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床頭櫃上的鬧鈴孜孜不倦地響了好幾分鐘,被窩裏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把按鈕用力往下一按。

紀優迷蒙地睜開了眼,後頸傳來一陣酸痛,他輕輕捏了捏,徐徐地呼出口氣來。

他很久沒有睡這麽沉了。

昨天他情緒起伏很大,又在車後座上縮成一團睡了幾個小時,現在腰酸背痛也是難免的。

給學生上課的時候,他總是不自覺地用拳頭去錘後腰,被學生看到,笑着問他:“小紀老師是不是腰不舒服?”

紀優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最近有點缺乏運動。”

學生表示諒解:“鋼琴老師總是要直着背坐在這兒,腰是會有些毛病的,我爸媽辦公室坐久了也會這樣,上次他們買了點貼片,下次我給你帶過來吧。”

紀優道了謝,茫茫然地想,是啊,我也28了,身體素質和最年輕的時候沒法比了。

其實28對于男人來說算不上多大的年紀,只是經歷了昨天的事,他不免有些悲從中來:人的一生,歸根結底也就是那麽幾十年的時間,從錄取g大再到入駐佳音,他人生中最美好最燦爛的十年就這樣奉獻給了g城。回首一看,事業風生水起,朋友寥寥無幾,他不停地賺錢,不停地存錢,但前行的方向一直被濃霧籠罩,g城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等待他的。

紀優不止一次地設想過自己的未來,或許他會一直拼搏下去,将佳音的名頭做大做響,傳到g城以外的地方去,力争成為屈指可數的鋼琴大師。或許他哪天會被現實擊垮,按照紀福年所說,乖乖地承認自己的錯誤,回家按着老人的心願結婚生子,然後平凡安穩地度過自己的餘生。

方易甜總是笑他,笑完又罵,為什麽總愛東想西想,與其在這兩個不可預測的結局中煎熬,不如享受當下,先盡情潇灑完再說。

每當這時,紀優就會無奈地聳聳肩,決定暫時放下一切,跟着方易甜去享受他嘴裏的恣意人生。

他不斷地從心底催眠自己:他還有很多的時間去緩解,或許哪一天,家裏的人就拗不動了,就能諒解自己了呢?

夜晚的時候,他接到了紀遠打來的電話。

“兄弟,這回中秋,你們琴行放幾天假啊,回家的車票買了沒?”

電腦屏幕的藍光幽幽地照射在紀優的臉上,他低聲說:“中秋我還有點事,就不回去了,我買了點東西,麻煩你幫我帶一下吧。”

“中秋還有事啊?”那邊的聲音有些遲疑:“再天大的事情,能有回家過節重要?哎,我說紀優,你掙錢啊是挺努力的了,但咱盡孝也不能光靠給家裏花錢不是?你爸媽都那麽長時間沒見着你了,估計也怪想你的,我媽前兩天還問我呢,怎麽都好久沒看你回村了……”

紀優閉上眼,捏了捏鼻梁,屏息等待他說完。

果然,沒幾句後,紀遠又說:“況且這次次都是我幫你拿回去,我不是不樂意啊,我就是吧,今年也買了不少的東西,我一個人就兩只手,提也提不過來啊。”

紀優說:“我都是從網上買的,請了人送到村口小賣部那兒,不用從g城帶,只請你到時候幫我分揀分揀,你知道的,小賣部王大媽她眼神不太好,有時候總會漏算東西。”

“這樣啊,”那邊拖着聲音說:“也行,等我回去了幫忙看看吧,但是你爸媽要是聞起來我咋說啊。”

“還和往常一樣,”紀優說:“你放門口就行了,他們不懂退貨的程序,會拿進去的。我給阿姨也買了份中秋禮包,你到時候記得留意一下,帶回去。”

紀遠的聲音立刻揚了起來:“哎呀,這怎麽好意思,謝了兄弟,你放心啊,我一定把東西帶給叔和姨!”

隔着手機,紀優習慣性地露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聽紀遠答應了,才挂斷了電話。

中秋前一天,他婉拒了方易甜邀請他去家裏一道過節的好意,方易甜稀奇地看了過來:“你要回家?”

