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巧合

帳篷裏,康王歪坐在羅漢床上,兩個女子跪在他身前,一個為他捶腿,一個為他揉肩。

見謝以安進來,他便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命這些女子都退下,道:“我知道你見不得這些,我把她們打發走,咱們爺倆說說話。”

謝以安等着這些女子魚貫退出去,方冷冷道:“我沒什麽可說的。今日父王所做之事太過冒險,下次若有人再慫恿父王做此等事,還請父王三思。”

康王微眯着眼,渾不在意道:“沒什麽可三思的。”

謝以安懶怠多言,轉身就要走,卻聽得康王突然道:“你今日為何會出現在那裏?”

謝以安停下腳步,道:“巧合而已。”

“是麽?”

康王緩緩睜開眼睛,那眼睛微微泛着紅色,顯得混沌而可怖,陰沉至極。

“是。”

“為父聽聞今日顏家人也在那裏。”

“是。”謝以安見康王望着自己,便接着道:“只是巧合。”

“是麽?”康王說着,逼視着他的目光,道:“最好如此。”

謝以安沒說話,只是唇抿得更緊。

他心底隐隐的湧起一抹情緒,似是不安,似是迷惘,又似是別的什麽東西,可這情緒消散得太快,他抓不住。

他分不清楚,從前那個跟在他身後谄媚讨好又天真無邪的少女和現在這個冷若冰霜、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顏凝。

康王沒再說什麽,只随即閉上了眼睛,道:“去吧,讓那幾個舞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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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以安見他悠然哼起了靡靡之音,便徑自走了出去。

帳外,下人送了酒菜來,見謝以安出來了,忙躬身行禮,道:“世子。”

謝以安沒說話,只伸手取了一瓶酒,便擺手讓他進去了。

謝以安素來是不好酒的,可不知為何,他今日倒想喝上一杯。

那下人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方低頭走了進去。

翌日,便是開拔回京的日子。

顏凝借着和顏淩道別的機會,囑咐道:“長姐,三日後會有兩個侍女被送到你身邊,那是我從宮中請來的醫女,專司生産之術。以後你的所用所食,都要讓她們看過,哪怕是補身、安胎的湯藥,也要她們看過才能吃,知道嗎?”

顏淩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宮中的醫女?你打哪裏請來的?”

顏凝安慰道:“我自有法子,長姐不必憂心。”

“好好好,”顏淩笑着道:“我聽你的便是了。”

她說着,仔細打量着顏凝,她的小阿凝是真的長大了,大到可以讓她安心依靠。

顏凝點點頭,握緊了顏淩的手,道:“等長姐臨産前,我會來公主府陪伴長姐的。”

不知為何,顏淩聽她這樣說着,竟安心了幾分,道:“我哪有那麽脆弱,還要你親自照顧。你要是得了空,來陪我說說話便是了。”

“好。”

顏凝說完,才戀戀不舍的下了馬車。

回到京城已是黃昏時分,顏凝等人見過了顏宗翰和孟氏,便各自回了院子裏歇息。

颠簸一天,顏凝身子乏累,等到翌日起身時,已是晌午了。

顏凝剛收拾停當,便見知畫疾步走了進來,笑着道:“姑娘,表少爺來了。”

顏凝站起身來,剛走到房門口,便見孟昶已遠遠的走了過來。

他清瘦了幾分,身上穿了一件半舊的青色綢衫,手中拿着一把竹傘,映襯着這水蒙蒙的天氣,越發顯得文質彬彬,書卷氣十足。

他在顏凝身前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定,極規矩的行了禮,道:“表妹。”

顏凝亦福身見禮,道:“表哥今日怎麽得空過來?快裏面坐。”

孟昶眼中含笑,道:“不過一兩句話,我說完了便走,表妹不必麻煩了。”

顏凝知道,他是在避嫌,也就沒有勉強,只道:“表哥請說。”

“是州橋集會的事,日子定在了三日後。”

他說着,略停頓了一下,道:“表妹曾說想去瞧瞧,我便特來告知表妹的,若是你改了主意,不去也不妨事的。一切全憑你的心意便是。”

顏凝見他這話說得極婉轉,不覺嫣然一笑,道:“盼了許久,州橋集會的日子總算定下來了。”

“是。”

“三日後我和表哥一起去。”

話音未落,顏凝怕他多心,便補充道:“還有予潭。”

孟昶眼角含着恰到好處的笑意,道:“好。”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時候,顏凝便命人備了車,駕車前往福安茶樓。

福安茶樓是朱雀大街上最繁華的一處商鋪,說是茶樓,其實也賣酒菜,甚至連瓦舍裏那些說書、唱曲的表演也一應俱全。它帶着濃重的煙火氣,滾入凡塵之中,成為京城裏的百姓們最喜歡去的地方。

車馬一路跑着,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地上偶爾有些水坑,是下雨後積水的印記。馬蹄踩在水坑裏,便濺起一層泥濘。

街市兩旁的燈火漸漸亮了起來,将整個京城照得如同白晝,顏凝掀起簾栊,如癡如醉的看着兩旁的街景,這還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這些日子,她心裏的弦繃得太緊太緊了。

進入鬧市區之後,馬車漸漸慢了下來,沒多少時候,馬車便停了下來。

“二姑娘,福來茶樓到了。”

