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回

☆、第十七回

江虞與江姍一同落座,餘光睨着站在大堂中心的于吉。

雖然他看起來瘦弱,随時都快倒下去似地,但當兩個健壯的将士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對吳侯孫策下跪的時候,他卻挺直了脊梁,膝蓋硬的像是千年鐵刀木的樹幹。

孫策見此狀,一拍幾案怒斥道,“妖道妖言惑衆,你可知罪?”

于吉詭異笑道,“試問吳侯老夫何處妖言惑衆了?”

孫策靠回紅木椅,道,“你借江東大旱之便,捏造你能求雨的謊言,誘使百姓遵你為神,聽你蒙騙,這難道不是妖言惑衆?”

于吉眯着眼睛道,“敢問吳侯,江東幾月來是否一直大旱?”

孫策不語,只是瞠目瞪着他。

于吉再道,“再問吳侯,前幾日是否下了一場雨,而這雨是在老夫擺設祭壇求雨之後?”

孫策截道,“下雨乃是四時節令,天眷顧我江東百姓,并非汝之功勞。”

“呵呵,”于吉略睜開一些眼睛,笑了笑,臉上的褶皺更加深刻明顯了,“話說到底,吳侯還是不信于吉能求雨罷了。”他陰沉的視線掃過廳內衆人的臉,分外多瞧了一眼江虞,再望向她手邊擺盤裏放着的嶺南運來的柑橘,擡手指着道,“江大小姐,老夫可以嘗一嘗此橘麽?”

江虞随手扔給他一只。

于吉穩穩接住,掰開橘子塞入口中嚼着,“謝謝江大小姐。”他扭過頭望着孫策,又道,“吳侯不嘗一個?”

孫策不知道他打什麽主意,略有遲疑地掰開手邊一個,但掰開之後,他驚住了。

在場的人看見他手中的橘子皮,也都驚住了。

江姍小聲地對着江虞說,“姐姐,吳侯手中的橘子,竟然只有皮沒有肉?莫非這于吉真的是妖道?他果真能求雨?”

江虞雙手纏着放在膝上,面上無任何波動,平靜如一方死水。“現在下結論尚早,吾等暫先看着,莫要言語。”孫策一早讓他們姐妹來此絕非一時興起,眼下沒有其他人在場,孫策帶來于吉上演這樣一番好戲,顯然是做給她們姐妹看的。但他目的為何,難道是殺雞儆猴?

“啪嗒——”孫策将橘子皮扔到了于吉臉上,起身抽出身邊将士腰間的劍,架設在于吉的脖子上,貼近他惡狠狠道,“妖道,你敢捉弄我?!”

于吉擡手靜靜地推開劍鋒,用他那詭異嘶啞的聲音說,“吳侯大病初愈,老夫沒什麽好送吳侯的,不如取龍肝為吳侯泡酒如何?”

孫策愣了一愣,望着門外圍攏過來的小厮婢女們,猛然轉身落回座上,饒有興致道,“好,本侯便看你如何取龍肝?!”

龍乃是傳說中的神獸,世間之人本就未見過。古有黃帝登龍升天,自那之後龍便是真命天子的象征。且不說于吉是否能夠取得龍肝,就算真的被他取到了,孫策有幸能服用之,亦是大補。

大堂之外的人越聚越多,人們開始低聲言語起來。

江姍又問江虞,“姐姐,吳侯這一回怎麽不阻止了?”

江虞分析道,“他七分心思想着于吉取不了龍肝便将他治罪,三分心思想着于吉取了龍肝他便可服用這大補之物。”

江姍點點頭道,“姐姐覺得于吉能取龍肝麽?”