紀優笑了笑,沒說話,反倒是方易甜看上去很開心的模樣,一只手抱了過來,吃豆腐似的将他上下一頓蹂躏:“講開了就好,祝你假期愉快啊,難得回去一趟,要不要給你多劃兩天假?”

“沒你這樣的,”紀優笑着推開他:“不怕虧本啊?”

“這有什麽,下次補回來就好了,”方易甜笑着說:“給家裏的東西都買了沒啊,一起去超市逛逛?”

兩人一塊去了超市,跟在那些精挑細選的阿姨後頭買了一堆的中秋禮品,出來的時候,購物車已經裝不下了。

“怎麽都買的蓮蓉和豆沙餡兒啊,鹹蛋黃的才好吃呢,”方易甜提着塑料袋挑挑揀揀:“等會兒我拆了勻兩個給你?”

“不用了,”紀優笑着看了眼自己手裏的購物袋:“我家裏人就愛這個口味的。”

第二天一早,紀優六點便起床,乘地鐵去了客運站。

他老家在j城最偏遠的一個小鄉村,山路扭曲,凹凸不平,自駕過去不僅累人,估計連車底盤都能給劃了。

算一算,自己很多時間沒有坐過大巴了,再往上一回,還得是自己大二的時候,寒假回家。那時候滿車坐的都是回j城的人,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話,都是熟悉又親切的j城口音。

他今天沒穿西裝,簡單地套了件棒球服外套,少有地顯出一些蓬勃朝氣,坐在他旁邊的大爺見了,樂呵呵地問:“小夥子,在g城讀大學呀?”

紀優從小就不大會說j城話,到現在,也還僅僅停留在聽得懂這一層面上。他朝大爺笑了笑,沒有解釋。

從g城到j城要經歷10個小時的車程,長途乏悶,周圍的人要麽就有伴,要麽就捧着手機打游戲,紀優饒有趣味地環顧了一圈,也從包裏拿出了耳機。

到達的時候是傍晚,天色已經沉了下來。紀優的手機電量告急,他在包裏翻了翻,竟然只找到充電寶,沒找到數據線。

他這才想起,昨天收拾的時候因為還要用,就給放床頭了,結果早上出門得匆忙忘了帶上。

這可有點糟糕,他還得轉車呢。

好在錢包裏還有幾張一百的現金應急,紀優用現金打了車,找錢的時候,司機一邊點着錢一邊和他說:“稀奇,現在用現金的年輕人很少了。”

紀優站在車外,一手搭着車門等他找錢,一邊左右張望。

許久不來,周圍的建築物都變了個樣子,要不是有家眼熟的早餐店還在,他幾乎要以為是司機找錯了地方。

“現在j城的發展也很迅速啊,”他笑着朝司機道:“我手機沒電了,好在您身上帶着現金,不然還真麻煩了。”

“再怎麽日新月異,不還是有不會用電子支付的老人嘛。”司機數完錢,疊整齊了放他手心裏,嘆了口氣:“咱們這兒山多村多,年輕人是走出去了,可還有的是老人要靠實票子生活呢!”

紀優點點頭,道了句謝,拉着行李箱轉身朝一條小巷走去,穿過小巷,是一間學校的後門,一旁刻了行小字,上頭的油漆因為歲月的侵蝕而脫落了一大半,依稀可以分辨出“j城第一中學”幾個字。

小門用一條鐵鏈子鎖了起來,紀優繞了繞,朝守衛喊了聲,讓他幫忙開門。

門後是一條長長的水泥小路,兩旁種滿了桉樹,高聳挺立,筆直得猶如衛兵在行注目禮。

熟悉的路程,紀優的腳步輕快起來,踩着地上搖曳的樹影一路進了盡頭的教師公寓。

夜幕低垂,教師公寓間間透出溫暖的燈光,明明已經打了招呼,紀優依舊心如擂鼓,上了三樓,紀優放下行李,緊張地理了理衣領,這才擡手敲門。

清晰的腳步聲從門後傳來,幾秒後,暖黃的燈光從打開的門後傾瀉而出,穿破黑暗,将外頭的紀優也一并沐浴進去。

一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男孩探出頭來,歡喜地喊了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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