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午後燥熱,醫務室裏開着冷空調,隔絕熱氣。

半透明的窗簾遮不住什麽,陽光灑進來,地上橫着幾道影。

白色病床上蜷縮着小小的一團,小臉埋在枕頭上,臉色慘白,眉頭皺着,黏濕的睫毛可憐地垂着。

陳游瞧着,悄聲道:“小天鵝看起來要淹死了。”

謝雲遐輕倚在床腳,低着頭單手發信息,通知謝女士這個消息,免得再來煩他。

“白長翅膀了。”

他懶懶地說了句,偏頭看床上的人。

視線停了幾秒,謝雲遐直起身子,幾步走過去,在陳游詫異的視線裏俯身靠近床。

他低眼,指節微屈,勾住她的帽子,往上一掀。

瞬間,小蒼蘭的味道撲面而來。

女孩子藏在帽子裏的鴉羽般烏黑的發絲忽然散開,像水母臌脹柔軟的身軀,變得透明、輕薄。

謝雲遐看清了她整張臉。

沒了悶熱的帽子,她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偏古典的長相,五官疏淡,線條流暢柔和,膚色雪白,一頭烏發柔順筆直,沒有任何染色劑的痕跡。

他一頓,忽然想起小時候。

謝雲遐之所以對小胖天鵝有印象,是因為他的記憶裏都是她的眼淚,她實在太愛哭了。

愛哭到什麽地步呢——

看到陌生人,吓哭。

看到長蟲子,吓哭。

聽到大嗓門,吓哭。

這是偶爾,最多的還是被欺負哭。

小姑娘怕生,不敢和人說話,一說話,小臉憋得通紅,最後跑到他身後躲着,臉往他背上埋。他不在的時候,小朋友們沒了顧及,摸她梳好的公主頭,摸她蓬蓬的裙子,大聲喊她小胖。

她每次來找他,都頂着一雙通紅的小鹿眼,哭着喊哥哥。

小時候雪白滾胖。

長大了,臉上沒幾兩肉。

謝雲遐收回視線,偏頭問陳游:“你看着?下午我有事。”

陳游納悶:“你這陣怎麽成天往外跑?既然這麽閑,你就到隊裏指點兩句怎麽了?”

謝雲遐頭也不回:“走了。”

陳游朝他比了個中指,在椅子上坐下,餘光瞄到謝雲遐似乎停下來,往床上看了一眼。

他擡頭去看,門口哪有人影。

“這天,熱出幻覺來了。”

陳游嘀咕了句,繼續玩游戲。

鹿茸茸仍覺自己在軌道中央,耳朵裏是火車的轟鳴聲,一輕一重,吵得她睜開眼睛。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到門口的那道身影。

高度和輪廓熟悉,似乎……是昨天在操場上的男生。

男生個子很高,185以上,側臉疏冷。

紅色T恤張揚熱烈,底下是黑色工裝褲,踩着紅白相間的球鞋,自然垂落的右手上提着一個頭盔。

鹿茸茸睜大眼,想看清他的模樣。

但那陣吵鬧聲又回來了,一輕一重,她後知後覺,這是自己沉重的呼吸聲,灼熱粘稠。

昏睡過去之前,她想起快暈倒的時候聽到的名字。

謝雲遐。

謝、雲、遐。

走出醫務室,謝雲遐嫌棄地拿遠電話,聽謝女士着急忙慌地說了一堆,最後說她要來學校。

他哼笑:“就她那個膽子,肯定吓着。”

謝女士思索過後,語氣一變,柔聲道:“乖兒子,這陣子茸寶就交給你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妹妹嗎?這不就有了?”

謝雲遐:“?”

他什麽時候想要妹妹?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了幾句,不經心地擡眼,瞥見綠蔭下兩個穿着迷彩服的男人。

兩人正在争執,聲音逐漸提高。

“我怎麽知道她是真的不舒服?說不定這回暈倒也是裝的!”

“醫務室都打電話來了!怎麽可能是裝的?”

“我……”

幾分鐘前,大嗓門教官看鹿茸茸遲遲沒有回來,懷疑她在什麽地方偷懶。

正要去找人,就見隔壁教官過來,說醫務室來了電話,說有個學生暈倒了。

他一時懷疑她是故意的,又有些忐忑,怕她真的暈倒,便和人磨蹭過來了。

謝雲遐聽了一陣,對電話那頭道:“媽,有點事,先挂了。”

謝女士直覺不對勁:“你上回用這個語氣說話,你爸氣得把你拉黑了一個月,還停了你的副卡。你又要做什麽壞事?”

謝雲遐随口道:“我初中就不用他的副卡了。”

謝女士:“……”

謝雲遐挂了電話,腳步不停,迎面對上兩個教官。

他輕松把兩人逼停在半路,視線掃過那個大嗓門教官,嗓音淡淡:“第一次來東川大當教官?”

高大的男生擋在身前,比他們高了近一個頭,身高的絕對壓制帶來無聲的壓迫感。

陽光下,他眼睫低垂,眼睑處落下一道陰影。

大嗓門教官看他一眼,莫名其妙:“你誰啊?”

謝雲遐沒搭理他,翻開微信通訊錄:“讓你們來軍訓是欺負學生的?要麽我打個語音問問我朋友是不是改政策了?”

