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顏無痕來時, 越迷津與楊青正在二樓旁聽。

當日楊青反應已算快,卻沒想到明月影連這點可能都已料中,他與白娘出船艙時, 看見眼前數名黑衣人,幾乎心都停了一拍。

所幸慕容華來得非常及時,還帶來了越迷津。

黑衣人甚至沒來得及出手, 就徹底失去了性命,呼嘯而來的劍氣餘勁甚至削斷了楊青一縷剛長到耳朵的頭發。

在生死關頭,楊青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緊接着就聽見白娘的一聲尖叫, 他下意識顫抖了一下, 直到慕容華走過來将他摟在懷中,才敢再度睜開眼睛。

姓白的船娘此刻已經徹底暈厥過去, 船上東倒西歪着十幾具屍體,鮮血正無聲無息地淹沒甲板,仿佛上一層血漆。

混沌的日月交接之時, 楊青能感覺到慕容華在微微顫抖,于是他忍不住好奇, 從袖子縫隙裏探出頭去——看見一截劍尖, 血珠一顆顆自其上滴落。

越迷津衣不染塵,眉眼鋒利, 站立血海之中, 猶如天地烈焰所鑄成的一把神鐵。

楊青曾看過風滿樓的劍, 凝風聚雪, 勢若奔雷, 讓他想起以前讀過有關公孫大娘的詩,每每回憶起來時并不覺得可怕, 反倒覺得很美。

他并不懂得劍術,說不上什麽門道,只是那一瞬間忽然覺得,風滿樓仍是在人在用劍,可越迷津似乎已成為劍本身。

濃濃的血腥氣不但沾染了覆水劍,也同時浸染在越迷津的身上。

直到越迷津收劍入鞘,走過來,用幹燥溫暖的左手将楊青探出來的頭推回到慕容華懷裏,他身上似乎才恢複了一絲絲人氣。

如果說秋濯雪滿足了楊青對江湖最風雅的那一部分幻想,那麽越迷津無疑滿足了楊青對絕頂高手的幻想。

強得離譜,強得蠻不講理。

只是楊青從來沒有想過,見識到這種力量時會帶來這樣巨大的沖擊感。

加上最近發生的事太多,秋濯雪又受傷,慕容華為他的事上下奔走,這幾日楊青幾乎只能跟越迷津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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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就想說。”顏無痕才走,越迷津就看了一眼準備回房的楊青,“你明明很害怕我,為什麽從來不說?”

楊青端着自己的小板凳,站在門口,略有些驚訝地看着他:“越大哥,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這讓越迷津一時語塞,他沉默片刻,緩緩移開目光:“我看得出來,你雖然從來沒有明說過,但是跟我在一起時總是很緊張。老道士曾經告訴過我,不該在你們這些孩子面前殺人,是我……沒能做到。”

“這不是越大哥的錯!越大哥是為了保護我啊。”楊青沒料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越迷津收入眼中,臉色煞白,急忙解釋起來,“強大的力量的确讓人恐懼,不過,一味只害怕力量,害怕争鬥又有什麽用呢?難道人家會因為你的害怕就不來欺淩你嗎?”

越迷津沉默地注視着他。

“正相反,就是因為害怕,他們才會欺淩你。”楊青生怕他誤解,說得幾乎有些急促:“只要是力量就恐懼,只要是紛争就反對,又有什麽用?要是我跟那個黑衣人說,你這樣做不對,這道理連我都懂,難道他就真的乖乖地走了嗎?”

越迷津每次與楊青相處,這孩子都顯出一種與年紀不符的懂事與善解人意來,實在讓人懷疑他身上都發生過什麽事。

“就好像是秋大哥,這血劫劍分明跟他沒有關系,可是他承擔下來,丢失就成了他的責任。”楊青幾乎是喃喃自語,“又像慕容大哥一樣,明明是那個女人的錯,到頭來,卻成了他識人不清一樣。”

楊青低聲道:“人們總是在譴責好人做得不夠,我不喜歡這樣的故事,我也并不是恐懼你,只是我很弱小,也很無能,甚至看到屍體都會害怕。”

“我知道就算我害怕,越大哥你也仍然會保護我;就像別人冤枉秋大哥,秋大哥也不會在意一樣,就是因為這樣……”楊青捂住自己的胸口,“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不知感恩的人,更不希望讓我的英雄落到比我更無助的境地裏去。”

這樣一番話,實在令越迷津始料未及,他只是深深看着這個少年,半晌才道:“也許我并沒有你所想象的這麽好。”

“但是……”楊青終于擡起頭,看向越迷津,“對我來講,已經足夠好了。”

越迷津靜靜地看着楊青,忽然道:“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啊?誰啊?”

楊青茫然地擡起頭,卻見越迷津忽然往船尾的長廊上走去,他端着小板凳,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躊躇片刻,還是放下板凳跟了過去。

越迷津道:“我曾經跟你說過的,那個隐瞞了真實目的,或者說欺騙我的朋友。”

這次楊青發出了震驚的聲音,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只無辜的鼹鼠被越迷津突然從悲傷的坑洞裏強行□□:“啊——?我哪裏讓你想到她?”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似乎是個跟明月影差不多的壞女人吧?