江虞盯着于吉的側臉,輕輕搖頭道,“取得到取不到稍後立判,只是……此人總給我一種詭異之感。”她掃視四周,手肘支在扶手之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腰板筆直,一雙沉寂的淺褐色的眼睛內眼神複雜。

依照于吉的要求,孫策命人取來挂在他房內的一張水墨畫,讓兩個高大的将士展開,一條栩栩如生的巨龍便展現在衆人的面前。

孫策劍眉微揚,道,“于吉——”

于吉托着沉重的鏈條走到那幅畫軸前,打量了上面的巨龍一眼,那巨龍張牙舞爪,飛行在廣袤的海水波濤之上,龍須飛揚,畫得格外氣派。于吉滿意極了,回頭對着孫策道,“希望吳侯不要吝惜這一副畫。”

孫策道,“只要汝能取龍肝,區區一幅畫算什麽。”

“那好”,于吉嘴角一勾,右手便向那畫伸去。

衆人都盯着他的手,慢慢地,衆人的臉上都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有人愣在原地,有人手腳冰冷,有人目光如火般燃燒,有人額頭滲汗,還有人竟然軟了下來,跪坐在地上。

孫策看着眼前這一幕,不禁也怔忡了。

只見于吉那一只幹枯的手臂伸入畫中,撫摸了龍的鱗甲,繼而突然一鑽,鑽入了那畫中龍的身軀,稍後,聽見了一聲肌肉撕裂的聲音,畫中的龍似乎動了動,扭曲着身子,長長地龍須抖動,那龍全身都在顫栗。

江虞望着于吉,他手臂從畫裏抽出來的時候,手心裏有了一個黑漆漆的狀似肝髒的東西,還不停地往地上滴下黑色的血水。

于吉臉上表情扭曲地笑着,面向孫策舉着龍肝道,“吳侯,老夫失策了,這龍肝也是水墨所制,并不能給吳侯入酒,只能舍棄。”說罷,他手驟然一捏,那龍肝爆裂,噴出幾道墨汁朝着四方噴灑。

江姍眼疾手快,迅速起身解開大氅往空中一抖,轉了一圈面向江虞,用大氅将二人牢牢罩住,聽得背後噼啪幾滴水濺聲後,江姍沖着江虞微微一笑,然後放下大氅轉身,見到廳內廳外衆人的臉之後,忍不住噗嗤一聲掩嘴一笑。

“姐姐,這些人——”江姍又笑。

江虞淺淺地彎起嘴角,眼裏終于流露出一點笑意。

原來這四周的人,包括孫策本身,都被這黑色墨點染成了斑點人。尤其在孫策眉心那一點,配上孫策嚴肅的愠怒的面容,分外滑稽可笑。

那時候自己和白烨,好像也如這般狼狽。

白烨?!

江虞心中猛然一跳。手抓着扶手,緊緊地。

自己想她作何?

孫策一抹臉,劍眉豎起怒喝道,“于吉!”臉上結痂的箭痕隐隐有崩壞的趨勢。

于吉淡然的很,老臉上挂着一個醜陋的笑,朝着孫策拱手道,“吳侯莫要動怒,老夫不是已經取出了龍肝了麽,只不過此龍肝暫且不可用罷了。”

孫策道,“莫要裝神弄鬼,此肝明明被你藏在袖中,焉能是那畫中取出的?!”

明眼人都知道,孫策在強詞奪理,但沒有人敢說破。

于吉笑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取一樣此刻沒有的東西來。”

“何物?”

于吉眼角褶皺一舒,道,“益州牡丹何如?”

孫策聞言,眼中狡黠一閃而過。

此時節令,并不是牡丹盛開的季節。于是孫策道,“汝若能采一朵盛開的牡丹來,吾當信服。”

于吉眉目不動,口中念念有詞。稍許時候,便輕輕松松地從袖口中取出一粒種子來。

孫策撫掌大笑,“只不過是一粒花種,于吉妖道,你失信了,來人——”

“慢着,”于吉截斷道,“請吳侯搬來一盆土來。”

孫策靠回座椅,眯着眼睛吩咐道,“如爾所言。”

于吉将那種子埋在小盆裏,繞着那盆手中捏訣作法。

衆人屏息以待。ω本ω作ω品ω由ω

不多久,便有一青蔥抹綠破土而出。

江姍大驚道,“這于吉果然有些本事!”

