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說書人的故事往往講到笑泯恩仇就結束了。

可在現實裏, 這種故事往往才只是開始,秋濯雪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令越迷津回心轉意,也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有過幾番百轉千回, 但有些話本就不必說得那麽透。

秋濯雪需要一個和好如初的機會,而越迷津已經松口,給予他這個機會了。

船兒晃晃悠悠, 繞了一小圈,已經離柳岸很遠了。

秋濯雪當然很想與越迷津談談一些閑話,只是七年也許的确太漫長, 他本來只是想借正事與越迷津搭話, 不至冷場罷了, 哪料仔細想想,竟除了正事, 也沒有什麽別的話題能與其交談。

“徐大娘曾提到過你相救的事。”過了好一會兒,秋濯雪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她說當時萬毒老人選她做蠱母, 我當是萬毒老人研究出什麽喪心病狂的新毒術,加上人已死, 就沒有多心, 現在才覺得不太對勁。”

人作蠱母……

這個字眼,聽起來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秋濯雪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越迷津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認為, 這件事很可能與墨戎巫蠱有關?”

“不錯。”秋濯雪的手指搭在茶碗上, 輕輕撫過, “萬毒老人成名多年, 毒術自成一套, 從來都是煉毒試毒。所謂蠱蟲,也不過是用蛇蟲互噬來激發毒性, 或是喂以毒蟲劇毒之物,令毒性更上一層樓。”

“他抓人試毒是有,可抓人做蠱母蟲床,卻是第一次聽說。如他這樣的毒術大家,會突然改變制毒的方法,就好像要一個絕頂劍客突然去練別人的劍法一樣困難,除非是這劍法精妙之處,令他心服口服。”

越迷津若有所思:“你認為,當年師浮萍死後,萬毒老人重傷逃離,另有一番奇遇。”

“恐怕是如此。”秋濯雪點了點頭,“不過,又也許是我多心,我只希望是我多心,否則如此殘毒狠辣的手段,制蠱之人的品性,可見一斑。”

要想知道血劫劍真正的秘密,找到制作者本人,無疑是最容易的事。

他的神情固然凝重,可不見半點退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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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乎很愛将自己卷入到這些亂七八糟的麻煩之中。”越迷津仍記得萬毒老人所帶來的麻煩,眉頭不知不覺就皺了起來,“就沒有一刻停下來休息休息。”

秋濯雪輕笑了一聲:“我現在不就在休息嗎?忙中偷閑才有滋味,要是一直閑下去,骨頭只怕都要長鏽了。”

越迷津道:“這本不是你的麻煩。”

“也許不是。”

“也許不是?”越迷津皺起眉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叫也許不是?”

熱茶已溫,秋濯雪端起來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在追查此事之前,我也以為萬毒老人已是終曲,再無餘音。可追查到現在,線索卻告訴我們,也許萬毒老人雖身死,但這件事還沒有徹底結束……”

秋濯雪說到此處,忽然臉色一變。

萬毒老人是二人共同的仇家,他此刻提起血劫劍的幕後之人與萬毒老人有所關聯,縱然合情合理,也難免令人多想,只是話已出口,也沒辦法,當即住口不再多談。

“你說過這只是一個猜測。”越迷津不知聽出這層意思沒有,淡淡道,“也許他們并沒有任何關系。”

“不錯,只是一種猜測。”秋濯雪偷眼觀察他的表情,見他并沒有什麽怒色,心下稍稍松了口氣,“所以同樣存在另一種猜測,也許現在不是我的麻煩,可等到後來,就變成了我的麻煩。”

越迷津就沒有再問了,他知道這已表明秋濯雪的決心了。

“你何必煩惱呢。我一無妻兒顧慮,二無重擔在肩,三無門楣要光耀。”秋濯雪看着他眉頭緊鎖的模樣,不由得悶悶笑出聲來,“不愁吃也不愁穿,潇灑一身輕,倘若不找些事給自己做,那這百年光陰豈不憋悶死人了。”

春風醉人,暖煦的陽光照在身上,秋濯雪不願再多提萬毒老人,于是慵懶地舒展開一雙長腿,斜斜躺在了船頭曬太陽,他眯着眼睛,像只餍足的貓,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這一刻的閑暇。

“春日佳景,來,躺下來曬曬太陽,看看這山光水色,何必總是愁眉不展呢。”

越迷津當年不明白他為何生死關頭仍能那般灑脫,現在依舊不明白他為何能對将面對的險境如此鎮定自若。

于是越迷津也躺下來,側過臉,從茶幾底下能看見那綢緞般的長發在陽光下閃爍着光,無端想起明月影挾持秋濯雪時,散亂的發絲于風中輕輕飛舞的模樣。

狼狽、可憐,又……令他真實。

“只有你嗎?”越迷津忽然問道。

秋濯雪沒有聽清,就下意識問了一句:“什麽?”

越迷津心平氣和地問:“你準備一人去墨戎嗎?”