楊青依稀還記得這個壞女人是為了一個男人,來故意接近越迷津的,之後他因為跟秋濯雪談了談,覺得這是越迷津的私事,就沒有再亂提過了。

要不怎麽說人間自是有情癡,人們從歷史裏唯一吸取的教訓就是人類永遠不能從歷史裏吸取教訓,越迷津的前車之鑒顯然沒能給慕容華一絲絲的提醒跟心理準備。

“他也很體貼。”越迷津并沒有在意楊青的聲音,“他曾告訴過我,與我們為敵的人并非都是壞人,有些人是為名利驅動,可有些人卻是被利用了善念。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缺陷,只要被利用,沒有任何人能脫逃,你我也不例外,因此不必受他們所擾。”

這話聽起來,果然是個很體貼溫柔的人。

不過這句話還真是……

楊青幾乎一下子就想到了越迷津的情況。

安慰自己的事不必多說,就說大事,先是放棄了萬劍山莊劍約,再是忍耐喪友之痛,跟秋濯雪一路同行,後來為了血劫劍這種大事,還追上來護衛左右。

正如秋濯雪說的,任憑他再怎麽口燦蓮花,越迷津硬要不識大體,非跟人打起來,其實萬劍山莊裏也沒幾個人能攔住他。

楊青跟他相處這麽久,還以為越迷津天生外冷內熱,沒想到居然是那個壞女人影響的。

一想到教會他這一套的人本身卻是佛口蛇心,怎麽說呢,還真是令人感覺心情分外複雜。

越迷津當然不知道他的小腦袋瓜子裏在想些什麽,而是繼續說下去:“你與他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的武功遠勝過你,因此眼界有所不同。”

紮心了……楊青默默退後了兩步。

“不過真正讓我敬畏的,并非是他的武功。”越迷津淡淡道,“力量的強弱并非永遠,生老病死,人之常态,沒有人能永遠保持在如今鼎盛的模樣。我曾經面對許多劍客,深知歲月的摧殘比任何仇敵都更可怕。”

楊青實在想不到,越迷津這樣的年輕,竟然能說出這麽滄桑的話來。

“他不會因外人的冤枉而憤怒,更不會因旁人的誤會而痛苦,堅信自己的判斷,也寬容無窮無盡的愚昧,理解不同人的想法。”

哇,這個壞女人果然很有魅力……

楊青聽得幾乎入神,雖然他已經知道結局,但是突然就能夠理解越迷津這樣的人物為何泥足深陷了,直至現在都難以抽身。

“正因如此。”越迷津道,“我才無法信任他,更無法……放下他。”

楊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覺得好像高興自己挨誇也不太對勁:“那越大哥,要是你現在見到她,會想怎麽做呢?”

“我已決意放下。”

放下的當然不是人,而是過往的那段恩怨。

這就有點超出楊青的處理範圍了,他很想申請場外求助,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樣你會感覺好一點嗎?”

兩人不知不覺已走到樓梯口,秋濯雪聽見動靜,擡起頭來,對着他們二人笑了笑。

楊青興奮地探出身體,急忙揮揮手示意,緊接着就聽見越迷津的聲音。

“不知道。”

我只希望心能夠平靜下來。

慕容華看到越迷津的時候,神情略有一絲不自然,很快就出聲問道:“你們怎麽下來了?”

“我想,是時候決定他的去留了。”越迷津指了指楊青。

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楊青臉上,他有些拘謹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待着三個大人決定自己的命運。

墨戎深處瘴氣彌漫,若非是本地人士,貿然進入必然受瘴疠浸染,輕者小病一場,重者一命嗚呼。

秋濯雪與越迷津都不敢亂闖,更何況楊青。

“留在我這兒吧。”慕容華忽然道,“不過一張嘴,能吃掉我幾袋米。”

楊青跟慕容華并不熟悉,不由得往越迷津身邊縮了縮。

秋濯雪一愣,随即皺起眉來:“可是你……只怕不太方便吧……”

他頓了頓,還是沒有說得太明白。

“有什麽不方便的。”慕容華灑脫一笑,“她雖不是個好人,但是有句話說得沒錯。我這麽多年來無非是自困樊籠,在撕信送來線索時,我就已想通了,商人看得是真金白銀,只要我賺得足夠多,就絕沒有人敢給我臉色看。”

他臉上雖笑着,但眉宇還是很陰沉,顯然還是介意月影的事。

一個心結解開,卻又有另一個心結打起。

秋濯雪心中輕嘆一聲,面上不變,淡淡笑道:“那我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慕容華注視着楊青,見他難掩惶恐,忍不住輕輕一笑,忽然手挽長發,側過身子,佯做婦人姿态:“怕什麽,你看我是誰?”

時間已遠,越迷津對慕花容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因此只覺得慕容華矯揉造作,并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楊青卻在挽風小築與慕花容相處過一段時間,因此一下子看出來,頓時目瞪口呆,三觀震碎。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可能笑點不多,但是我覺得蠻重要的。

楊青作為現代人跟被保護者,真正去理解并且包容江湖與現代格格不入的野蠻性。

越迷津為了內心的平靜而決意嘗試放下。

慕容華最終決定坦然接受最真實的自己。

他們三個人生命的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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