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回

☆、第八回

白烨不記得那日是怎樣回到江府的,只記得回去的時候,府中的人像是蜜蜂繞着蜂窩圍着江姍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卻惟獨不見江虞。

“江虞在何處?”白烨随手拽住一個小厮,那小厮見是白烨,問的又是江大小姐的事情,忙疊聲道,“不知道,不知道。”

白烨松開他,他便匆匆端着臉盆往江姍那處去了。

透過推開的門的縫隙,白烨可以看見江姍正躺在榻上,側着身子面色慘白地俯在床沿不住嘔吐,屋裏的婢女忙成一團,亂成一鍋,而身為姐姐的江虞卻不在。

白烨站在江姍門前院中,身邊的槐樹落下幾片凋零的葉子。

她突然猜到了江虞可能去的地方,猛然轉身,又朝府外去了。

在門口見到一匹白色駿馬,也不管是誰的,跨馬便上,徑直往北邊孫府奔馳而去。

到了孫府前的大道上,遠遠便見到一匹紅棕烈馬,白烨的懷疑得到了确證,心下一沉,勒馬不前。

她果然在此,孫權和江姍都出了事,她不關心她的妹妹,反而跑到這裏假惺惺地賠禮道歉。

白烨冷笑,勒住馬匹欲回。

眼前風景在倒退,風輕拂着耳邊的碎發。

上方的日頭正烈,刺眼的陽光使得她微眯上眼睛。江虞的美貌和財富早就盛名在外,可與此同時,她還是一個為達目的誓不罷休,事事權衡利弊的生意人,商人無利不往,世人單看到她表面的美好,卻忽略了她背後的心機手段。

一個只憑着身份高低來選擇救人的人,一個只知道趨利避害而放任親生姐妹不顧的人,實在是,自私到可怕。

白烨的手拽緊了缰繩,缰繩将她的手勒上一道血痕。

夢中,那個身穿紅衣喜服的男子,何嘗不是為了他的目的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一陣涼風從耳畔吹過。

白烨一個激靈,身形在馬背上一晃。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白烨皺着眉頭。

我想着江虞作什麽?我是無常,無常便該無愛無恨,穿梭陰陽之間,只為找出那遺漏在生死簿之外的孤魂野鬼,收服他們,将他們帶回無量陰司即可,他人是好是壞,是忠是奸與我何幹?

如此想罷,白烨的心情輕松了許多,握着缰繩的手稍稍松了一些。

只願明日與孫策治療時候一切順利,只要江虞告知自己那女子的下落,讓自己早日回到無量陰司,這在陽間的幾日凡人生活,就都如雲煙,在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日日夜夜中被遺忘。

“噠噠——”是馬蹄聲。

白烨回頭一望,視線越過了身後來往之人的頭頂,一眼便看見了騎馬的少女,江虞雖罩着暗色鬥篷,壓低帽子遮住了半張臉,但她的紅棕烈馬,她的精致繡鞋白烨還是認得的。

下意識地,白烨拐入了巷中避開她。

江虞從巷口徐徐而過,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不要碰撞到行走的路人。

白烨看着她行進的方向皺眉,江虞并不是回江府,她要去何處,不先回去看江姍嗎?

白烨悄然跟随。

江虞并沒有帶人,而是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駕馬走着,不多久,便出了東城門,沿着一條小路,悠悠地朝着遠處一片片稻田走去。

白烨跟着她,越走越覺得此地荒蕪,人煙稀少,她越來越困惑江虞來此是為了何事。

“噠噠——”馬蹄踏在小路上,留下一道深深淺淺的馬蹄印,江虞的紅棕烈馬被釘了特制的馬掌釘,形狀似桃形,故而非常好辨認。白烨不用特意地去找江虞的身影,而只要跟着這馬蹄印便可順利地找到她落腳何處。

出乎意料地,馬蹄印引領着白烨到了一處方形簡陋屋舍,屋舍被大片大片的稻田包圍着,風吹凄凄。稻以水養,但此處稻田土地龜裂,稻杆枯黃萎靡,似乎是大片不能成活的了。

江虞的馬被栓在屋舍之外,嚼着草,馬尾巴甩啊甩,腮幫子鼓鼓地。

白烨翻身下馬,湊近屋舍門前,卻聽那紅棕烈馬頗通人性地嘶叫一聲,白烨立馬豎指抵在唇前“噓——”地一聲,再壓低聲音說,“乖馬兒,我只是來瞧瞧你家主人來這裏做什麽。”

馬眼圓滾滾地瞪着人眼。

一人一馬對視。

白烨嘆口氣拾了一把幹草放到馬蹄前,求饒道,“求求您,別這麽瞪着我?”