他微微眯起眼,不太适應地面對着刺眼的日光,暖意無聲無息地浸透他的皮肉,仿佛每寸筋骨都随之松懈,幾乎令人融化在這明媚的陽光之下。

秋濯雪并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微微笑起來:“你在擔心我嗎?”

越迷津沒有說話。

“多謝你了,我很歡喜。”秋濯雪也不需要他說話,微微一笑,将手枕在腦後,另一只手懶懶地搭在自己的胸膛上,笑語道,“只是我這褲帶子不是很好,只能将自己的腦袋別在腰上,要是再多別幾個其他人的腦袋在腰上,這腰帶就難免要斷了。”

他的口吻實在輕松又潇灑。

越迷津的心情卻再度沉悶起來,血劫劍在眼皮子底下丢失,自己當然不能袖手旁觀,這樣的理由跟慕容華說一說,倒還能含糊敷衍過去,可是對上秋濯雪就全無意義了。

陰差陽錯同行了這麽久,越迷津當然看得出來,秋濯雪的确并沒求他相助的意思。

他日日外出練劍,秋濯雪從沒說過什麽;他遇到新的對手,秋濯雪也不曾坦言懷疑對方的來歷。

就連血劫劍丢失,秋濯雪身受重傷,同樣沒有半句責怪。

從始至終,秋濯雪都只是體貼地順應他的要求。

他們是同行,卻從未同心。

“倘若我不開口。”越迷津緩緩道,“接下來,你是不是就要跟我說,如今血劫劍已丢失,你已無牽挂,自此後山長水遠,還望珍重。”

秋濯雪聽他學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大笑起來:“你是到哪個茶館裏學這麽一番話來的。”

“是或不是?”

越迷津并沒有被這陣不合時宜的笑聲影響,也沒有覺得尴尬窘迫,而是不大不小地壓住秋濯雪的聲音,他的嗓音聽起來很低沉,語速也不算快,不知怎麽,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令人懼怕。

秋濯雪很強,他的武功與心計在當世幾乎都數一流,這樣的聰明人無疑是個大麻煩,因此明月影可以用徐青蘭支開越迷津,可以用虛名釣住慕容華,卻始終找不出秋濯雪的破綻,無可奈何之下,只能自己親自應對他。

在這盤棋局上,明月影本已領先數子,可她對上秋濯雪,最終仍只下了一個平局。

秋濯雪本該輸得一敗塗地,卻硬生生翻盤,不但令明月影與幕後之人翻臉,還得到了真正的線索。

明月影要秋濯雪牽制幕後之人,秋濯雪又何嘗沒有相同的心思。

越迷津不想被利用,卻也不想見秋濯雪去送死,偏偏他又搞不懂這是不是秋濯雪欲擒故縱的手段,就為了引自己上鈎。

他為何這般聰明?

倘若稍微笨一些,蠢一些,能叫越迷津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思,豈不是簡單容易得多。

甚至弱一些,哪怕要受他的利用,他卻也只能依仗越迷津,這不也很公平?

秋濯雪輕輕嘆息了一聲,慢慢坐起身來,終于端正起表情來,只當是越迷津多疑心起,安撫道:“你不必再這樣出言試探我,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利用你,我并沒有這個意思。”

越迷津一怔。

“我并不是有意與你提起萬毒老人的,也不是故意暗示這件事還沒結束。”秋濯雪沉默片刻,“只是……我們許久沒見了,我也不知道除了閑話之外,我們還能說些別的什麽。”

萬毒老人就如同懸崖旁一根斷裂的繩索,牽系着他們兩人,只要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可他們之間,只剩下了這根繩索。

要不是秋濯雪提醒,越迷津還真沒想到這一茬。

越迷津只說:“我沒有這個意思。”

他向來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這倒叫秋濯雪禁不住好奇起來,他側過身體,仔細看着越迷津:“沒有這個意思?那……為什麽?”

“因為我希望夏日賞蓮,冬日賞雪時,站在我身邊的是一個人。”越迷津瞪着他,“而不是一具屍體。”

秋濯雪實在忍不住想笑,又覺得眼眶酸酸的,他緩緩道:“這本不是你的事。”

“你不是也說,也許會變成我的事。”越迷津冷冰冰地回應他。

方才的話突然颠倒了人來對答,實在有點好笑,正當秋濯雪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的時候,越迷津忽然又來了一句:“而且你不必将我的腦袋別在你的腰帶上,我自己有。”

這下秋濯雪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

越迷津實在不懂有什麽好笑的,他只是皺着眉,看着眼前這個好像發了瘋的秋濯雪,甚至伸出手去試試他是不是在發燒。

“好!”

秋濯雪不知是不是誤會了這只手的來意,也伸出手來與他交握。

“我們一同前去。”

越迷津看着他的笑靥,只是漠然想道。

不論他是否有欲擒故縱之意,既是我心甘情願的,就不能算是利用。

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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