沒有。
“你是不是有轍?”戚隐問雲知。
“沒。”
“那你這麽鎮靜?”
敲門聲還在繼續,戚隐聽得心裏發毛,搬着條凳坐得離門遠了些。
雲知一揮手,門上現出星星點點的潋滟流光,“我畫了符咒在上面,他們進不來的。放心吧師弟,咱倆在夢裏熬一輩子也成嘛。就是這地兒方寸點兒大,要委屈師弟你日日對着你師哥這張臉了。”說着,他從乾坤袖裏取出炭籠,打了個響指,黑炭滋地一聲冒出青色的火苗。他又從袖裏取出幾塊生肉,串在有悔劍上,竟就這麽優哉游哉地烤起肉來。
“……”戚隐無語,“你就這麽對你的劍?”
“劍就是拿來用的嘛,斬妖除魔和烤肉,一樣都是用。”
“怪不得你的劍叫有悔,”戚隐道,“當你的劍真後悔。”
正說着,敲門聲逐漸停了。戚隐又起身窺門縫,外面還是什麽也沒有。他剛想退下來,忽地眸子一定,他發現階下泥地上有一條條的碾痕,像是被釘耙犁過似的。難不成是呆哥扛着釘耙來過了?也不對,他再不愛說話,也沒道理光敲門不吭聲。
雲知遞了塊肉給戚隐,戚隐沒心思吃,拒絕了。
“你若是對陣蘭仙姑娘,有幾分勝算?”戚隐問。
“這姑娘能連織四個夢境,呆師弟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可見有些道行。”雲知撐着下巴沉吟,“不過除了織夢,夢貘并沒旁的本事,可以一試。”
鳳還山這幫人沒幾個靠譜的,雲知雖能禦劍,功力估摸也是個半吊子。可也不能就這麽待着,難不成真對着雲知這狗賊過一輩子。戚隐想想就渾身難受,還不如對着扶岚呢。戚隐最後道:“總不能坐以待斃,不如我們出去瞧瞧。管他外面是什麽,幹他娘的。”
雲知十分爽快,立馬熄了炭火收回乾坤袖。戚隐拿出自己的那把破鐵劍,和他背靠背一同出門,以防門外有東西偷襲。走到階下,什麽事兒都沒發生。戚隐松了口氣,抱着劍四下打量。外面圍着一圈破破爛爛的栅欄,欄下高高矮矮長了些狗尾巴草、接骨草什麽的。泥地泥濘得很,一下腳滿靴子的泥巴。方才隔着一條門縫沒看清楚,出來才見滿地都是犁痕,長長短短縱橫交錯,怪異得緊。
扭過頭再去看門,門上布滿了坑坑窪窪的眼子,蟲蛀出來的似的。眼子還是新的,全是方才那不知來路的東西給敲出來的。
這他娘的到底什麽玩意兒?戚隐摸不着頭腦,難不成是許多妖怪在門口敲門,敲完門又拖着釘耙在門口耙地。
雖然不知道這妖怪是什麽來頭,但腦子一定有點兒問題。
正蹲着思考,有個東西啪嗒一下落在他腦袋上,他吓了一跳,那物事順着他的腦後溜進了衣領,光溜溜涼絲絲的。戚隐打了個寒戰,背着手把那玩意兒拽出來,打眼一瞧,登時三魂七魄都飛出了天外。
那是一條青白的蛇,他正好抓着蛇頭,尾巴還不停地往他手臂上盤。戚隐一個激靈,用力把蛇掄了出去,跳到雲知邊上。
雲知笑道:“一條蛇而已。”右手掐了禦劍訣,有悔嗖地一下削了過去,把蛇劈成了兩半。
戚隐忽然想到什麽,問道:“雲知,當年吃你爹娘的是什麽妖怪?”
“蛇妖。”
壞了。戚隐剛要說話,天上噼裏啪啦下起東西來,打在地上一陣響,戚隐定睛一瞧,全是蛇,歪歪扭扭盤在地上,有的還扭在一塊兒,打了個結似的。這些蛇有的青,有的白,有的是鄉下常見的龜殼花。戚隐一下毛了,叫道:“下蛇雨了!進屋!”