顏凝“嗯”了一聲,由那小厮服侍着下了馬車。

“姑娘,您瞧這街上多熱鬧啊,沒了宵禁,人們都跑出來了。”

顏凝笑笑,道:“是啊。”

她說着,這才想起來,如今已臨近中秋,今日解了宵禁,也難怪街上多了這麽多人。

而眼前這所熙熙攘攘的鋪子,便是福來茶樓了。

顏凝不覺擡頭向上看着,只見青色的瓦礫之下,檐角四周挂着昏黃的燈籠,如同冷月一般,靜靜的懸在樹梢頭。

而謝景修便坐在二樓那半開的菱形格窗內,他斜靠在窗楞上,發髻上的絲帶在風中恣意飛揚着,他望着遠方,唇角卻帶着些微的笑意,沉靜自在的如同一輪孤月。

他一手端着茶盞,一手握着茶壺,正自斟自飲着。

顏凝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只一瞬,她便紅了臉。

顏凝收回了目光,屏了口氣,轉頭湧入人群之中。

今日福來茶樓門前的賓客衆多,有不少在排隊等位,顏凝本想着進去要頗費一番功夫,沒想到她剛擡腳進去,便有小二殷勤的迎了上來。

“請問是顏二姑娘嗎?”

“是。”

小二賠笑道:“姑娘這邊請。”

顏凝點點頭,不經意擡頭看向謝景修所在的地方,可那直棱窗還半開着,他卻不在了。

“姑娘?”小二輕聲催促。

顏凝沒再遲疑,跟在小二身後,疾步走了上去。

二樓環境雅致,隐隐聽得到一樓賓客們的吵嚷之聲,小二将她帶到一個包廂前,做了個請的手勢,便恭敬的退了下去。

顏凝輕輕叩了叩門,剛要開口,便見包廂的門被猛地拉開了。

謝景修便站在她面前。

他長身玉立,身影瞬間便遮住了她面前燈光,道:“你來了。”

顏凝點點頭,見他讓出半個身子來,便徑自走了進去。

謝景修在她對面坐下來,好像對她的到來并不意外。

“殿下為何喜歡來這裏?”

顏凝捧起放在面前的茶盞,茶盞很燙,可用來捂她冰涼的手卻是剛好的溫度。

謝景修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孤喜歡熱鬧。”

他們這樣的人見慣了世間炎涼,自然更偏愛人間的繁華熱鬧。

顏凝微微颔首,嘆息道:“只可惜,高處總是不勝寒。”

她記起上一世,謝景修總是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清冷的不像凡人,連笑容都很少。那時,她以為他本性如此,卻未曾想到,他亦貪戀人間。

謝景修笑笑,道:“姑娘所言極是。”

顏凝抿了口茶水,道:“三日後,今年應考的士子們會在州橋集會,殿下可有興趣去瞧瞧?”

“姑娘這樣說,就是希望孤去了。”

“臣女想讓殿下借此機會想法子結識一個叫姚遇安的士子,對他施以恩惠,收歸麾下。”

這話說得蹊跷,從來只有士子想方設法要結識皇子的,倒未曾見過皇子需要費盡心機去結識士子的。

謝景修不覺看向她,眼底劃過一抹探究的意味,道:“姑娘識得此人?”

“我并不認得他。”

顏凝淺淺一笑,接着道:“不過,我認不認得他也沒什麽要緊的,總有一天,他會名揚天下。”

“以他的才學?”

顏凝糾正道:“以他的計謀。”

謝景修釋然一笑,道:“孤明白了。”

兩人正說着,便聽外面吵嚷非常,夾雜着鑼鼓之聲和人們的笑聲,熱鬧極了。

兩人不覺相視一笑。

謝景修看向顏凝,道:“二姑娘可有興致去瞧瞧?”

顏凝笑笑,道:“好。”

甫一出包廂門,便見人潮湧動,都朝着一樓跑了下去。

謝景修不動聲色的将顏凝護在身側,擋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們兩人憑欄而立,只見一樓大廳裏已是人頭攢動。

掌櫃的拿了只銅鑼敲了三聲,人群才漸漸安靜下來。

“客官們可要試試手氣?臨近中秋,咱們小店在辦’射月’活動呢,若是能拔得頭籌,本店可有大禮相送。”

掌管的說着,指了指挂在大廳最高處的幾盞燈籠,其中有一盞挂得最高,也最明亮。

“只要随便射中一盞燈籠,便有本店獨家秘制的月餅相贈,若是有人能射中那一盞……”他指着最高處那盞燈籠,道:“那便是今日的頭籌!”

“掌櫃的說說,若是得了頭籌,有什麽大禮?”

掌櫃的笑笑,立即有兩人将托盤端了上來,一人手中的托盤裏放着酒壇,而另一人手中的托盤裏則放着一件衣裳。

“若是男賓得了頭籌,這大禮便是西域的葡萄美酒,若是女賓得了頭籌,這大禮便是西域樓蘭所制的香雲紗裙一套。”

他說着,命人将那羅裙展露開來,衆人瞧着,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羅裙極美,裙裾如天邊雲霞,在燈光之下,越發顯得流光溢彩,像是魚尾一般。細細看去,上面綴滿了珍珠寶石,像是沙漠裏的繁星。

連顏凝都不覺啧啧稱奇。

“喜歡?”謝景修含笑問她。

顏凝點點頭,道:“的确是難得的珍品。”

“那我們就贏下來。”他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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