馬眼渾圓,水光盈盈地映着白烨那張清秀的臉,白烨明顯地感覺到紅棕烈馬在鄙視她,然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烨又覺得這馬兒似乎奸詐地勾嘴一笑。

白烨頓感不妙,一聲“別——”還未出口,便見馬兒仰頭高亢嘹亮地嘶叫一聲。

白烨一拍自己的額頭。

這麽一叫,江虞定然聽見了,江虞是将這馬養成了精了吧,待回到陰司一定要找判官大人借生死簿一看,瞧瞧這紅棕烈馬到底是什麽修成的,如此狡詐。♀

“你在這裏做什麽?”果然,江虞走了出來,眉目不悅,一臉嚴肅,眼中寒光懾人。她站在房舍門口,冷淡地打量白烨,“你莫非在跟蹤我?”

“我——”白烨話音未落,便聽到房舍裏面一通聲響,似乎有東西被打翻了。

江虞稍稍朝裏回頭一望,然後顧不得白烨便轉了回去。

屋子裏面有什麽讓她如此緊張?白烨好奇得很,也跟了進去。可是裏面的情景卻讓人大失所望,沒有什麽人在,也沒有什麽稀奇物件,屋舍裏搭着幾條圍欄,圍欄之內只有幾頭瘦弱的耕牛,還有幾只小牛而已。

江虞走到圍欄之前,望着耕牛和小牛,遠山眉一直蹙着。

白烨與她并肩站在一起,見她不開口,她也就暫時先沉默着。面前這幾頭牛目光呆滞,嘴角流涎,眼角開裂,身上散着濃重的衰敗腐朽之氣,好像得了重病。

“這屋舍周圍的一大片土地都是江家的耕地,”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江虞忽而開口,聲音低低地,“吳郡土地富庶,糧食的産量也豐富,只是這些農民不知道該如何買賣,于是我盤下了這裏所有的土地,讓他們為我耕種,所産的糧食我江家照單全收,使得他們只要專心生産而無後顧之憂。”

白烨微微側目江虞,看着她絕美的側臉在透過屋舍的光線下半隐半晦,另有一種朦胧之美,白烨心髒突地一跳,回過了精神掩飾失态道,“這裏好像已經荒蕪了很久。”

“幾個月來,江東大旱,土地龜裂,水稻顆粒無收,農民自然都走了。這一大片土地,全都荒蕪了,只餘下這幾頭瘦弱的耕牛。我先前派了幾個人來料理,但卻不想他們竟然這樣懈怠。”說到此處,江虞聲音略略提高,帶着一絲愠怒。

白烨記得先前下過一場大雨,而那場大雨還讓她發過燒,“之前那場大雨……”

“你可聽過于吉?”

白烨搖頭,“沒有。”

江虞看着一只倒在地上的小牛道,“聽聞是那于吉作法,吳郡才有那場雨的。”

“不可能,”白烨道,“四時雨晴,都有天令掌控,豈非凡夫俗子能控制的?”

江虞冷笑,轉過來看白烨,“你還是想告訴我,你是那陰司攝魂奪命之無常?”

白烨方欲辯駁,圍欄內的小牛卻哼哼一聲倒地。

江虞與白烨同時望去,那小牛翻白眼,無力地倒在地上。

“怎麽回事?”白烨趴在欄上問,“為何會忽然要死了?”

江虞回頭四望,在牆角找到三只木桶,一邊解開鬥篷一邊沖着白烨吩咐道,“跟我來。”

白烨一愣,“啊?”

江虞瞪她一眼道,“連日大旱,水槽裏的水不多,牛為了搶水而打翻了水槽,故而這小牛就快要渴死,屋舍不遠處有一處豎井,略有餘水,你跟我去提水救牛。”

江虞彎腰去拿木桶,回頭見白烨還呆着,便丢給她一只厲聲道,“還呆着作什麽?”

