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大家人

盧栩到家放下東西,先去找了裏正說明鎮裏收糧的事。

裏正聽完,憂心忡忡地表示知道了。

收糧是小事,他怕又要征兵。

盧栩回家,臘月和顏文貞在他家院子裏守着魚吃糖。

他們家盧舟拿着剪刀吭哧吭哧收拾魚,剪開,清洗,內髒扔給雞。

見他回來了,極不贊成道:“哥哥,這魚河裏便有,我也能釣,不必花錢買的。”

是,一天能釣兩條算你運氣好。盧栩懶得和他掰扯,照他腦袋上一頓揉搓,“知道為什麽就你沒糖吃嗎?因為你讨人嫌。”

盧舟:“……”

他噘着嘴,“君齊哥給我了,是我沒要。”

可他大哥不聽他解釋,已經帶着臘月和文貞抓田螺去了。

盧舟郁悶,哎。

盧栩帶着兩個小的在溪邊抓田螺,沒一會兒四叔家小滿、三叔家小雨帶着盧福來溪邊玩,小雨八歲,小滿七歲,盧福比臘月還小兩個月,才五歲。幾個小豆丁還沒到能充當勞動力的年紀,天天無憂無慮地一起玩。

既然來了小童工,盧栩就坐在溪邊指揮幾個小豆丁給他抓田螺,優哉游哉地給弟弟妹妹們畫餅:“誰抓得最多明天我給誰買糖吃。”

盧栩揉揉發疼的肩膀,右肩磨破皮了,一動還挺疼,也不知道顏君齊怎麽樣。

臘月捧着一把田螺放到盧栩腳邊的籃子裏,仰着小臉好奇問,“哥哥你肩膀不舒服嗎?”

盧栩揉揉她小揪揪,“沒事,哥哥歇會兒就好了。”

看他妹妹多可愛,還知道關心他舒不舒服,再看顏文貞這傻小子,不知道關心自己親哥,抓了田螺還屁颠屁颠把大的塞給臘月。

盧栩看得津津有味。

太陽開始下山,盧栩将半籃子田螺拎回家,留下顏文貞陪臘月玩,再挨個将小豆丁們送回家。

盧家上代兄弟四個,名字湊了個吉慶有餘,中間還有個女兒,嫁到了鄰村。

盧家老宅位置在村中間靠東,四四方方的土坯大院子,又寬敞又結實,老大盧吉、老三盧有都是在老宅成的婚,到老四盧餘要說親時候,家裏已經住不開,兩個哥哥就商量着分了家,小弟年紀小沒積蓄,把房子讓給弟弟,地分成六份兒,他們兄弟四個和父母一人一份兒,老二盧慶十五就服兵役走了,他那份算給父母,由他們三兄弟一起種着,收了糧賣了錢,都要交給父母。

兩個哥哥除了地什麽都沒要,盧餘便主動要父母跟他住,由他養老。現在盧栩爺爺奶奶還住在老宅主屋裏。

總之,盧家一家還挺和睦。

盧吉徭役橫死在外,盧老太聽到消息就病倒了,一躺一個多月,也不見好轉,盧栩生病的事,家裏就沒跟老太太說,怕她受不住。

盧栩也一直不願意來,主要是吧,他心裏還是別捏,一想到奶奶,還是那個拿着棍子幫他攆狗趕鵝,罵他爸不是個東西,安慰他學習不好沒啥,他們家三輩兒學習都不好的活潑老太太。

小滿進門就喊爺爺,把盧栩跑飛的思緒拉回來。

盧五柱在院子裏劈柴,他一條腿前些年摔傷過,有些跛,走不快,不願意出門叫人笑話,就在家編編筐子劈劈柴,他很瘦,個子也不高,但很有精神,力氣也大,他編的是藤筐,用老藤,編出來又大又結實,四四方方的,背糧食、蓋房運石頭也壓不壞,劈柴也整齊,長短量過似的,整整齊齊跺在牆邊。

見他們來了,放下斧頭喊他們自己玩,自己繃着嘴一跛一跛朝盧栩走過來,抓着盧栩肩膀想說什麽,又什麽都沒說,咕哝了幾聲,拍拍他肩膀,“好好的,啊,要好好的。”

盧栩想起了他爺爺。

他爺爺也不愛說話,整天悶着頭做菜,他去做席面,別人給了肉,他就拿回家悶在鍋裏,等他們放學回來,分給他和堂姐吃。後來他住宿,堂姐也去外地上大學,周末回家,他爺爺掐着點溜達到村口接他,拎着他書包先領他去逛村裏小超市。

細看,他兩個爺爺長得不像,眼睛又是像的。

盧栩本就破了皮的肩膀被拍得生疼,疼得他冒了點小淚花花,又悄悄忍回去,心裏酸酸堵堵的,抿着唇悶悶點了頭。

盧五柱又拍了拍他背,這次能控制住力氣,落在背上輕輕柔柔的,“進屋去看你奶奶。”

盧栩嗯一聲,掀開簾子進了屋。

老太太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聽見動靜睜開眼看見是他,含糊地叫了聲他“栩娃子”按着床沿坐起來,盧栩坐過去,老太太抓着他手掉眼淚,嘴裏哎呦哎呦地喊着“我苦命的娃娃”。

