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秋濯雪的傷看着嚴重, 其實全是因為耽擱的緣故。

慕容華什麽都缺,偏偏就是不缺錢,不知道多少珍貴藥材做成補藥讓他喝下去, 加上秋濯雪自身內力深厚,第三天傷勢就已經徹底痊愈,臉上也轉紅潤。

其實第二日就已好了大半, 由于慕容華堅持,秋濯雪只好又休養一日,免得落下什麽遺症。

養傷自然是很無聊的, 秋濯雪幹脆早早睡下, 因此今日起得也早, 見窗外還蒙蒙亮,簡單洗漱一番後就出了房門。

他本以為自己已算早, 沒想到越迷津更早。

“你好了。”

越迷津看着他,身後天色将曉,灰蒙蒙地壓着江上水霧, 卻仍舊難掩秋濯雪的氣色。

如今血劫劍丢失,秋濯雪不知道越迷津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有心想問, 便主動搭話:“前日之事,說來還要多謝你相救。”

“沒什麽好謝的。”越迷津聲音愈冷, “沒有我, 你也同樣平安無事。”

也許在那艘小船之上, 越迷津的确曾有過類似的幻想, 可回到大船上之後, 就立刻在與慕容華的交談之中盡數消散了。

秋濯雪一直都是秋濯雪。

就算他被封穴,重傷, 只要沒有死,他就絕不會讓自己徹底淪陷到需要依附他人的地步之中去。

所謂柔軟可憐的姿态,不過是越迷津的一廂情願。

秋濯雪露出微笑,搖搖頭道:“此言差矣,若非是你在側,以月影姑娘的心狠手辣,又怎會同意以秋某一命換她一命?”

“難道她私底下告訴你的安排布置,也是因為我?”越迷津目光一暗,冷冰冰地看着秋濯雪,“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我真不知道該說是甜言蜜語,還是虛情假意。”

秋濯雪一怔,随即恍然:“噢,你是說月影姑娘在峤南設陷阱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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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迷津沒有言語。

這讓秋濯雪不覺失笑,往越迷津面上一瞥,見他神情木然,不覺心腸又柔轉下來,暗道:“哎呀,他真是叫人騙怕了。”

明月影此舉只怕勾動越迷津的心事,難怪他這兩日緊繃繃的。

“這也太冤枉了些。”秋濯雪倚靠着船身,神色倒有幾分懶意,問道,“你料想,明月影既然将她的秘密告訴我,當然是因為我與她早就暗通曲款,否則她怎麽前一刻還要喊打喊殺,下一秒又突然真情相告,這明顯不合常理,是麽?”

越迷津不覺皺起眉來。

他倒沒将秋濯雪想得這般壞,只是覺得秋濯雪既能從明月影口中套出她的話來,當然是有本事憑自己全身而退罷了。

既非是死裏逃生,那麽他當時見着自己的歡喜雀躍,柔弱無助,也不知有幾分是真。

“你不必這麽說。”越迷津淡然道,“我很清楚你的本事,叫一個人回心轉意,根本不是難事。”

越迷津并不在意自己白走一趟,也不在意秋濯雪與明月影之間發生什麽,他真正痛恨的,是還會為秋濯雪所牽動的自己,還有對此心知肚明的秋濯雪。

聰明并不是壞事,可秋濯雪聰明得已有些可恨了。

秋濯雪:“……”

他實在有點哭笑不得:“你也見識過月影姑娘的手段?你難道真覺得我有這樣的本事,這樣的魅力,迷得她暈頭轉向,迷途知返?”

越迷津忍不住歪了歪頭,好似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将一個常理問了又問,迷惑地看着他:“不能嗎?”

秋濯雪:“……”

人一旦成名,就會被擡上神壇,接受一些莫須有的信任,就好像世人盛贊煙波客無所不能一般,其實只有秋濯雪自己心知肚明,他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

就像他不能叫風滿樓的病立刻痊愈,不能令慕容華堂堂正正地出現,不能讓越迷津再一次選擇相信自己……

秋濯雪怔怔瞧着越迷津的臉,忽然嘆了一口氣,相隔七年再結伴,他先是強迫越迷津廢去劍約,又連累其卷入血劫劍的風波之中,也難怪越迷津會有這樣的想法。

甚至越迷津沒有直言是自己有一肚子的陰謀詭計,想來都已是非常客氣了。

“如月影姑娘這樣的人,是絕不會輕易為他人所惑的。”秋濯雪還是覺得有些好笑,“她手段狠辣決絕,心思缜密,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踩中她的圈套,你這般看輕她,遲早要在她手裏吃個大苦頭。”

越迷津聽出言下之意,不禁有些愕然。

“你難道真以為她是老老實實将陷阱一五一十告訴我麽?”想到明月影,秋濯雪就不由得皺起眉來,“她告訴我這些,無非是展露誠意,要我牽制住那幕後之人。”

“嗯?”越迷津皺眉,“什麽意思?”

秋濯雪便将船上的對談告訴越迷津,最後才由衷感慨:“我本欲套話,沒想到反被她從我這兒得到了百煉鐵的消息,而我命懸她手,再無交易的籌碼,她要是殺我,就真只能拼死而已了。”

越迷津皺眉:“她既與你做了交易,那你還擔心什麽?”

“交易……就連契約也不過一張白紙,只要有必要就可撕毀。”秋濯雪輕笑起來,“她若半路忽覺得我才是更難纏的對手,還是早些解決為好;又或者,她最後還是決定回去與那幕後之人虛與委蛇,那麽,得知一切的我豈不是個大大的麻煩?”