要進屋已經晚了,他們離屋有一截子路,都趴滿了蛇。雲知讓他鎮靜,再次掐訣,有悔劍铮然一動,霎時間幻化成數把飛劍,飛劍寒芒一般在蛇雨中穿行,劍光如潮水一般四洩開來,蛇雨頃刻間被攪得粉碎,血肉四濺漫成一片血霧。
戚隐頭一回見這劍術,頓時看呆了。原來這就是鳳還禦劍訣,劍随心動,鋒芒過處無人可擋。
然而蛇雨沒完沒了不停地下,落在遠處的蛇噼裏啪啦地痙攣幾下,嘶嘶吐着信撲過來,轉眼間他們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住。雲知食指一劃,劍招乍變,雪花片似的紛紛劍光織成一道綿密的巨網,竟不緊不慢地圍着他們清出一片空地,撐起一個結界來。
“剛才敲門的是這些蛇。”戚隐道,他早該想到的,怪不得他看不到敲門的玩意兒,這些蛇附着門用頭敲擊,他自然什麽也看不見。泥地上的犁痕分明是蛇行的痕跡,只是他老惦記着扶岚,總是想到釘耙犁痕上頭。
“歇會兒歇會兒,等這陣雨過了再說。”雲知道。
蛇雨慢慢歇了,戚隐突然道:“還有肉麽?借我啃一口。”
雲知遞給他一塊肉,戚隐道了聲謝,道:“別擔心,咱再撐一會兒。來之前我跟師父說了,若是到天明我還沒回去,就下山來找我們。現在算算時辰,應該快了。”
“師弟想得果然周到,若是師父來,定能救我們于水火。”
“诶,你看,那是不是咱師父?”
戚隐一揚袖子,天空中果然出現了一個胖墩墩的身影,懸浮的燈籠似的飄飄搖搖地落下來。雲知也眼睛一亮,他這師父向來不靠譜,尋常時候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天崩地裂也叫不醒,想不到這次倒是趕來得及時。
戚隐和雲知一同朝那身影招手,大聲喊道:“師父!師父!”
斜刺裏蹿出一道黑影,一道弧光劃過清式下落的身影,戚隐和雲知眼睜睜地看着那影子被切成兩半,羽毛似的随風飄蕩。一只黑毛妖怪浮在空中,口中咬着清式破碎的上半身,漠然垂眸望着底下瞠目結舌的兩個人。
“我就說我不喜歡妖怪的嘛……”戚隐心想,滿臉複雜的表情。
那妖像是一只貘,四蹄踏空,通體黑毛,只面上一團白,眉眼細長,是女人臉龐的樣子,隐隐約約看得出是蘭仙的臉。那模樣簡直像一只黑毛大貘往頭上貼了張女人的面皮,看着好生瘆人。
黑毛巨貘張口吐出清式,道:“雲隐,我本已經放了你,你為何要前來尋死?”
“為了我這個白癡師兄呗。”戚隐撓撓頭,道,“蘭仙姑娘,你說你的母親被關在牢裏,那個牢其實是經天結界吧。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你下來,咱們談談。我們可以幫你跟師父求情,把你娘放出來。這樣豈不好?”
“你師父已經沒命了,還求什麽情?”蘭仙冷笑,忽地一愣,地上清式的屍體光芒一閃,竟成了一塊烤焦的豬肉,上面還貼着一道化形符。
底下的戚隐賠笑道:“既然這個夢境沒有鑰匙,那我們只好把鎖的主人——蘭仙姑娘你诓出來了。”
雲知揣着袖子嘆氣,“可惜了一塊好肉。”
“倒是有些謀算。”蘭仙眸中盡是冷酷,“既然你不想活,那就和雲知一起死!”
話音剛落,黑貘驀然在雲知和戚隐身前出現,那張巨大的蒼白女人臉正對着戚隐。戚隐一驚,一個倒仰差點跌在地上。人臉張開黑黝黝的大嘴,戚隐看見她口中尖利的獠牙,上下各有兩排,差互排列,這樣的獠牙能咬碎一切鋼鐵,只需一口就能将戚隐腰斬!