盧栩不知道她說的是他,還是他爹。

一想老太太年輕時夭折了一個女兒,二兒子打仗死在外面,大兒子又橫死在外面,便覺得真正苦命的是老太太。

她含辛茹苦養育的孩子,不到六十,已經沒了三個。

連這大孫子都換了餡……

盧栩低頭看着抓着他手的那兩只手,又瘦,又皺,常年的幹農活,滿手攢的不是繭就是細細的小口子,連手紋都花了。

盧栩搓了搓她手,清清喉嚨,安慰她,“都過去了奶奶,我大了,能掙錢能養家了,你照顧好自己,養好身體。”

四嬸端着水進來,也勸她,“是呀娘,可得養好身體,不能叫孩子們擔心了。”

老太太抹眼淚,滿面悲戚。

盧栩看不得,只好轉移話題,“四嬸,你家糧還多麽,鎮上碼頭那有人收糧,一石糧五千文,陳糧,豆子,谷子也收。”

盧四嬸吃了一驚,“有有,家裏存了不少。”

這幾年糧價年年漲,家家戶戶都存糧等漲價,但一下給這麽多也遠超市價了!

盧栩道:“那你留好到夏收的口糧,收拾收拾,叫盧軒裝好了明天到碼頭賣。”

盧四嬸應着,急吼吼去看存糧了。

盧栩沒多待,又叫上小雨和盧福去三叔家。

三叔家稍遠點。

三嬸比四嬸更積極,她想買牛。

三叔三嬸勤快,長子盧輝也大了,十五六已經比許多大人能幹,成天長在田裏不是除草就是追肥,三嬸惦記給他蓋房子娶媳婦,在村邊開了五畝的荒,要是有頭牛,盧輝就不用那麽辛苦。

她家原本有頭老牛,後來老死了,本想再買一頭,偏偏趕上打仗,牛價飙漲不說,大多還被征去運糧草,她攢了好幾年,每次眼看能買只牛犢了,又總錯失掉。盧栩爹下葬,錢不夠,借得最多的就是三叔家。

聽說糧價高,最高興的就是她。眼看就到夏收,省一點再湊些野菜豆子怎麽也能撐過夏收了。

“我明早叫小輝拉了板車去你四叔家喊上小軒。”

“行。”

三叔家有個舊板車,能運糧。

盧栩從三嬸家離開,他堂弟盧輝還沒從田裏回來,盧栩暗暗搖頭,他還是好好賣他的炒田螺吧。

回到家元蔓娘已經摘了一筐野菜回來正往晾衣繩上挂。

盧銳趴在筐子邊,拽着根野菜往嘴裏塞。

“能吃嗎你就吃?”盧栩把他拎到一邊,抹抹他嘴邊的土,把他手裏的野菜葉子拿了他還不高興,嗷嗷地喊。

元蔓娘聽見動靜見他回來了,拍拍身上土準備做飯,“栩兒啊,那魚脍食不新鮮了,咱們蒸了還是煮來吃呀?”

盧栩:“不用,我來做。”

元蔓娘問:“可是要賣的?”

盧栩搖頭,“不賣,咱們自己吃。”

元蔓娘點點頭,“哎。”

見盧栩進了廚房,她跟兩步,又停下來,撓撓頭,還是沒找着機會問問盧栩田螺到底是賣掉了還是沒賣掉。

她糾結地捏捏手指,又挂起野菜,見盧栩在廚房忙,便提着筐子拉着盧銳到河邊洗筐洗娃。

晚飯将近,各家主婦都在溪邊淘米洗菜,見元蔓娘領着孩子過來了,紛紛問,“蔓娘,你家昨天做什麽了,香辣香辣的?”

元蔓娘和和氣氣道:“我家栩兒煮了田螺。”

蘇阿嫂問:“煮田螺?”

“你是不知道,栩娃子要賣田螺,昨天帶着一群小娃娃給他摸,我們家二娃還給摸了,這不現在也沒看着煮好了什麽樣。”二娃娘洗着野菜,語氣尖銳地說着。

鄰家三奶奶問:“早上我見栩娃子背着個筐出去的,可是去賣田螺了?”

元蔓娘挺驕傲,但她低調慣了,矜持道:“是,一早就去趕集賣了。”

二娃娘挺不屑,他們這兒田螺都是喂鴨子吃的,誰花錢買?“能賣掉麽?”

元蔓娘就有些不高興了,“怎麽不能賣?我嘗着挺好吃,比肉還好吃。”

幾人就笑。

“你看閑說說她還惱了!”二娃娘哈哈笑着:“咱是沒吃過幾頓肉不知道,不過栩娃子是個孝順孩子,以後肉少不了,蔓娘福氣在後頭呢。”

衆人表情瞬間就有些微妙。

都是多年的鄰居誰還不知道誰家的事?盧栩是孝順,他孝順的是他親爹親娘,可沒元蔓娘這後娘什麽事,誰不知道這麽多年盧栩都沒叫過她一聲娘。

放以前元蔓娘肯定要生氣,可這兩天盧栩和她親近了不少,二娃娘故意刺她,她愣是沒聽出來,雖然說話還是不怎麽好聽,但琢磨琢磨也挺有道理,“什麽肉不肉的,孩子們沒災沒病将來都順順利利能成家立業,我就算沒愧對他們爹爹。”

二娃娘嘴角直抽,甩甩菜葉子上的水站起來,心道盧大都死了,她還演給誰看呢?她家飯都要吃不上了還肉……

二娃娘皺皺鼻子,忽然聞到一股香味兒,“什麽味兒這麽香?”

三奶奶問:“蔓娘啊,是不是你家栩娃子又煮田螺呢?”

元蔓娘搖頭,“沒呀,栩兒在家做魚呢。”

二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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