他翻轉手機,屏幕上,聯系人的名字寫得清清楚楚。

大嗓門教官看到聯系人,臉色一變,正要說話,被另一個教官攔住。

謝雲遐随口道:“這是以前我軍訓的教官,前陣子和我說高升了,問個軍訓的事應該……”

“等等!”

大嗓門教官表情難看,攔住謝雲遐的動作。

這是他們領導,要是讓領導知道了……

“我沒欺負她。”教官的嗓門弱下去,“我以為她是裝出來,吃不了苦,想逃開訓練。”

謝雲遐收回手機,輕擡起眼:“然後呢?”

男生神情平靜,純黑的眼珠盯着你,過分的黑在這大夏天無端生出一股冷意,讓人不敢直視。

大嗓門教官僵住:“……什麽然後?”

謝雲遐扯扯唇角:“小學生都知道做錯了要道歉。”

大嗓門教官沉默了一陣,袖子被另一個教官扯了扯,他低聲提醒:“最後一下午了,別鬧出事來。”

大嗓門教官別開眼,語氣生硬:“知道了。”

謝雲遐邁開步子,和他擦肩時停下來,手掌摁上他的肩,懶聲笑笑:“晚上我會來确認,你到底有沒有道歉。”

鹿茸茸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涼風從窗縫裏吹進來,夏日夜晚蟬鳴聲吵鬧,鼻息間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燈光刺眼。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醒了?”醫生走過來,戴上聽診器檢查,片刻後說,“沒事了,這兩天注意休息,避免長時間暴曬。你幾個朋友剛走,被喊回去參加新生表演,應該在操場。”

鹿茸茸清醒過來,出了一身汗,整個人松快不少。

她和醫生道了謝,離開了醫務室。

夜晚的東川,和白天像是兩個天氣。

晚風陣陣,樹梢唰唰作響,像有無數個小精靈在枝頭起舞,這陣風吹得人有點冷。

鹿茸茸瑟縮了下,往路燈照亮的地方走。

現在是晚上八點,她在去操場和去便利之間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去便利店買點吃的。

她有點餓。

便利店燈光明亮,人不多,很安靜。

鹿茸茸簡單挑了飯團和酸奶,結完賬準備離開。

走出門,迎面走來一群男女,她下意識轉彎,避開會交彙的大路,走到更安靜的小道上。

走出幾步,她反應過來,有些懊惱:“怎麽又躲開了……”

醫生對她病症的建議是盡量在家,避免接觸人群和陌生環境,但上學不可避免,她必須克服。這樣的情況,每到一個新學校她都要重複經歷一次,只能盡量适應。

鹿茸茸低着頭,喪氣地打開飯團咬了一口,随即微微睜大眼,這個飯團好好吃啊。

一打岔,她忘了煩心事。

小道上沒有人,涼風寂寂。

路燈孤零零地立着,光線黯淡,放眼望去,樹影晃動。

鹿茸茸沒敢看,只是慢吞吞地吃着飯團。

風吹過,她敏銳地在風中嗅到一陣淡淡的煙草味,這個味道并不好聞,有點嗆人。

她悄悄屏住呼吸。

忽然,“啪嗒”一聲響。

一個被揉皺的紙團滾落在她的鞋子前,像是刻意出現的攔路虎,不讓她往前走。

鹿茸茸愣了下,往四周看了看,沒看到人。

她站在原地糾結片刻,看向躺在腳下的紙團。

紙團開口松散,像是被人随手一揉,再往後一丢。

鹿茸茸撿起紙團,小道上沒有垃圾桶,要出去再丢,她正想捏緊,忽然瞥見黯淡光線下扭曲的字——

人民醫院。

她愣住,是診斷報告?

這個……不可以亂丢吧?

鹿茸茸沒再打開看,握着紙團,試探着往前走了兩步,忽而瞥見黑暗中的一點猩紅,在樹影間搖搖晃晃,像一盞即将熄滅的燈。

她挪動腳步,擡眼看去,不遠處的長椅上,坐着個人。

一道利落的剪影。

他微垂着頭,肩膀微弓,過分長的腿微微岔開。

男生眼睫垂落,清冷的光攀在淩厲的側臉上,下颔線條因他仰頭吐息繃成一條直線。

鹿茸茸抿了下唇,沒再往前走。

他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是因為診斷報告嗎?

她收攏手指,捏緊掌心的紙團。

鹿茸茸做了個深呼吸,放輕腳步,飛快地往前走,靠近長椅,路過那道剪影,再伸出手,松開掌心,将紙團丢在椅子上。

他應該能看到吧?

她松了口氣,微微急促的心跳慢下來。

鹿茸茸步子剛邁出去,有一股強大的力道從後傳來,緊緊拽住她的衣服後領,猛地一下,視野極速倒退,耳邊呼過一陣風。

這一瞬,她像在火車上。

火車倒退,四周卻不是曠野。

一聲悶響,她撞到男生緊實的胸膛,只一瞬,被打開距離。

她變成了一塊磁鐵,附在吸鐵石上。

鹿茸茸呆住,吓得忘記了呼吸。

須臾,一道溫熱的氣息落下,拂在耳廓。

男生的嗓音微啞,很低地問:“你看到了?”

鹿茸茸下意識搖頭,慢吞吞轉身,對上近在咫尺的黑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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