眼看蘭仙一口就要将戚隐吞下,一道寒光陡然橫插進來。雲知擋開戚隐,有悔劍卡在黑貘巨口中央。女人臉直勾勾地看着雲知,嘴角一彎,忽然勾出一抹冰寒的笑來。
戚隐心生不祥之感,果然黑貘驀然一進,她竟不管不顧,任由有悔劍撕裂嘴角,獠牙寸寸切入雲知的右手臂,再猛地一甩頭,狠狠将雲知的手臂給撕了下來。
“雲知!”戚隐大叫。
蘭仙将手臂吐出來,道:“賤人果然骨頭硬,崩我的牙。”與此同時,她嘴邊的傷口慢慢愈合,不過眨眼的工夫,已經完好如初。
雲知捂着右肩退後,道:“這婆娘牙口真利。”
戚隐原本驚得魂飛魄散,但見這厮被咬斷一條手臂竟然半點血也不流,還面色如常說話自如,一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但來不及多想,那邊黑貘嘶聲吼叫,蹄子摩擦地面,濺起灰塵滾滾,分明是要沖鋒的模樣。戚隐一驚,雲知把有悔劍塞到他手裏,道:“我右臂沒了,握不了劍。這下靠你了老弟,咱們門派的劍法還記得吧,舞起你的雄風,幹她!”
“什麽玩意兒!我從來沒有實戰過!”戚隐大吼。
“姚家九頭怪都對付過,這個小意思!”雲知一推他,“上!”
他怎麽能行!戚隐攥緊有悔劍的劍柄,緊張得雙手冒汗。
黑貘悍然長嘶,猛地蹬踏地面,像一道悶錘,直直朝他們撞過來,霎時間灰塵滾滾,那一道兇猛的黑影越來越近!
劍法劍法!劍法是什麽來着!戚隐急促地呼吸,腦子裏一團亂麻。要冷靜要冷靜,戚隐不斷警告自己,閉上眼放緩呼吸,回憶鳳還山那些眼花缭亂的劍法。一個一個舞劍的墨色小人兒閃過腦海,一招一招虎虎生風。他該用哪一招?好像哪招都不對!
蹄聲越來越近,仿佛是雄雄的戰鼓,每一下都敲得地動山搖。戚隐猛然睜開眼,那一瞬間仿佛是一把利劍拔出劍鞘,猙獰的光輝一閃而過。戚隐猛然進步,卻在邁步的同時在地上一滑,幾乎是仰躺着滑過黑貘的腹下,有悔劍插入胸腔的位置,一直劃到腹部。黑濁的血淋了戚隐滿頭滿臉,仿佛臉龐都要燒起來。
鳳還劍·破邪。
這是鳳還劍裏最普通的一招,仙門劍法裏總有一些“誅邪”、“破妄”、“降魔”之類的招數,和爛大街的“白鶴亮翅”、“黑虎掏心”沒什麽分別。但正因為普通,所以簡單,這招戚隐最熟。
他和黑貘擦身而過,黑貘整個身軀幾乎被戚隐切成了兩半。戚隐抹着臉從地上爬起來,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回頭看站在血泊裏的蘭仙,不知道有沒有切中心髒。
“我小看你了,雲隐。”蘭仙慢吞吞地扭頭,“你比我想象得要強。”
沒中!
她的傷口緩慢地黏合在一起,戚隐哭喪着臉說:“姑娘,咱別打了行嗎?咱們坐下,好好聊一聊吧,興許還能把你娘救出來。”
“你這個白癡,我娘已經死了。”蘭仙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娘曾經為了救我爹,耗盡畢生修為,壽元大大折損。她在經天結界裏關了數十年,早就死了。雲隐師兄,清式囚我娘親,我囚他弟子,公平得很。鳳還山上我放你一次,夢境裏我放你一次。”
下一刻,她忽然出現在戚隐身後,陰森的嗓音像從地獄裏傳來的,“可你偏要自尋死路,那就別怪我無情!”
說完,戚隐的後背被猛地一撞,那一刻背部仿佛被悶雷擊中,整個背部都要四分五裂。戚隐騰空而起,雲知向前一撲,堪堪接住他,兩個人一同摔在地上。戚隐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老血來。
被這麽一撞,整個人仿佛都成了一團廢鐵了,站也站不起來。他趴在地上不着邊際地想,他要是死了,扶岚和貓爺是不是就得上街要飯了?
一個人斷了手臂,一個人動彈不得,兩個人都廢了,黑貘卻沒有乘勝追擊。它突然停止了進攻,焦躁地喘着粗氣。戚隐這才發現不對勁兒,地上的蛇統統不見了,他艱難地轉動腦袋,發現蛇竟然都藏進了屋,畏畏縮縮,一副心驚膽戰的樣子。
頭頂好像有一種巨大的壓力,像是烏雲罩頂,世界都暗了下來。
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即将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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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