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炒田螺
看到後娘,盧栩莫名就有些尴尬。
尤其是看見她背着個嬰兒下田忙活了大半天回來。
他憋了會兒,有些讪讪地打招呼,“回來了。”
這不是廢話?
元蔓娘卻是沒那麽些想法,看見和她不甚親近的大兒子不再郁郁寡歡,終于有了些鮮活氣兒,眼睛鼻子都酸了,“栩兒,今天可好些了?還頭痛嗎?”
盧栩搖了搖頭,有點手足無措。
“那就好,那就好……”元蔓娘怔怔地望着廚房方向,背上背着她的小兒子,眼裏望着兩小一大三個孩子,聞着廚房陣陣飄出來的香氣,這才覺得他們家終于是挺過來了。
她朝盧栩笑了笑,卻将在眼裏滾着的淚擠了出來。
盧栩咬了咬唇,實在不知道這場面要怎麽應對。
原本他家是不吃午飯的,但田螺做都做了,就着能下饅頭,元蔓娘又進廚房熱了饅頭,煮了粥。
她進去,盧栩就從廚房出來了,元蔓娘都習慣了盧栩無視她,早習以為常,這次她是誤會了,換了芯的盧栩完全是不知道怎麽面對她這如從天降的後娘。
盧銳被放到草席上,他走路還不利索,滿席子爬,盧栩拿板凳坐在一邊看着他,見他要爬出去了,就往回拽拽。盧銳當他是在和他玩,爬地更起勁兒,人來瘋似的嘎嘎笑,臘月也脫了鞋坐到席子上堵他。
元蔓娘不時從廚房探頭看看,忍不住露出個笑。
做完飯,已經過了晌,別人家都該下田去了,元蔓娘沒催他們去給兩個叔叔家送炒田螺,幹脆留出一半在鍋裏浸着,撈出一半自家先嘗嘗。
中午還是老樣,饅頭發酸,野菜發苦,粥比村邊那條河還清澈。有了田螺,對比愈加慘烈。
元蔓娘嘗了兩顆炒田螺,杏眼都吃亮了,讓盧栩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其實也是個吃貨。
盧舟和臘月一大口饅頭一顆螺,吃地頭都不擡,吃不了的小弟盧銳兩步三歪地圍着桌子轉,咿咿呀呀地拍桌子發脾氣,他也想吃,沒人給!
元蔓娘一邊兒給三個大的挑肉,一邊給小的擦口水,笑着忙活個不停,全程只有盧栩有點食不知味。
這炒田螺,他覺得味道一般,頂多就是個普通夜市攤水平,打個牙祭還行,算不得什麽正經菜,可就這樣,他們竟然像吃着什麽珍馐海味似的,盧栩心裏有些難受,總覺得日子不該是這樣。
一頓飯,全家吃得滿足,一小盆螺,除了留出來要給兩個叔叔家送的還在鍋裏,其他的全吃光了。等到他們都吃不動了,元蔓娘才邊收拾邊掃尾。
盧舟帶臘月去給叔叔家送炒田螺,盧栩坐在桌邊,看元蔓娘拿饅頭蘸湯汁吃。他下意識地看向空着的主位。按記憶裏,要是他爹還在,一定是他爹抱着臘月給他們挨個挑螺肉,自己饅頭蘸菜湯。
見盧栩盯着主位發呆,元蔓娘咽下饅頭,有些忐忑地開口,“栩兒啊,娘有些事想和你商量。”
盧栩:“你說。”
元蔓娘說得挺艱難,糾結地捏着手指頭,“那,那娘跟你說說,栩兒啊,那個油,是準備過年守夜要用的燈油……”
盧栩猛咳,聲音都有點裂了,“不是食用油?不能吃嗎?”
元蔓娘沒聽過“食用油”這說法,怔了怔才道:“自然能吃,你若是想吃,偶爾蒸些油花卷也是行的。”
她糾結着,盧栩聽明白了。
他們家吃不起油。
他把準備用到過年的油給用了。
盧栩臉都紅了。
“這田螺好吃是好吃,可不能多吃,”元蔓娘捏着指頭低着頭,小聲道,“你知道,你爹爹下葬,咱們家賣了一大半的田……”
盧栩沒吭聲。
這他是知道的。
他爹死在外面,要麽就地下葬,要麽請人運回來。扶棺回來,人力、路費花銷不少,他爹這情況又算是橫死,按他們本地習俗,橫死不吉,不能立碑不能入祖墳,盧栩和元蔓娘在這點上出奇一致,賣田舉債也要讓他爹入祖墳好好安葬。盧栩的兩個叔叔,一個姑姑,還有在世的爺爺奶奶都拿了錢出來,請人做足了法事除晦,宴請全族觀禮,才将他爹葬進祖墳裏。
這樣,他們家的積蓄,還有賣田的錢,不但花完了,還欠了叔叔姑姑家的債。
元蔓娘繼續數着,“後來你病重,娘實在是沒辦法了,就,就做主又賣了些地給你瞧病……”
盧栩:“……”
她飛快地瞟了一眼盧栩,如釋重負地感嘆道,“好在你的病是大好了。”
盧栩眉毛抖了抖,心想,沒好,原本的盧栩都沒了……
平心而論,盧栩這後娘對他其實不錯,他天天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也沒餓着他、冷着他、給他爹吹枕邊風把他爹吹成後爹,對盧舟更是像親生的一樣。
就他頭疼裝暈這兩天,她也時不時到床邊給他蓋蓋被子擦擦臉,太小事他不記得了,他記事來,除了他奶奶就沒人這麽照顧過他,他親爸親媽,都是忙着卷事業,卷到不要兒子不要家的牛人。
雖然她坐在床邊一個人抽抽噎噎地哭他們家将來可怎麽辦呀時候,他也很尴尬就是了。
盧栩定了定神,沉聲問,“還剩着田麽?”
元蔓娘蚊子哼哼似的:“還剩兩畝好田。”
盧栩眼前一黑,雖然他沒種過地,大概也知道兩畝地養不活五口人。
他問,“那還剩着錢嗎?”
元蔓娘忙點頭,聲音又大了點,“還剩一兩三錢。先還了你三叔四叔姑姑家錢,還是……”
盧栩:“先留着吧。”反正也不夠還。要是把這錢還了,別說油了,他們家恐怕連酸饅頭都吃不上了。
盧栩盯着桌子發愁,剛剛還難以下咽的野菜鹹菜,好像也……不是不能吃……
元蔓娘見他又盯着飯桌,忙問,“栩兒你是不是沒吃飽,鍋裏還有饅頭。”
盧栩連忙搖搖頭。能吃是能吃,不到山窮水盡時候,他也不是很想吃酸饅頭。
元蔓娘安慰他,“其實也不是過不下去,娘都想好了,舟兒、臘月、銳兒還小,吃不了多少東西,咱們家就兩畝地我也忙得過來,我再多織些布,多養兩窩雞鴨,舟兒和臘月都能幫忙打草了,我平時給人縫縫衣裳,你若還想回縣裏當學徒就繼續去,要是想在家,咱們就開些荒田,節省些過,總是能過下去的。”
盧栩臉更紅了。
看着她一臉家裏一切有我不用擔心的表情,再看看躺在她懷裏含着手指睡午覺的小弟弟,盧栩心情十分複雜,同樣是二十五歲,他研究生畢業的大堂姐已經在家休息一年多了,每天不是玩手機就是刷綜藝,而元蔓娘要養育四個孩子扛起家。
盧栩搓了搓臉,“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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