白烨抱住木桶,愣愣地看着江虞挽起衣袖,沖出屋舍,目瞪口呆之後,她也急忙跟了出去。

江虞說的水井在農舍的外圍,中間有一條泥道,原本幹涸的道路經過她們多次提水來回,淋濕了許多,于是泥水翻濺到繡鞋上,裙裾上,衣襟上,甚至臉頰之上。

江虞華貴的繡鞋被濡濕,腳下一滑,差點

摔個倒頭蔥,水撒了一半,她索性停了下來,脫掉繡鞋,回頭看着瞠目結舌的白烨蹙眉道,“今日之事,若是說出去半個字,我就叫人将你的嘴縫起來,将你四肢砍斷丢到甕裏去。”

白烨急忙放下木桶捂嘴搖頭,表示絕對不透露半分,江虞這才暫且作罷,光着腳行在泥路上。

白烨在後看着她的纖弱的背影,心裏的有些東西在漸漸改變。她實在想象不到,江虞會為了這些耕牛纡尊降貴,做這些事情。

此刻的江虞裹着泥水衣服,站在圍欄之前微微喘氣,衣衫緊緊熨帖在她的身體上,修飾出婀娜的曲線。她的臉色微帶潮紅,她看着圍欄內的牛漸漸恢複了生氣,擡手以手背一抹額頭露出一抹笑容,“耕牛是農田耕作之本,若是死了一只兩只,便是一戶兩戶農民的命。”她回頭,沖着白烨嫣然一笑,燦爛如日月星辰,淺褐色的瞳孔仿佛将夜色融了進去,熠熠生輝,她由衷說,“謝謝你,白烨。”

白烨被她的笑容晃了心神。

原來她勉力救這些耕牛,便是為了這附近農民之生計。白烨問,“那些農民不都走了麽,你還救他們的牛做什麽?”

“他們都會回來的,”江虞篤定道,“只要天公作美,下一場大雨,他們便會回來。畢竟這裏才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土地,他們祖祖輩輩耕作的地方。吳郡不能沒有他們,若是繼續大旱下去,這裏将會餓殍遍野。”說這話的時候,江虞的眼睛裏有情緒在流動。

白烨沒有回話,而是沉浸在江虞方才那段話帶來的震撼之中。原來江虞,是這麽愛惜性命之人,她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殘酷,那麽谄媚。

“白烨?”江虞挑眉,往前走了一步,白烨的臉色有些古怪。

“江虞,你的臉上有髒東西,”白烨指了指江虞的右臉頰。

江虞擡起袖口,往右臉頰上抹了抹,本以為抹掉了所謂的污漬,卻不想讓袖口上的泥漬擦到了原本幹淨的右臉上。“幹淨了嗎?”她認真嚴肅地在問。

白烨板着臉,搖搖頭,“還有一點,再擦一擦。”

江虞看了她一眼,将信将疑,最後還是聽話地擡袖去擦,最終完完全全臉抹上了一層泥。臉上涼涼地,江虞望着袖口一頓,最終明白了自己被白烨戲弄,沉下臉去,壓低聲音道,“白烨……”

白烨聽她聲音沉悶,以為她真生氣了,便上前想用自己的袖口去擦她的臉,“抱歉……我……”

“啪——”一手新鮮泥巴拍在了白烨的臉上。白烨頓感一陣涼意,抹掉臉上的泥巴,木然地看着面前平日裏冷冷清清,此刻臉上卻帶了一絲俏皮神色的江虞。

江虞故作淡定道,“攻其不備。”

“啪嗒——”,突然,白烨也抹了一把泥在江虞臉上,“攻其不備?”

“你!”

“我?”

江虞盯着白烨許久,然後淺淺笑了。

白烨看着她笑,自己也傻傻笑了。

屋舍裏,牛在一邊嚼着幹草,地上泥濘發着臭烘烘的味道。兩個泥人,童心大起,在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地玩着泥戰,有一些東西,在悄悄地落地生根,而她們卻渾然不覺。

多年之後,當其中一人孤坐在陰寒森冷的寶座上時,托腮想起的,還是這一幕嬉笑的場景,念念不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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