原來是這樣。

不到最後一刻,秋濯雪始終無法知道自己是否安全,也不知明月影會不會突然去而複返,因此他如今雖看起來鎮定自若,但當時情況下,直到看見越迷津時,他才算真正安心下來。

越迷津對樂曲并沒有什麽興趣,留在大船上的時間不多,對明月影的印象還不如她的琵琶清晰,只隐約記得她一身白衣,姿态得體,再多就沒有了。

他本來就讨厭心機深沉的人,得知明月影心腸如此惡毒,行事詭計多端,更是生出厭憎之心,看着秋濯雪微蹙的眉頭,知他接下來還不知要面對多少個明月影這樣的難關,心下又禁不住一軟。

“那這也與我無關。”越迷津沒再追問,只是淡淡道,“是你有本事,保住了自己的命。”

話雖沒太大差別,但其中口吻已不複之前那般堅硬冷酷,秋濯雪七竅玲珑心,如何聽不出來。

秋濯雪道:“倘若不是你在旁,明月影怎會留我一線生機,若非是這一線生機,我又如何能趁機從她口中得到情報,因此還是要謝你。”

越迷津聽得無言以對,只好道:“那你現在謝完了。”

“哎——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才是。”秋濯雪發出不贊同的聲音,伸手遞進,目光移轉,有意觀察越迷津的喜怒,見越迷津并沒閃身躲避,才暗捺喜意,輕輕握住他的手腕,“怎麽能只言片語就算謝完。”

越迷津衣袖輕輕飄動,清晨的寒意掠過他的肌膚,又很快被秋濯雪所覆蓋。

他看見第一縷金光自水的那一頭緩緩露出,染得大江底下如火在燒,似欲掙紮而不能出。

這樣的日出,越迷津還是第一次看,山上的日頭總是出得很利落,大放光輝,有一種盛氣淩人的姿态。

原來水邊的日出,是這個模樣。

越迷津當然知道,最終這輪皓日會破水而出,不會永困苦海,然而他還不能,他還無法勘破。

最終越迷津回應道:“你想如何?”

他看見秋濯雪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天上的灰幕也逐漸消散,朝陽濕漉漉地自水面攀升而上,晨光漫開雲霧與江面,不同山中被染成金色的雲海霧凇那般奪目迷人,卻也別有一番瑰麗絢爛。

天徹底亮了。

“我請你吃早點。”秋濯雪的聲音裏藏不住笑意,“好麽?”

越迷津不帶感情地評價:“你的湧泉相報,倒是很別致。”

秋濯雪朗聲大笑。

吳都城裏裏外外的早點,秋濯雪都吃過一遍,他住在挽風小築時喜歡晨起練功,路線不定,有時候從城北跑到城南,從城東跑到城西,對各家早點的滋味心裏門清。

他買完早點回來的時候,熱氣還沒徹底消散。

昨夜的小船還停靠在大船邊上,秋濯雪解開繩纜,請越迷津下來,茶幾臨時充當飯桌,已擺上各色糕餅小菜,兩碗熱滾滾的魚粥正冒着熱氣,乳白的魚肉還尤帶剔透,枕在飽滿晶瑩的米粒上,被熱量一點點蒸熟。

“為什麽要在這裏?”越迷津不解。

“你久居高山,常伴煙岫雲壑,難得近水,這幾日又事忙,無暇帶你飽覽吳都風光。”秋濯雪微微一笑,“正好借此良機,好好欣賞一下山水風光。”

越迷津道:“近山易墜,近水易溺,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還記得你當初是這麽說的,如今卻也變了想法嗎?”

這是當年所說的玩笑話,秋濯雪不由得一愣:“你還記得?”

越迷津這才驚覺自己失言,撿了塊梅花糕拿在手裏,随口找了個理由:“我的記憶向來不差。”

秋濯雪聞言,倒也沒再多追問,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着臉,任由小船随着水波而動,氣氛一時間無端沉寂下來,越迷津本是極耐得住性子的人,此刻卻覺坐立不安起來,最終放下糕餅,承認道:“我是記得,那又怎樣?你不也記得。”

“并沒怎樣。”秋濯雪搖搖頭道,“我只是在想,這春暖花開二月天,草長莺飛,自然與衆不同,可水上風光,還數盛夏秋末最為有趣。”

越迷津聽他并沒在意,有些慶幸,又難掩幾分失落,問道:“有什麽不同?”

“盛夏酷熱,水上涼爽,蓮動漁舟,賞花不必多說,蓮蓬大多飽滿,蓮子清甜,蓮心清熱去火。”秋濯雪眨了眨眼,“秋末蘆荻搖曳,如霜似雪,渡船撥開,猶如劃破層層白浪,不知裏頭藏着多少鳥兒,将它們驚起,還可捕雀消遣,看誰眼尖身快,抓得多。”

他說的景色,既動人又有趣。

越迷津只是看着他。

“山上當然是很好的。”秋濯雪委婉道,“不過,人世間也有許多美景……”

接下來秋濯雪說的話,越迷津都沒聽進去,他只是過了很久才說:“聽起來很美。”

秋濯雪的眼睛霎時間好似被日光點亮,耀眼得讓人不能直視。

山上當然是沒有這麽有趣的,春天發芽,夏天生長,秋天結果,冬天枯萎,猶如人生老病死,往複循環,每一年似乎都是一樣的。

可是水不也是這樣,春花夏荷,秋蘆冬雪,時日一長,又有什麽不同。

就像今日的朝陽,四季輪轉,從未有一日怠慢,可越迷津無數次路過,卻從沒有一次停下來。

越迷津清楚。

真正叫他動心止步的,是秋濯雪所見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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