江虞則沉悶不語,目光逡巡四方,最終落在孫策臉上。孫策并未像方才那樣惱羞成怒,而是隐隐有喜悅之色,但只是一閃而過。

為何他……

江虞沉思。

這裏有不對勁的地方。

大堂外的人群裏忽而爆發出一陣贊嘆,有幾個人紛紛沖着于吉跪下,大呼“天師萬歲!”但這萬歲又豈能是随便叫的?普天之下,只有天子才敢承起這萬歲之名。

但于吉真的使那萬花之後的牡丹在這樣深秋寒冷的季節裏盛開了。

就連孫策也微微動容,扶着椅子緩緩站起來,眼中透着不可置信。

于吉站在一邊,矮小瘦弱,仿佛風一吹便會倒下。

“吳侯如今可滿意了?”

“嚯——”随着銳利的聲音嗡嗡入耳,于吉眼前寒光一閃,鬓角的白發飄落了幾根。回視那牡丹花,從花梗處被人劈開,斷裂兩段,整整一朵都落在了地上。

孫策從容收起劍,轉身側首目視于吉冷冷道,“此花非益州牡丹!”

衆皆嘩然。

于吉攤攤手,“吳侯既如此固執,老夫無話可說。”

孫策轉身入座,高高早上威嚴道,“來人,将此妖道拿下,三日之後問斬!”

但于吉身邊的将士卻遲遲不聽命,“主公,這……”

“你們敢不聽本侯命令?”孫策怒氣更盛,臉上猙獰。

将士在他氣勢壓迫之下,雙膝跪地抱拳道,“吳侯,于吉的确頗有本事呀!”

“你!”孫策面上肌肉抖動。

“吳侯。”一個冷靜的、令人沉靜下來的溫柔聲音從一邊幽幽傳來。衆人的視線集中在了站起的江虞身上。江虞走到大堂之上,對着孫策恭敬道,“吳侯且慢。”

“你也想替他求情?”

“江虞并非為于吉求情。”

“那你為何阻吾?”

“吳侯請借一步說話。”江虞示意。

孫策示意左右推開一些,讓江虞近前。只聽江虞緩緩道,“于吉已在衆人面前展現妖法,讓衆人敬服不已。此刻吳侯若執意處死于吉,恐會引起衆怒。”

“難道本侯殺不得這妖道?”

“江虞之意,吳侯不如借助這妖道自己的手殺死他自己?”

孫策眼睛驟亮,“江大小姐有何主意,快快說來。”

“不如讓于吉設壇求雨。”江虞鎮定,娓娓道來,“若是求到了雨便能為我

江東暫時解了數月幹旱;若是求不到雨便順理成章地處死于吉。進可攻,退可守,此非兩全其美?”

孫策嘴角勾起,“若非江大小姐是女子之身,吾定要招你為江東謀士。”

江虞淺笑,“實不相瞞,江虞獻計是要向吳侯讨一個人情。”

“哦?”孫策挑眉。

“求吳侯放過白烨。”

孫策望着她的眼睛,如今近距離地看,他越看越覺得江虞的眼睛美麗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連他也在不知不覺中癡了。

“吳侯?”江虞提醒。

孫策清理了嗓子道,“好,吾就給你這一個人情,算是你獻計之功。”

江虞得償所願,欣然轉身退開。

日暮時分才回到江府,這一日一夜的颠簸總算有了結果。

當江虞下馬車仰頭望着江府門口金漆大字的時候,守在門口的小厮匆忙跑了過來,喘氣不止道,“大小姐,府中發生了怪事!”

作者有話要說:  于吉這一段,出自三國演義;但戲弄孫策這一節,源自左慈戲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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